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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需要解决的问题
大卫·赛夏好比画家给福音书的作者配对的牛①,又勇敢又聪明。夏娃接受大卫求婚,对他身心相许的那天晚上,大卫坐在夏朗德河边的闸板上发愿挣一份巨大的家私,主要是为夏娃和吕西安,不是为他自己。自从吕西安动身以后,大卫就想赶快挣起这份家业来。他要配合妻子的身分,给她一个富裕高雅的环境,同时也要大力支援吕西安的雄心壮志,这个计划在大卫眼中好象每个字都是用火焰写的。出版界,文艺界,科学界的大发展,新闻事业,政治活动,一切国家大事都有人讨论的趋势,复辟政府稳定以后的整个社会动向,使纸张的需要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乌弗拉尔根据相仿的理由做投机②的时代,差不多增加十倍。可是一八二一年时,法国纸厂林立,不能希望再象乌弗拉尔那样包下几个主要厂家的出品,来一个独家经营。再说大卫也没有胆气和资金做这种投机生意。造卷筒纸的机器已经在英国运转。可见发展造纸工业,适应法国文明的需要,确是一桩刻不容缓的事。我们的文明倾向于样样事情都要讨论,每个人的思想要不断的发表,这真是国家的大患,因为多议论的民族总是很少行动的。所以说来奇怪,一方面,吕西安投入新闻事业那个庞大的机器,不怕弄得智穷才尽,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大卫·赛夏在印刷所中也在关切报刊的动态,注意报刊的物质方面的影响。他要找出新方法来配合时代所追求的目标。他看准制造廉价的纸张是一条生财之道,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有先见之明。最近十五年内,发明执照局收到的申请书不下一百多件,都自称为发现了造纸的新原料。
①基督教传说以牛为路加福音的作者圣路加的象征,代表力量。圣路加本是画家出身,故后世画家奉为祖师。
②有名的银行家乌弗拉尔(1770—1846),一度专收普瓦图和昂古莱姆纸厂的出品,囤积居奇。
大卫愈来愈相信这项发明的用处,虽然不能享大名,发一笔大财是肯定的。从舅子去了巴黎以后,大卫便老是全神贯注,转着念头,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不如此。为着结婚和筹措吕西安的路费,他的资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很艰苦。他只留着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开销,可是还有一张期票在药房老板波斯泰尔手里,欠着一千法郎。因此对这深刻的思想家来说,问题是双重的:既要赶快发明一种廉价的纸,又要把这栋发明的好处派作家用和经营印刷的资本。经济窘迫的情形不能让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费没有着落,印刷所的行当又一点马虎不得,需要时时刻刻留神;同时还得凭着学者的热诚和乐而忘返的精神,在不可知的天地中摸索,探求那个费尽心思而愈来愈渺茫的秘密,这一大堆牵肠挂肚的事不知要怎样的头脑才能应付!不幸我们以后要看到,除了公众的忘恩负义之外,发明家还有许多别的痛苦。一事不做的人,无能的人,向大众提到一个天才,总说:“他是生来做发明家的,不会干别的事。咱们用不着感谢他们,正如用不着感谢天生的君主!他不过是发挥他天赋的才能!工作本身便是他的报酬。”
二 勇气十足的妻子
一个年轻姑娘结了婚,肉体和精神少不得有一番深刻的变动;倘是中产阶级,攀着一门小康的亲事,她还得研究一下从来没接触过的银钱问题,学学做生意的门道,因此必须经过一个袖手旁观的阶段。不幸大卫疼着老婆,耽误了她的教育;结婚的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不敢向老婆说出他的境况。尽管父亲的啬刻使他穷得一筹莫展,他还不忍破坏他的蜜月,要妻子学他那个不愉快的辛苦的行当,把做买卖人家的主妇应有的知识教给她。仅有的一千法郎大半做了日常吃用,很少花在工场里。大卫满不在乎,他的老婆蒙在鼓里,这样过了四个月。等到醒过来,两人都大吃一惊。给波斯泰尔的票子到期了,家里没有钱;这零钱是怎么欠的,夏娃心中有数,只得卖掉一些银器和她新娘的首饰,拿去还债。款子付清那天晚上,夏娃想叫大卫谈谈他的情形;她发觉丈夫为着从前谈过的那个问题,撇下印刷所不管了。婚后第二个月,大卫主要是在院子尽头的偏屋,浇墨棍用的小房间里消磨时间。他回到昂古莱姆三个月以后,就废掉蘸墨的皮球,改用圆筒和石板调墨,拿硬胶跟糖浆做的棍子蘸墨。这是改进印刷的第一步,成绩卓著,库安泰弟兄看了立刻仿效。院子里那间象厨房一般的偏屋,半边靠在和邻居分界的墙上,大卫靠墙安放一个炉子,一个铜锅,推说浇起墨棍来省煤,其实墨棍的模子放在墙脚下生锈,统共也没浇过两回。他用橡木给小屋做了一扇厚实的门,里面钉着铁皮,木格子镶嵌的肮脏的玻璃窗也换了有一道道沟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不见他在屋内的活动。夏娃一提到前途,大卫便神色不安的瞧着她,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亲爱的,你看见工场里冷清清的,我对买卖没精打采,你心里有什么感想,我全知道;可是你瞧,”他把夏娃拉往卧室窗口,指着那神秘的小屋子说,“咱们的家业是在那里……还有几个月的苦日子,咱们得耐着性子熬过去,让我解决那个难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题解决了,咱们就不愁穷啦。”
