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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浪子回家
马萨克本堂神甫的好奇心完全满足了,外省的法国人特别爱管闲事,主要是为这个目的。当天晚上他把赛夏家的遭遇一古脑儿告诉诗人,表示他进城跑一趟纯粹是出于慈悲心。
临了他说:“你叫妹子妹夫背了一万到一万二的债,这笔小数目,亲爱的先生,没有一个人借得出。昂古莱姆领地这个地方并不富裕。你早先和我提到本票,我只道为数不大呢。”
诗人谢了老教士的好意,说道:
“最宝贵的是你给我带来的宽恕。”
第二天,吕西安一清早离开马萨克,九点光景走进昂古莱姆,手里拿着一根拐杖,身上那件紧窄的外套沿路穿旧了,黑裤子上泛出一道道的白颜色,一双破靴更说明他没有福气坐车。他很明白他回来和出门的对比会引起家乡人什么感想,可是听了神甫的叙述,心里还忐忑不安的抱着内疚,便自愿受罚,不管熟人用怎样的眼风瞧他,他都准备忍受。他私下想:“这就表示我的英勇!”富于诗人气质的人总喜欢自己骗自己。
他走过乌莫镇,内心很矛盾,一方面觉得这样回家好不惭愧,一方面想起甜蜜的往事。经过波斯泰尔门口,他的心跳个不停,幸而铺子里除了雷奥妮·玛隆和她的孩子,没有别人。他虚荣心还是那么强,发见父亲的姓氏不见了,很高兴。波斯泰尔结婚以后,铺子重新油漆,招牌象巴黎的一样只写药房两字。吕西安爬上巴莱门的石梯,感染了故乡的气息,不再感到苦难的压迫,只是挺快乐的想着:“我要同他们相会了!”
他从前走在城里趾高气扬,此刻直到桑树广场不曾遇见一个熟人反而喜出望外!守在门口的玛丽蓉和科布奔上楼梯,叫道:“他来啦!”吕西安重新见到古老的工场,古老的院子,在楼梯上遇见妹子和母亲。他们拥抱之下,暂时把所有的苦难都忘了。一个人遭到不幸,处在家属中间往往还能容忍;既有安身之处,又有希望支持,生活再苦也熬过去了。吕西安虽是一副灰心绝望的样子,却也有灰心绝望的诗意:皮肤被路上的太阳晒得乌油油的;凄凉抑郁的神态使诗人额上罩着一层阴影。这些变化说明他受过多少痛苦,叫人看着他脸上饱经忧患的痕迹,只有怜悯的份儿。离开亲人的时候抱着多少幻想,回来只看到悲惨的现实。夏娃满心欢喜,露出一副圣女殉道时的笑容。美丽的少妇受着忧伤侵蚀,眉宇之间越发显得庄严。吕西安动身去巴黎的时节,妹子脸上是一片天真,现在却神态严肃;这意义太清楚了,吕西安不能不为之深感痛苦。所以,第一阵的感情,那么强烈那么自然的感情流露过后,接下来彼此都有一种反应:谁都不敢开口。吕西安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搜寻那个不在眼前的亲人。夏娃看了直掉眼泪,她一哭,吕西安也哭了。沙尔东太太脸色苍白,好象一无感觉。夏娃不愿说出话来伤害吕西安,便下楼去吩咐玛丽蓉:“喂!吕西安爱吃草莓,想法去弄一些来!……”
“噢!我早知道你要款待吕西安先生。放心,我已经预备了讲究的中饭,还有一顿出色的晚饭。”
“吕西安,”沙尔东太太对儿子说,“你需要补赎的事多着呢。你是要替我们增光而出去的,结果弄得我们山穷水尽。你妹夫为着他的新家庭才想挣一份家业,他的财源差不多被你破坏了。而你还不止破坏这一点……”母亲停了一会,空气很紧张;吕西安一声不出,暗示他接受母亲的责备。沙尔东太太接下去声气柔和的说:“你应当刻苦用功。我不怪你想继承我娘家的高贵的门第;不过做这种尝试先要有财产,还要有骨气;这两样你都谈不上。你把我们对你的信心变做了戒心。这个不怕劳苦,处处隐忍的家庭,为了你不得安宁,难过日子……,初次的过失当然好原谅,下次可不能再犯。这儿的情形不容易应付,你得谨慎小心,听妹子的话。苦难是人生的老师,他的严厉的教育在你妹子身上已经有了结果:她变得老成了,做起母亲来了,她为了爱护我们亲爱的大卫,挑着养家活口的担子;总之,因为你不知自爱,能使我安慰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吕西安拥抱着母亲说:“你对我的训斥还可以更严厉些。谢谢你的宽恕。我相信也只有这一次需要你宽恕。”