大卫这个人太好了,太真诚了,你听了他的话不能不相信;可怜的妻子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关心日常用度,决意不要丈夫再为家务操心。过去她守着蓝白两色的漂亮卧房,只做点儿针线,陪母亲闲话,这一下她走出房间下楼了。工场尽头有两个小小的木亭子,她去坐在一个亭子里,琢磨印刷生意的门道。有了身孕的女人肯这样做,不是英勇得很吗?最近几个月工场里无事可做,原有的工人一个个溜了。库安泰弟兄的业务应接不暇,不但本省的印刷工贪图日后多挣些钱,被他们诱了去,便是波尔多的工人也有投奔来的,尤其一般学徒自以为手艺高强,不愿意等到满师,受种种约束。夏娃查看赛夏铺子的家底,发觉只剩三个人了。先是大卫从巴黎带来的学徒赛里泽;其次是象看家狗一般忠心的玛丽蓉;最后是阿尔萨斯人科布。科布从前在第多印刷厂打杂,后来去服兵役,碰巧来到昂古莱姆,兵役快满期的时候,有一次被大卫在检阅的队伍中撞见了。
科布来探望大卫,看中了胖子玛丽蓉。在他那个等级的男人眼里,女人的品质玛丽蓉可以说应有尽有:身体强壮,腮帮紫堂堂的;力气同男人不相上下,端起一盘铅字来轻而易举;一丝不苟的性格,阿尔萨斯人尤其看重;对主人的忠心证明她心地善良;她又很省俭,积蓄了一千法郎,还有内衣,袍子,零星衣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是外省派头。胖姑娘玛丽蓉三十六岁,看见一个身高五尺七寸,身体魁梧,象碉堡一般结实的装甲兵追求她,心里很得意,怂恿他做印刷工。阿尔萨斯人正式复员之后,被玛丽蓉和大卫训练成大熊,虽然一字不识,倒也做得挺好。那一季没有多少零活,赛里泽尽可应付。赛里泽又是排字工,又是拼版工,又是监工,做到康德所谓三位一体:他自排自校,写定单,开发票;大半的时间无事可做,待在工场尽头的小亭子里看小说,等顾客上门托印招贴礼帖之类。赛夏老头一手教出来的玛丽蓉负责整纸,浸纸,晾纸,切纸,帮科布印刷,同时兼管厨房,大清早上菜市。
夏娃要赛里泽报出上半年的账,收入是八百法郎;开支一项,赛里泽的工资每天两法郎,科布一法郎,共计六百法郎,交出去的印件成本花到一百多法郎。夏娃一看就明白,大卫结婚以后六个月,既赔了房租,机器生财和印刷执照的利息;也没有收回玛丽蓉的工资,油墨,更不用说印刷商应有的利润了。印刷业的行话管这些有关成本的项目叫做零料,因为印刷车上,在铁板和纸张中间,要用呢绒和绸衬,防绞盘压力太悉,损坏铅字。夏娃对印刷所的生意和盈亏大致有了一个眉目,知道这小厂在库安泰弟兄排挤之下很少办法。库安泰弟兄活跃得不得了:又造纸,又办报,又印刷,主教公署的买卖归他们独家承包,省公署和区公所也是他们的主顾。两年前赛夏爷儿俩得了两万两千法郎出让的报纸,此刻每年有一万八收入。
夏娃看出库安泰弟兄表面上装做慷慨,骨子里别有用心;他们让赛夏印刷所多少有点买卖苟延残喘,而决不会生意兴隆,能够同他们竞争。她一上手管事,先把一切生财造好清册;再叫科布,玛丽蓉,赛里泽打扫工场,收拾整齐。然后有天晚上,大卫从野外散步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婆子背了一个大布包;夏娃乘机告诉大卫,生意上的事可以由她独自照管,只是问大卫,赛夏老人留下的破烂家伙该怎么利用。赛夏太太听着丈夫的主意,把她清理出来而分好门类的存纸,统统印成彩色的民间传说,只用一张纸,排两栏,给农民买去粘在草屋的壁上,题目无非是《流浪的犹太人》,《魔鬼罗伯特》,《美丽的玛葛洛纳》之类,还有讲奇迹的故事。夏娃安排科布出门兜销。赛里泽立刻动手,排那些天真的文字,安上俗气的图版,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玛丽蓉对付印刷。一切家务都由沙尔东太太照顾,夏娃管插图的着色。两个月功夫,多亏科布勤谨老实,赛夏太太在昂古莱姆周围四五十里方圆之内销掉三千份画片,卖两个铜子一份,三十法郎成本变了三百法郎。阿尔萨斯人不能到本省以外去兜售,等到画片贴满了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又该想法做别的买卖了。夏娃翻遍工场,找出一批专印一种名叫《牧羊人历本》的图版,不用文字,内容只有符号,红,黑,蓝三色的图像和镂版画。不识字的赛夏老头当年给不识字的人印这本册子,赚过不少钱。全书用一个印张折成六十四页,钉成一百二十八面的小册,卖一个铜子。外省的小印刷所多半做单页印刷品的生意。赛夏太太看见上回买卖得手,很高兴,打算拿赚来的钱印一大批《牧羊人历本》。这种历本法国每年销到几百万,用的纸比《列日人历本》更粗糙,大约只要四法郎一令。印成历本,五百张一令的纸,按每张一个铜子计算,可以卖到二十五法郎。赛夏太太决计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纸印五万册,销成了有两千法郎可赚。