夏娃回进来看见哥哥满面羞惭,知道母亲说过话了。夏娃面和心软,对吕西安露出一丝笑意,吕西安几乎为之掉下泪来。人与人见了仿佛有一股魔力;情人也罢,骨肉也罢,不管恼恨的动机如何强烈,一朝聚首,双方的敌意就会变化。我们的回心转意是不是感情决定的呢?这个现象是不是属于磁性感应①的范围呢?彼此的决绝或谅解能不能由理智支配呢?不管这作用取决于思考,还是取决于物理作用或者精神感应,反正一个受过疼爱的人的眼光,手势,动作,在他一度伤害,虐待,或者精神上折磨得最厉害的人身上,仍旧能找到残余的感情,这是我们个个人都有的经验。就算头脑不容易忘记,利益还受着损害,我们的心却不顾一切,又回过头去屈服了。因为这缘故,可怜的妹子在吃中饭以前听着哥哥说话,她的眼神就不由她作主,向哥哥吐露心腹的声调也不由她作主。
①十八世纪时医学界首创动物磁性说,逐渐发展为唯心论的磁性感应学说,也就是精神感应的学说,其中包括催眠术。
夏娃明白了巴黎文坛的内幕,也就明白吕西安怎么会在斗争中一败涂地。诗人逗弄小外甥的快乐,天真烂漫的举动,回到本乡重见亲人的高兴,想起大卫躲藏的悲伤,偶尔流露的几句伤感的话,玛丽蓉端上草莓,发现妹子在困苦中还不忘记他的嗜好,因而大为感动,吕西安的这些表现,加上安顿浪子,忙着照料等等,使那一天象过节一般,叫人在苦海中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便是赛夏老头的话也帮助母女两人对吕西安回心转意,他说:“你们这样款待他,好象他带了成千上百的银子回来!……”赛夏太太急于替吕西安遮羞,回答说:
“我哥哥干了什么事,就不应该受款待呢?……”
虽然如此,第一阵激动过去以后,微妙的真相开始透露了。不久吕西安发觉夏娃的亲热和以前有所不同。大卫极受尊重,而吕西安是人家硬着头皮爱的,有如爱一个闹过许多乱子的情妇。敬是感情的基础,有了敬意,感情才切实可靠,而切实可靠的感觉又是我们生活所必需的;沙尔东太太对于儿子,夏娃对于哥哥,却缺少这点儿敬意。吕西安觉得自己得不到绝对的信任;如果他做人清白,这种情形决不会有。阿泰兹信中对他的看法变了妹子的看法,在她的举动,眼神,声调中流露出来。大家是可怜吕西安!至于门户的光彩和荣誉,家庭之中的英雄,这些美妙的希望都一去不复返了。他的轻率使人害怕,不敢让他知道大卫的藏身之处。吕西安想看妹夫,对夏娃竭尽温存,百般试探,夏娃只是不理。当初在乌莫的时节,只要吕西安眼睛一瞥,妹子就当作不可违抗的命令,现在的夏娃可不是那时的夏娃了。吕西安说要补赎罪过,自称能够救大卫。夏娃回答说:“你别管,我们的敌人才阴险才精明呢。”吕西安摇摇头,意思是:“我同巴黎人也交过手了……”妹子瞅了他一眼,仿佛说:“你不是打败了吗?”吕西安私忖道:“他们不爱我了。家庭跟社会一样势利。”
从第二天起,诗人就推敲为什么母亲和妹妹对他缺乏信心,结果他不是怨恨,而是引起一肚皮的牢骚。他用巴黎生活做标准,衡量淳朴的外省生活,忘了这一家子艰苦卓绝,过的清贫简陋的日子,原是他造成的。——“她们太庸俗了,不会了解我的”,他这样想着,精神上同母亲,妹子和大卫疏远了,而他也不能使他们对他的性格和前途再存什么幻想。