大卫虽则聚精会神忙着自己的事,对什么都不在意,偶尔也望望工场,听见一架水车格吱格吱响着,看见赛里泽在赛夏太太调度之下老在那里排字,感到奇怪。有一天他进去查看夏娃的工作;夏娃听丈夫说历本是桩好买卖,高兴非凡。历本的内容需要一见便明,印插图的彩色油墨该怎么应用,大卫答应亲自指点。他预备在秘密工房里把墨棍重新浇过,尽量帮老婆做好这笔大规模的小生意。
他们正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吕西安来了几封令人泄气的信,向母亲,妹子,妹夫,报告他在巴黎的失意和苦难。不难了解,给宠惯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在沙尔东太太,夏娃和大卫说来,是为诗人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血。夏娃听到那些消息大受打击,而且鼓足勇气干的活儿只赚到很少一点钱,觉得很失望,所以遇到一般青年夫妇认为天大的喜事,倒反害怕起来。她看自己快要做母亲了,暗暗想道:“我生产的时候,要是亲爱的大卫还研究不出一个结果来,怎么办?……小印刷所才开场的事业交给谁管呢?”
三 未来的犹大
《牧羊人历本》早该在元旦以前出货,无奈全部排工只有赛里泽一个人做,他却慢条斯理的拖拉,叫人发急,尤其赛夏太太对印刷不大在行,没法埋怨,只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行动。赛里泽是巴黎育婴堂出身的孤儿,送在第多印刷厂当学徒。十四岁到十七岁那一段,他对大卫·赛夏唯命是听;大卫派他在一个最能干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面把他当做副手兼小厮。大卫看他聪明,对他很关切,又念他穷苦,不时让他有些娱乐,因此赛里泽对大卫颇有感情。他那张又小又狡猾的脸还好看,头发黄里带红,眼睛蓝得不清不楚。他把一些巴黎野孩子的习气带到昂古莱姆;仗着头脑灵活,嘴皮刻薄,心思又恶毒,叫人见了害怕。
大卫在昂古莱姆对他不再管束,或许看他年纪大了,比较放心,或许认为外省的风气有感化人的力量。赛里泽却瞒着老师,搭上三四个年轻的女工,变做街头的唐璜,完全堕落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产物,唯一的原则是样样为自己着想。赛里泽第二年要服兵役,象俗语说的要轮到抽签了;他看到没有出路,便存心背债,算准六个月以后当了兵,随便哪个债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家伙心上还多少服着大卫,原因不在于尊敬老师,也不在于受过关切,而是因为他是从巴黎来的,知道大卫的聪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赛里泽和库安泰厂里的工人混熟了,他们的上装,工衣,对他都是一种诱惑,还有同业观念在下层阶级也许比上层阶级更有影响。他同这批人交了朋友,把大卫给他的一点儿好教育丢得干干净净。尽管这样,他还护着大卫;大熊们带他看库安泰的宽敞的工场,十二架出色的铁车都在开动,仅存的一架木机只打校样,不派正用了;他们笑话赛夏父子的旧机器是烂木头;赛里泽站在主人一边,傲气十足的冲着他们说:“哼!你们的傻瓜①弄了些铁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印印祈祷本子;我的傻瓜凭着他的烂木头,才有发展呢!他正在找窍门,将来法兰西和纳瓦拉的印刷商都要让他捞一笔呢!……”
①指印刷所的老板,参看本书第3页。
人家回答说:“哼,你这个起码监工,只挣四十铜子一天,你的老板娘是个烫衣服的!”
赛里泽说:“她才漂亮呢,比你们两个牛头马面的东家看起来舒服多了。”
“眼睛望着老板娘,肚子就不饿了吗?”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门口说的这些打趣的话,多少透露出一点赛夏铺子的情形,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他们听见夏娃做历本生意,认为必须彻底破坏,不让可怜的女人把事情做成功,从此发达起来。
弟兄俩商量道:“咱们叫她撞得鼻青脸肿,不敢再做买卖。”
专管印刷的库安泰遇到赛里泽,说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校对忙不过来,提议分一部分给赛里泽,按件计酬。赛里泽晚上替库安泰弟兄工作几小时,比着替赛夏整天干活挣的钱更多。库安泰弟兄便和赛里泽有了来往,他们夸他才能出众,只是遭遇不好,代他可惜。
有一天,两个库安泰中的一个对他说:“你满可以当一家大印刷所的监工,挣到六法郎一天;你这样聪明,将来还有希望在厂里搭股。”
赛里泽答道:“做个好把式的监工有什么用?我是孤儿,明年轮到兵役,抽签抽中了,谁拿出钱来替我买壮丁?……”
有钱的印刷商道:“只要人家看你出力,怎会不借钱给你免掉兵役呢?”