夏娃和沙尔东太太饱经忧患,变得很会猜度人,她们暗暗咂摸吕西安的心思,觉得被他误解了,眼看他和她们离得远了。两人私下想:“他上巴黎去了一趟,变得多厉害!”他的自私本是她们一手培养出来的,她们终于自食其果。这点轻微的酵母免不了在双方身上都发酵,尤其在犯了大错的吕西安方面。夏娃这种妹子,倒还肯对一个犯了过失的哥哥说:“你的错让我来承担了吧……”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美好的感情,象少年时代的夏娃和吕西安那样,一受伤害就无可挽回。流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风,一句话,可以终身反目。有些决裂的例子往往难于理解,原因就在于回想到那种近乎完满的感情。只要不曾有过纯洁的毫无芥蒂的交谊,即使心存猜忌也还能相处;不比两个过去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因为这缘故,一般大诗人特意让他们的保尔和维吉妮①在少年时代终了的时候夭折。我们怎么能设想保尔和维吉妮反目呢?……物质的损害虽然严重,夏娃和吕西安并没因此加深裂痕,这一点倒也难得;但是无可指摘的妹子同犯了错误的诗人一样,两人浑身都是感情,所以只要一个极小的误会,极小的争执,或者吕西安再犯什么过失,就能使他们分手,或者酿成争端,终于骨肉仳离。有关银钱的事,一切都好解决;感情却绝对不肯妥协。
①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妮》中的主人公,此处泛指两小无猜的小情人。
二 意想不到的荣誉
第二天,吕西安收到一份昂古莱姆的报纸,发现他回乡的消息列入本地版的头条新闻,快活得脸色都变了。这份高尚的报刊近于外省的学会,被伏尔泰比做一个稳重的姑娘,从来没人谈论的。
“弗朗什-孔泰出了维克多·雨果,夏尔·诺迪耶,居维埃;布列塔尼出了夏多布里昂和拉末耐;诺曼底出了卡西米·德拉维涅;都兰出了《爱洛亚》的作者①;因之那些地方都引以自豪。其实,我们昂古莱姆领地在路易十三治下就有大名鼎鼎的盖兹(大家更熟悉他的姓——德·巴尔扎克);现在更不必艳羡以上那些省份,也不必眼红迪皮特伦的出生地利穆赞,蒙洛西埃②的出生地奥弗涅,以及出过大批名人的波尔多;我们也出了一个诗人!《长生菊》的作者不仅写了美妙的十四行诗,是个诗人,同时也是散文家,《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部精彩的小说便是他的手笔。我们的子侄辈将来一定觉得骄傲,因为本地出生了一个吕西安·沙尔东,和彼特拉克并驾齐驱的人物!!!……”当时外省报纸上的惊叹号有如英国人在会议席上对演说家的喝彩。
“我们的诗人虽则在巴黎声名大噪,仍旧记得德·巴日东府第是他荣名的摇篮,昂古莱姆的贵族首先赏识他的诗歌;他献身于缪斯③事业的初期,受过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的夫人鼓励;所以他回到本乡来了!……昨天我们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在乌莫出现,全镇为之轰动。他回来的消息到处引起注意。在欢迎吕西安这件事情上,我们相信昂古莱姆决不自甘落后,让乌莫占先。他在巴黎的新闻界和文艺界都是我们光荣的代表。吕西安是保王党兼教会派的诗人,不怕触犯党派的怒火;据说他打算回来休息一番,在那种斗争中间,便是比陶醉于诗情梦境的人更强壮的运动员也要感到劳累的。
“大家正在谈论吕西安继承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的问题,他的母亲沙尔东太太原是那个世家的唯一的后代。听说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出于政治观点,首先想到这件事情,我们也极表赞成。吸引有才能的人和新兴的名流,替行将消灭的旧家重振旗鼓,更足以证明王上不忘记他经常表示的心愿,就是说:团结一致,不念旧恶。
“我们的诗人目前寄寓在他的妹子赛夏太太家里。”
①指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