赛里泽道:“反正不能指望我的傻瓜。”
“噢!那个时候也许他研究的东西有了结果啦……”
这句话有心叫听的人起坏主意。赛里泽带着探问的神气瞅着纸厂老板,看他一声不响,只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反正他这种人不是在铅字架上发财的。”印刷商拿出六大张教区的经文递给赛里泽,说道:“朋友,你明天校完,就有十八法郎进账。你瞧我们气量多大,让同行的监工挣钱!我们尽可让赛夏太太印《牧羊人历本》,把本钱赔得精光。你不妨告诉她一声,我们也在印这个册子,包管赶在她前面……”
赛里泽为什么把历本排得这样慢,现在我们明白了。
夏娃听说库安泰破坏她可怜的小买卖,吓了一跳;赛里泽假仁假义的报告同行的竞争,她还以为是忠心;可是不久发现她的独一无二的排字工形迹可疑,不能单用年轻人的好奇心来解释了。
有天早上她说:“赛里泽,你常常站在门口等先生走过,想看他干些什么;你不赶紧排咱们的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浇墨棍的工房的时候望着院子。这些行为都是不对的。你明明看见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辛苦,让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费时间,历本早已完工,科布早已拿去发卖,不怕两个库安泰捣乱了。”
赛里泽道:“哎唷!太太,我在这里每天拿四十铜子工钱,替你排的字值到一百铜子,还不够吗?晚上要没有库安泰弟兄的校样,我只好吃糠了。”
夏娃听着心里很难受,主要不是因为赛里泽抱怨,而是他声调粗野,带着威吓的态度和恶狠狠的眼神。她说:“你年纪轻轻就没有良心,看你将来有出息吗?”
“跟的老板是个女流,当然不会有出息了,一个月的工钱还不一定能维持三十天。”
夏娃觉得女性的尊严受了伤害,气冲冲瞪了赛里泽一眼,上楼了。大卫来吃饭,夏娃问道:“朋友,你对赛里泽那小子信得过吗?”
他回答:“赛里泽吗?他是我的徒弟,我一手教出来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铅字架,哪一样不是我提拔他的?你这话好比问一个做父亲的是否信得过他的孩子……”
夏娃告诉丈夫,赛里泽帮库安泰弟兄看校样。
大卫好象师傅做错了事,不好意思,说道:“可怜的孩子!他也得活命啊。”
“对;可是朋友,你瞧瞧科布和赛里泽的分别吧;科布每天赶七八十里路,只花十万到二十铜子,替我们把单张的印刷品卖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开支,只问我要他一法郎的工钱。科布再苦也不会帮库安泰弟兄掌车;你扔在院子里的东西,哪怕有人许他一千银洋也不会瞧上一眼;赛里泽却统统捡去,瞧个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总不大肯相信人家会作恶,会无情无义;直要受到残酷的教训才恍然大悟,知道人心败坏到什么田地;而且他们受了教训也只用宽大来表示他们的痛心。
所以大卫回答说:“呕!巴黎的孩子都免不了好奇。”
“好吧!朋友,我只请你上工场去查查你的小厮一个月来排的东西,告诉我是不是他在这一个月内不能完成咱们的历本……”
吃过晚饭,大卫查了一下,认为历本只消一个星期就应该排完;又听说库安泰弟兄也在印同样的历本,便来帮助老婆,叫科布不用再去兜售图片,工场的事都由大卫调度。他亲自拼了一版,让科布和玛丽蓉两人印刷;自己和赛里泽印另外一版,同时照管彩印的工作。每种颜色要分开印,四种不同的油墨要印四次。一份《牧羊人历本》要四道印工,成本自然很高,只有外省印刷所仗着人工不值钱,不需要计算资金的利息,才能生产。尽管是粗货,印精美图书的大厂却无法上手。从老赛夏退休之后,破旧的工场里第一次开动两架印刷车。夏娃的历本印得极好,却只能卖两生丁半,因为库安泰弟兄的批价是三生丁。夏娃发给货郎担的历书只收回成本,科布直接卖给用户的才有赚头;结果夏娃的买卖失败了。赛里泽发觉自己在漂亮老板娘眼中犯了嫌疑,便打定主意跟她作对,私下想:“你疑心我,我非出气不可!”巴黎的顽童就是这种脾气。赛里泽拿着人家有心多给的外快,每天晚上到库安泰办公室领校样,第二天早上送回去。他和两个库安泰的谈话一天天的多起来,混得挺熟;人家拿免除兵役引诱他,他觉得大有希望。大卫研究的东西和赛里泽的刺探,用不着库安泰弟兄花钱收买,赛里泽自动一言半语的漏出来。