②以上列举的许多人物,只有四个不是文学家:居维埃是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拉末耐是哲学家;迪皮特伦是外科医生;蒙洛西埃是宗教活动家。十七世纪的盖兹·德·巴尔扎克(1597—1654)为法国早期有名的散文家,与《人间喜剧》的作者无关。
③缪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尤指执掌诗歌的女神;后世常以“献身缪斯”一语影射诗人。
本地新闻栏还登着下面几条消息:
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原任内廷侍从,最近又兼任参事院特别参议。
昨日本城全体官员前往谒见省长。
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定于每星期四接见宾客。
埃斯卡尔巴乡乡长,德·埃斯巴家小房的代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尊翁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最近晋封伯爵,兼贵族院议员,荣获王家圣路易三等勋章,并将在下届选举中出任昂古莱姆大选区的主席。
吕西安把报纸递给妹子,说道:“你瞧。”
夏娃仔细看了,若有所思的把报纸还给吕西安。
吕西安看妹子的态度不但谨慎,还近于冷淡,觉得诧异,问道:“你怎么说?……”
妹子回答:“朋友,这份报是库安泰弟兄的产业,登稿子的权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只有省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强制他们。你以为你以前的情敌,现任的省长,肯宽宏大量,这样捧你的场吗?两个库安泰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们,想逼大卫把他的发明公开出来,让他们利益均沾,难道你忘了不成?……不管这篇稿子的来历怎么样,反正我不放心。你在这儿只能引起仇恨,嫉妒;俗话说:先知在本乡没人当真,人家只会说你坏话;一霎眼之间形势大变,你不疑心吗?……”
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外省人的虚荣。南方有个小城市,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奖回乡,大家在城门口热烈欢迎,当他未来的大人物!”
“亲爱的吕西安,我不是要教训你,千句并一句:在这里事情再小也要提防。”
“对,”吕西安嘴里这样说,心里奇怪妹子没有一点热烈的表示。
诗人自惭形秽的回家,忽然变了衣锦还乡,快活极了。
他一声不出,思潮起伏,激动了一小时,终于说道:“花了偌大代价换来的一点儿荣誉,你们竟不相信!”
夏娃不回答,只望了望吕西安;吕西安觉得自己不该埋怨,老大不好意思。
晚饭前一忽儿,省长公署派人给吕西安·沙尔东先生送来一封信,仿佛证实诗人那种虚荣的想法。为着他,上流社会开始和家庭竞争了。
来信是一份请帖:
兹订于九月十五日晚洁樽候
教,敬请
光临,并盼
赐复为幸。此致
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暨伯爵夫人谨约
信内附着一张名片: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内廷侍从 夏朗德省省长
参事院参议
赛夏老头说:“你走红啦,城里当你大人物一样的谈论……昂古莱姆跟乌莫抢着要送花圈给你呢。”
吕西安凑着妹子的耳朵说:“亲爱的夏娃,我象当初住在乌莫,要去见德·巴日东太太的那天一样,没有礼服赴省长的宴会。”
夏娃吃惊道:“难道你真的想去吗?”
为了去不去省长公署的问题,兄妹俩大开辩论。夏娃凭着外省妇女的见识,认为在交际场中应酬必须满面春风,衣冠端整,打扮得无可批评;她还没说出她真正的意思:“省长请客把吕西安带到什么路上去呢?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人算计他呢?”
吕西安睡觉之前和妹妹说:“你不知道我的势力有多大;省长的老婆最怕新闻记者;况且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始终保持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本性!一个女人能谋到这许多官爵,当然能救大卫!我要把妹夫的发明告诉她,请求部里帮助一万法郎在她根本不算一回事!”
晚上十一点,吕西安和母亲,妹子,赛夏老头,玛丽蓉,科布,被本地的乐队和驻军的乐队吵醒,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昂古莱姆的一些年轻人请了乐队来向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表示敬意。最后一个曲子演奏完毕,场上鸦雀无声,吕西安站在妹子的卧房窗口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好意。我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多说,请你们原谅。”
“《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长生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万岁!”
几个人叫了三声,很巧妙的从窗口丢进三个花圈和一些花球。过了十分钟,桑树广场上人散尽了,照旧静悄悄的。
赛夏老头带着讪笑的神气,翻来覆去的搬弄花圈花球,说道:“要送来一万法郎才好呢!大概你给了他们长生菊,他们回敬你花球,花花草草原是你的本行。”
“你把同乡给我的荣誉看得这样轻贱!”吕西安嚷道。他得意扬扬,脸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老爹,你要是懂得一些人情,就知道这种时刻一生难得有第二回。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你这样的荣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这一下多少的痛苦都抵消了。”吕西安拥抱母亲和妹子,仿佛一个人的快乐象潮水般涌出来,一定要倾泻在知己的心里。(毕西沃曾经说:一个作家得意之极的时候,没有朋友,便是看门的也要拥抱一下。)
吕西安问夏娃:“喂!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呢?……哦,你太快乐了!……”
吕西安走了,夏娃重新上床之前和母亲说:“唉!……我看哪,诗人真象一个轻骨头的漂亮女人……”
母亲点点头回答:“你说的不错。吕西安已经把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他的苦难,也忘了我们的苦难。”
母女俩不敢把感想完全说出来,各自睡了。
三 捧场的阴谋
凡是反抗情绪极强而用平等两字做掩护的地方,任何轰动一时的成功都是奇迹,而且同某些奇迹一样,没有操纵机关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现。一个人生前在本国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并不相关。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台上的胜利,①不是十八世纪哲学的胜利吗?在法国,直要个个人戴上了胜利的冠冕,才允许你胜利。夏娃母女两人的预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昂古莱姆,外省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决没有人捧场,除非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导演,而这两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晓得凭着本能猜疑而说不出猜疑的根据。她入睡的时候心上想:“这里哪一个人对我哥哥有这样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动呢?……《长生菊》还没有出版,怎么会有人预先祝贺他成功?”