夏娃眼看赛里泽没法信托,又找不到第二个科布,心中忧急,决意把她独一无二的排字工歇掉。富于感情的女子眼光特别犀利,她看出赛里泽是个奸细。没有人排字,印刷所只好停业,夏娃发了一个狠,写信给梅蒂维埃。他是巴黎的纸商,和大卫·赛夏,库安泰弟兄,以及本省所有造纸的人几乎都有往来。夏娃托他在巴黎的《书业公报》上登一条广告:“兹有印刷厂一所,设于昂古莱姆,营业发达;主人愿将机器连同执照出让。欲知详情,请向赛尔邦特街梅蒂维埃先生接洽。”
四 库安泰弟兄
两个库安泰看见报上登出那条广告,彼此商量道:“这小女人倒还聪明,咱们要让她有些买卖维持下去,才能控制她的印刷所;不然的话,来一个厉害的对手盘下大卫的工场,咱们就监视不了啦。”
弟兄俩存着这个心思去跟大卫·赛夏谈判。两人先见到夏娃,也不隐瞒他们的计划,说是想请赛夏先生承包他们的印件:他们活儿太多,原有的机器忙不过来,甚至要到波尔多去招工人,他们保证大卫的三架车子不会闲着。夏娃看到她的计策很快就有效果,心里挺高兴。
赛里泽进去报告大卫,有这两位同行来拜访。夏娃乘机对库安泰弟兄说:“我丈夫在第多厂认识一些出色的工人,又老实又干练;他大概要在最好的工人里头挑一个来接手……把铺子出盘,两万法郎就有一千法郎利息,那不是比受你们欺压,每年蚀掉一千法郎强多吗?我们印历本只是挺可怜的小生意,也是我们一向做惯的,干吗你们要忌妒呢?”
两兄弟中的一个,大家叫做长子库安泰的,挺客气的回答:“哎!太太,为什么不早通知我们一声呢?那我们就不同你抢生意了。”
“得了吧,先生。你们听赛里泽说我排印历本,你们才跟着印的。”
夏娃一边气愤愤的说,一边瞪着长子库安泰,库安泰不由得低下眼睛。这么一来,赛里泽出卖主人的勾当被夏娃拿到了真凭实据。
这个库安泰名叫鲍尼法斯,专管造纸跟营业,在生意上比他的兄弟冉精明得多。冉管理印刷所很有本领,但才干只抵得一个上校,鲍尼法斯却是将军,冉也愿意他哥哥当总司令。鲍尼法斯清瘦干瘪,脸上布满红斑,皮色黄黄的象教堂用的蜡烛,嘴巴老是抿紧,眼睛象猫一样,从来不发脾气,哪怕用最粗野的话骂他,他也赛过虔诚的教徒,若无其事的听着,回答的声音很软和。逢到望弥撒,忏悔,领圣体的日子,他无有不到。面上装做和颜悦色,近于懦弱,其实他的顽强的野心不下于教士,在生意上贪得无厌,既要利,又要名。中等阶级在一八三○年革命中到手的种种好处,长子库安泰从一八二○年起就想要了。心里痛恨贵族,也不关心宗教,他的虔诚正如波拿巴加入山岳党,完全是投机。当着贵族和官府的面,他的腰背特别软,自然而然会弯下去,表示自己渺小,低微,殷勤。还有一个特点可以描写这个人物,做惯生意的人听着也更能体会其中的奥妙。他戴一副蓝眼镜隐蔽眼风,说是当地地势太高,阳光强烈,地面和白色建筑物上的反射太刺激,需要保护眼睛。他的身材只是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因为清瘦而显得很高,而清瘦又说明这个人工作繁忙,思想老在活动。一张假作善良的脸,长长的灰色头发紧贴在脑壳上,象教士的款式;七年来的装束始终是黑裤子,黑袜子,黑背心,栗色外套。大家为了分清两兄弟,管鲍尼法斯叫做长子库安泰,称他的兄弟胖子库安泰,这样的称呼也说明他们的身量和才干的差别,——其实两人都是厉害角色。冉·岸安泰一身肥肉,心情开朗,面团团的象弗朗德勒人;皮肤被昂古莱姆领地的太阳晒成古铜色,身材矮小,挺着一个大肚子,好比堂吉诃德的跟班桑丘·潘沙;嘴角上经常带着笑意,肩膀厚实,和他的哥哥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冉不仅长相和智力跟他哥哥不同,主张也不一样:他的言论近于自由党,属于中间偏左的一派,只有星期日才去望弥撒,同一般自由党的商人十分投机。乌莫镇上有些做买卖的说,两兄弟意见不一致是有心做出来的。长子库安泰很巧妙的利用兄弟表面上的朴实,拿他当棍子用。冉惯说粗暴的话,使出不客气的手段,他哥哥天性宽厚,不喜欢用这套办法。冉专做炮手,脾气急躁,提出的条件叫人没法接受;相形之下,他哥哥的建议温和多了。他们就是这样一搭一档的达到他们的目的。
女人自有女人的聪明,夏娃很快就看透两兄弟的性格,在两个厉害的对手面前格外小心。大卫从老婆嘴里知道了敌人的意思,听着他们的条件完全心不在焉。他走出装着玻璃格子的办公室,预备回到他的小实验室去,一面对两个库安泰说:
“你们同我女人谈吧,她对我的印刷所比我还清楚。我干的事业将来比这个小铺子有出息,你们给我受的损失也好借此弥补……”
胖子库安泰笑着问:“用什么方法呢?”