①一七七八年三月三十日,伏尔泰去世前两个多月,他的悲剧《伊兰纳》在法兰西剧院第六次上演时,受到群众的欢呼,替他在舞台上加冕。
事实上这次捧场是柏蒂-克洛玩的把戏。马萨克的本堂神甫报告吕西安回来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向她的干女儿正式求婚。这一类没有外客的饭局,场面的隆重不在于人数而在于衣着。尽管到场的只限于家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扮着一个角色,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弗朗索娃好象在身上开时装展览会。德·塞农什太太搬出她最讲究的行头。杜·奥图瓦先生穿着黑礼服。德·塞农什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特莱太太到了,快要来作第一次的拜访,向弗朗索娃提亲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门,便特意从德·皮芒泰尔先生家赶回来。库安泰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礼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样;绉领上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晶莹夺目,富商借此向穷贵族示威。柏蒂-克洛剃过胡子,梳好头发,擦过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气。礼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条冻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双喜鹊眼精神饱满,脸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摆着一副威严样儿,活脱是个野心勃勃的小检察官。德·塞农什太太事先嘱咐亲近的朋友,关于她干女儿初次接见求婚的男人,以及省长夫人光临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这样一说,准会高朋满座。省长夫妇早已投过名片,拜过客;只有在某些场合才亲自登门,作为一种特殊手段。昂古莱姆的贵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尚杜的党羽也有好几个准备到巴日东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终不肯把那所屋子称为塞农什公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势力有了真凭实据,招来不少热衷的人。大家听说她脱胎换骨,比以前更风雅了,也想亲自来瞧个究竟。省长夫人却不过泽菲丽娜的情面,答应接见她亲爱的弗朗索娃的未婚夫。库安泰把这个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诉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便想起吕西安的回乡使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地位十分尴尬,正好利用。
德·塞农什夫妇背了重债买进屋子,买下以后只能采取外省人的办法原封不动。下人通报省长夫人到了,泽菲丽娜迎上前去,一开口便道:“亲爱的路易丝,你瞧!……你在这儿仍旧在你自己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挂璎珞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以前吕西安看着出神的东西。
“哎啊!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省长夫人说话的神气挺妩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场的人。
个个人承认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变了。她在巴黎交际场中混了十八个月,新婚燕尔的变化,跟外省妇女到过巴黎以后的变化同样深刻,再加有了权势,神态庄严,种种因素使你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岁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亲。头上戴一顶镂空花边的小帽子,一支钻石别针随便扣着几朵鲜花。头发卷儿沿着腮帮挂下来,跟她的脸蛋配得很好,还遮掉她面孔的轮廓,看上去更年轻。她穿一件尖领的薄绸衫,底下钉着美丽的繐子,有名的女裁缝维克托莉把衣衫做得特别显出路易丝的身腰。双肩在镂空花边的围巾和轻纱的披肩之下若隐若现,披肩裹着太长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里拈着漂亮的小玩意儿,一般外省妇女最不会对付这种东西:手镯上拖一根小链子,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另一只手若无其事的握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德·埃斯巴太太学来的姿势,举动,没有一个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丝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于那个帝政时代的老风流,结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还青绿而一夜之间变黄的甜瓜。西克斯特丧失的元气转移到容光焕发的妻子脸上,引得大家交头接耳,说了不少外省的刻薄话;尤其前任昂古莱姆的王后新近得势,所有的妇女看着又妒又恨,更要叫那个顽强的外乡人代妻子受气。除了德·尚杜先生夫妇,已故的德·巴日东先生,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厅里的人几乎同吕西安朗诵诗歌的那一天一样多。主教也由几位副主教陪着到场。柏蒂-克洛四个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会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着昂古莱姆的贵族,心里很激动,对上层阶级的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的消解了。他觉得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这个就是能保举我做署理检察官的女人!”路易丝同时和每个女客应酬了一番,说话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虑到对方在她同吕西安出奔那件事上采取的态度。黄昏过了一半,路易丝和主教退入小客厅。泽菲丽娜过去搀着柏蒂-克洛的手臂,柏蒂-克洛忐忑不安的跟着她向小客厅走去。那是吕西安的恶运开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里结束了。