夏娃瞅着大卫要他小心。
大卫回答:“将来你们和所有用纸的人都少不了我。”
勃诺阿-鲍尼法斯·库安泰道:“你在研究什么啊?”
鲍尼法斯声气柔和,话说得很含蓄。夏娃又朝丈夫瞅了一眼,要他置之不理或者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要造出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说完他走了,没看见两兄弟交换的眼风,他们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准是个发明家;有这副气派的人决不会闲着。”鲍尼法斯仿佛说:“让咱们来利用他!”冉好象问:“怎么利用呢?”赛夏太太道:“大卫对你们象对我一样。只要我问长问短,他就觉得我的名字很犯忌①,老是对我说那句话,其实不过是个方案罢了。”
鲍尼法斯道:“你丈夫的方案成功了,发财当然比做印刷生意快,怪不得他不在乎铺子,”他说着掉过头去望望空荡荡的工场,只见科布坐在一块木板上拿蒜头涂着面包②。“不过这印刷所落在一个勤谨,干练,有野心的同行手中,对我们也不大合式。或许咱们能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要是你愿意,不妨把机器租给我们厂里的一个工人,由他顶着你们的名替我们干活,象巴黎那种办法。我们给他的工作,尽够他付你们一笔可观的租金,还有些小小的利润……”
①指夏娃引诱亚当吃禁果的基督教传说。
②穷人往往只有蒜头做饭菜。
夏娃道:“那要看租金的数目了,你们愿意出多少呢?”她望着鲍尼法斯的神气表示她完全懂得对方的计划。
冉·库安泰抢着说:“你想要多少呢?”
夏娃道:“三千法郎租半年。”
鲍尼法斯声音怪软和的回答:“嗳,亲爱的太太,你刚才说的你的印刷所预备卖两万法郎。两万法郎的利息,照六厘算也不过一千二。”
夏娃愣了一愣,她这才觉得做买卖说话要多么谨慎。
她道:“你们亲眼看到,我靠着机器和铅字还能做些小生意,现在要让给你们使用了;赛夏老先生也没有白送我们礼物,我们要付他房租呢。”
争论了两小时,夏娃争到两千法郎半年,先付一千。条件都讲妥了,两兄弟告诉夏娃,他们的意思是叫赛里泽承租。夏娃不免表示诧异。
胖子库安泰道:“交给一个熟悉场子的人不是更好吗?”
夏娃一声不出,送走了两兄弟,决心亲自监视赛里泽。
吃晚饭的时候,夏娃拿文件交给丈夫签字,大卫笑道:
“敌人进了堡垒啦!”
夏娃道:“不怕!科布和玛丽蓉两人赤胆忠心,我都信得过;他们俩一定会小心看守。那套机器本来要赔钱,现在有四千法郎收入;你的计划要成功,我看还得等上一年!”
大卫温柔的握着夏娃的手,说道:“你真是个发明家的妻子,当初你在水闸旁边说的话一点不错。”
大卫夫妻俩有了过冬的生活费,却从此受着赛里泽监视,还不知不觉受着长子库安泰支配。
管纸厂的哥哥走出去对专管印刷的兄弟说:“这一下可把他们抓住了!将来这些可怜虫拿惯了印刷所的租金,一心指望这笔进款,准会背债。六个月之后咱们不续订合同,看这个天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时趁他为难,咱们提议和他合作,把他的发明拿来共同经营。”
如果有个精明的商人看见长子库安泰说出合作两字的表情,准会感到男女结亲还不及生意上的合伙来得危险。鸟兽被这些凶狠的猎人追踪,形势已经不妙了;大卫夫妻俩靠着科布和玛丽蓉的帮助,是否能抵抗鲍尼法斯·库安泰的奸计呢?
五 第一声霹雳
临到赛夏太太分娩的时节,吕西安寄来五百法郎,加上赛里泽付的第二期租金,各项开销有了着落。大卫·赛夏,夏娃和她母亲,都以为吕西安把他们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欢天喜地,象听到诗人初期的成功一样;吕西安登在报上的头几篇文章,在昂古莱姆比在巴黎更轰动。
大卫只道太平无事,放心了,谁知舅子来了一封无情的信,他看着大为震动。
亲爱的大卫,我用你的签名出了三张本票,写我的抬头,向梅蒂维埃支了三千法郎,一张是一个月期的,其余是两个月三个月的。这件事一定使你很为难,无奈在借债和自杀之间,我只能采取这个不名誉的手段。我的窘况以后再谈;票子到期的时候我想法把款子汇给你。
信阅后即毁,在母亲和妹子面前只字勿提。我素来知道你的牺牲精神,想你这一次也不例外。
你的绝望的弟弟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夏娃生产过后才起床,丈夫和她说:“你可怜的哥哥穷得一筹莫展,我寄去三张一千法郎的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你替我记在账上。”
说完惟恐老婆盘问,出门往田野去了。夏娃六个月没有哥哥的信息,早就牵肠挂肚;当下同母亲两个把大卫那句凶多吉少的话揣摩了一会,觉得形势恶劣,她情急智生,想出一个破除疑虑的办法。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儿子正回家小住,提到吕西安,说话很难听;那些巴黎新闻,以及传说的人的议论,被吕西安的母亲和妹子听到了。夏娃就去拜访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请她介绍,见到她的儿子,说出自己的忧虑,希望知道吕西安在巴黎的实在情形。她哥哥同柯拉莉的关系,为了出卖阿泰兹的嫌疑和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决斗,还有种种生活方面的细节,夏娃一下子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个俏皮的花花公子说来,显得更不堪。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假作关心同乡,替大人物的前途担忧。他真心佩服昂古莱姆的子弟有这种才干,可惜吕西安自暴自弃。他谈到吕西安的错误,失掉有权有势的靠山,叫人把准许改姓和使用吕邦泼雷纹章的上谕撕掉了。
“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点拨,今天早已坐享荣华,做了德·巴日东太太的丈夫……谁知他不但把她丢了,还侮辱她!她只得抱着一肚子委屈嫁给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其实她心里才爱吕西安呢。”
赛夏太太道:“真的吗?……”
“你哥哥好比一只初生的鹰,最初几道豪华和荣誉的光彩把他照得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清了。老鹰一个斤斗栽下来,谁知道栽到哪儿为止?大人物总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夏娃听着最后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回去只是心惊胆战。她精神上最经不起打击的地方受了伤,在家一声不出,好几次抱着孩子喂奶,眼泪掉在孩子的脸上和脑门上。对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观念的产物,也是与生俱来,极不容易放弃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而要打听一个真正的朋友。吕西安钦佩小团体的时候给过她阿泰兹的地址;她便写了一封动人的信去,阿泰兹回了一封信来:
太太,你向我探听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为了要我说实话,还转述德·拉斯蒂涅先生告诉你的许多事,问我是否确实。太太,与我有关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吕西安洗刷,纠正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话。当时令兄感到内疚,给我看他批评我作品的稿子,说他决不定是否送去发表,虽然不听从党派的命令必然要伤害一个他心爱的人。一个作家既自命为要表达情欲,势必能体会别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妇与朋友之间,只能牺牲朋友。令兄犯的罪过,我是给了他方便的,亲自把他扼杀作品的评论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对评论完全同意。你问我是否还尊重吕西安,当他朋友。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绝路。眼前我还代他惋惜,不久我就只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为他过去的行动,而是因为他以后还会有这样的行动。吕西安是富于诗意的人,可不是诗人;他只管做梦,不肯思考,只忙乱,不创造。总而言之,允许我说一句,他是个没有丈夫气的男人,犯了法国人最大的毛病:喜欢卖弄。
吕西安只要能炫耀聪明,痛快一下,永远会牺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过几年奢华糜烂的生活,将来他很可能同魔鬼订卖身契。他不是做过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吗?不是和一个女演员公开同居,拿他的前程换取暂时的快活吗?现在那女人的年轻,美貌,忠诚,——因为她的确爱吕西安,——使吕西安看不见他处境的危险,看不见那种生活方式得不到社会的原谅,不论你有多大声名,多大财产。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诱惑,都会象今天一样只图一时的快乐。你放心,吕西安永远不至于犯罪,他没有这胆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经犯下的罪,从中分肥而不分担危险:这种行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坏蛋也认为可耻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后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样再来;因为他缺少意志,遇到色情的诱惑,要满足什么小小的野心,就没有力量克制。他跟富于诗意的人一样懒惰,以为不去克服困难而回避困难是表示他聪明乖巧。他时而勇敢,时而胆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责备他的胆怯;吕西安赛过一架竖琴,琴弦的松紧随着气候的变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写出一部优美的作品,不在乎名声,事先他可是极盼望名声的。
他初到巴黎便受着一个青年控制,那人毫无品德,只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坛上有经验,有手段,叫吕西安看着出神。那魔术师把吕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诱他过着有失体统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爱情的光彩,使他沉湎不返。轻易佩服人是性格软弱的表现,我们不能对一个走绳索的和一个诗人等量齐观。我们劝吕西安接受战斗,不要用投机取巧的方法猎取声名,劝他正式跳上擂台,不要混在乐队里当吹鼓手。他瞧不起朋友们的勇气和节操,偏偏赏识文坛上的弄神捣鬼,招摇撞骗的勾当;我们为之都很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个怪脾气,对这等性格的青年特别宽容,还喜欢他们;看他们表面上有些才能和虚假的光彩,信以为真;对他们毫无要求,原谅他们所有的过失,只看见他们的长处,把人品完整的人应享的利益给他们,尽量的宠他们。反过来,大众对品性坚强而完整的人倒是严厉无比。这种世道好象极不公平,说不定也有深意在内。社会只拿小丑取乐,没有其他的要求,一转眼就把他们忘了;不比看到一个器局伟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圣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规律:历久不磨的钻石不能有一点儿瑕疵,一时流行的出品不妨单薄,古怪,华而不实。所以,吕西安尽管一错再错,仍旧能飞黄腾达,只消能利用好机会,或者交上一般上等人;不过万一撞在一个恶魔手中,他非堕入十八层地狱不可。
他这个人好比许多优美的东西缝在一块质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鲜艳的色彩褪尽了,只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质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烂的布条儿。只要吕西安还年轻,不怕没人欢迎,可是到了三十岁又是什么局面呢?真正爱护他的人不能不想到这个问题。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对吕西安有此想法,我也不敢直言不讳,使你听了伤心,无奈你的来信语气那么沉痛,问题提得那么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的回答,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自己,因为你太看重我了;并且我朋友中认识吕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见一致,因此我觉得说出真相是我责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么可怕。在好坏两方面,吕西安都样样做得出。这话可以概括我们大家的感想和这封信的内容。现在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颠簸把这个诗人送回到你身边来,希望你利用你对他的影响,留他在家;在他立志不坚的时期,巴黎对他始终是个危险的地方。他常说你们夫妇俩是他的护身神,大概他过去把你们忘了;等到他受着狂风暴雨的打击,除了老家没处栖身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你们;那时,太太,你还得一片热情的对他,那是他需要的。
太太,我素来钦佩你的才德,也尊重你的慈母般的忧虑,不能不向你表示我真诚的敬意。
你忠实的仆人阿泰兹。
看了这封信以后两天,夏娃奶水枯了,只得雇一个奶妈。她一向把哥哥当作神道一般,怎想到他糟蹋了大好才华去做坏事;在夏娃眼中,吕西安是陷入泥坑了。外省的冷角落里还有些清白的人家保存旧传统的光辉,这个高尚的姑娘最重诚实,廉耻,以及家庭中培养出来的一切做人之道,绝对不肯妥协。她心上想,原来大卫竟有先见之明。爱情浓厚的夫妻本可以平心静气,无话不谈,夏娃把心中的悲痛,使她雪白的脑门变得灰溜溜的伤心事儿告诉丈夫,丈夫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夏娃痛苦之极,丰满的乳房长不出奶水,又为了不能尽为娘的责任而发急,大卫眼泪汪汪的瞧着她,一面安她的心,给她希望。
“孩子,你哥哥立身不正是因为幻想太多。诗人渴望荣誉也不足为奇,只是追求快乐太性急了。他好比一只鸟,很天真的受着五光十色的繁华世界的骗,社会指责他的罪过,上帝会饶赦他的!”
可怜的女人嚷道:“可是他把我们害苦了!……”
“现在他害了我们,几个月之前寄回他的第一笔稿费,救了我们!”大卫知道老婆说的是气话,不免过火,不久仍会对吕西安回心转意。“差不多五十年前,梅尔西爱在《巴黎景象》中说过,文学,诗歌,科学,一切脑力活动的产物永远养不活人。吕西安凭着他的诗人气质不相信五个世纪的经验。用墨水灌溉的庄稼,即使能收割,也得在播种以后等上十年十二年;吕西安却把青草当作五谷。不过至少他懂得了人生。他上过一个女人的当,少不得还要受上流社会的骗,相信虚假的友谊。他的经验付的代价太高了,别的也没有什么。咱们的老祖宗说的好:只要子弟回家耳朵不聋,保持清白,也就行了……”
可怜的夏娃叫道:“清白!……吕西安哪一桩行为不是违反道德的?……昧着良心写文章!攻击他最好的朋友!……拿女戏子的钱!……和她同出同进!把我们搜刮得一文不剩!……”
“噢!这不算什么……”
大卫赶紧停住,差点儿泄漏舅子假造本票的秘密;夏娃发觉他有话不说,隐隐然感到不安。
她说:“怎么不算什么?咱们哪儿去张罗三千法郎来还人家?”
大卫说:“第一咱们要跟赛里泽续订印刷所的租约。这半年他替库安泰做的活儿分到百分之十五的好处,一共有六百法郎,印零件又挣了五百。”
夏娃说:“这件事给库安泰弟兄知道了,也许不会再订合同,他们要忌惮赛里泽,因为他不是东西。”
大卫说:“没关系!再过几天咱们就发财啦!吕西安有了钱一定是个正人君子……”
“噢!大卫,亲爱的朋友,你这是什么话啊!难道吕西安穷了就不能不做坏事吗?你对他的看法和阿泰兹先生完全一样!软弱的性格不可能出人头地,而吕西安便是软弱的……一个经不起诱惑的天使算什么呢?……”
“唉!他这种人要有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天地,才能显出他的美。吕西安天生不宜于斗争,我叫他不需要斗争就是了。我马上要成功了,忍不住要把我成功的方法告诉你听。你瞧!”大卫从袋里掏出几张八开大的白纸,好不得意的扬了一扬,放在他女人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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