“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郑重推荐,因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弗朗索娃的造化。”
“先生,你是诉讼代理人吗?”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把柏蒂-克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乌莫镇上裁缝的儿子生平从来没用过这个称呼,说的时候好象嘴里含着一口东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进检察署。弥洛先生听说要调到讷韦尔去了……”
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检察,再升为首席署理吗?我倒希望你马上当首席……要我关切你,帮你谋这个缺,我先要得到保证,知道你的确忠于正统派,忠于教会,尤其是忠于维莱勒先生。①”
①正统派是十九世纪初期拥护波旁王室的保王党。维莱勒是当时(1821—1828)的内阁总理。
“啊!太太,”柏蒂-克洛上前凑着她耳朵说,“我是绝对忠于王上的。”
她退后一步,表示不愿意听人咬耳朵说话,回答说:“现在我们就需要忠于王上的人。只要德·塞农什太太对你满意,我无有不帮忙。”她说着用扇子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
库安泰在小客厅门口探了探头,柏蒂-克洛便向伯爵夫人说:“太太,吕西安回来了。”
“那便怎么样,先生?……”伯爵夫人的声调叫人说话到了喉咙口也只好咽下去。
“伯爵夫人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克洛用最恭敬的措辞说。“我只是向夫人证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个名流在昂古莱姆应当受什么待遇,要请夫人示下。他在这儿不是受人唾弃,便是受人颂扬,没有第三条路。”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还没有想到这个难题,这件事当然与她有关,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过去。代理人逮捕赛夏的计划能否成功,完全取决于伯爵夫人此刻对吕西安的情意。
她摆出一副尊严高傲的态度,说道:“先生,你既然有心归附政府,就该知道政府永远不会错的,这是第一个原则;而女人运用权势的本能,对于她的尊严的感觉,比政府还要强。”
柏蒂-克洛正在不露痕迹,仔细观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说:“太太,我正是想到这一点。吕西安潦倒不堪的回家。他可以受到欢迎,同时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欢迎逼他离开昂古莱姆,因为他的妹子和妹夫被人控告,逼得很紧……”
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高傲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可见她在压制心中的快乐。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猜得那么准,一边望着柏蒂-克洛,一边打开扇子。弗朗索娃正好进来,伯爵夫人正好利用这个时间考虑怎么回答。
“先生,”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你很快就能当上检察官……”
这不是把话说尽而一点不落把柄吗?
弗朗索娃过来向省长夫人道谢,说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象小姑娘似的挨在保护人身边,凑着她耳朵说:“做一个外省代理人的妻子,那简直是活活受罪,要我的命了!……”
泽菲丽娜用这种方式进攻路易丝,原是熟悉官场的弗朗西斯出的主意。
前任总领事和他的女朋友说:“初上台的人,不论是省长,是改朝换代的帝王,还是企业的主持人,帮起忙来都很热心;可是他们很快会发觉做后台老板的麻烦,一副面孔马上要冷下来的。今天路易丝替柏蒂-克洛走的门路,再过三个月为你的丈夫她也不愿意干。”
柏蒂-克洛道:“替我们的诗人捧过场,接下去该怎么办,不知道伯爵夫人想过没有?恐怕在我们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内,夫人需要招待一下吕西安。”
省长夫人点点头,把柏蒂-克洛打发了。她瞧见德·皮芒泰尔太太在小客厅门口露面,便站起身来,走过去和她谈话。侯爵夫人听到德·奈格珀利斯老头进贵族院的消息,十分诧异,觉得一个女人这样能干,出了乱子反而声势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
侯爵夫人说了些体己话,表示向她亲爱的路易丝低头服小,然后问道:“告诉我,亲爱的,为什么你要费许多周折,送你父亲进贵族院?”
“亲爱的,上面给我这个情分,主要因为我父亲没有孩子,而且他投起票来永远是赞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儿子,最大的一个可以继承外祖父的爵位,纹章,贵族院的缺份……”
德·皮芒秦尔太太发现路易丝的野心扩展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知道不能利用她替皮芒泰尔先生活动贵族院,不免心中怏怏。
柏蒂-克洛出门对库安泰说:“省长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伙契约包在我身上……一个月之内我就是首席署理检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赛夏了。现在你得找一个人来接手我的事务所,五个月功夫我的业务在昂古莱姆占到第一位……”
库安泰对他一手造成的人物差不多有些忌妒了,他说:
“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马就行。”
吕西安在本乡大受欢迎的原因,现在大家都该明白了。正如法国有过一个国王不记奥尔良公爵的仇恨,路易丝也不记德·巴日东太太在巴黎受的侮辱。她预备先捧吕西安,用保护人的姿态压倒他,然后正大光明的解决他。吕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克洛在当地的闲言闲语中听见过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个男人爱她的时候,男人不爱她,她会对那男人咬牙切齿。
四 如此好心,我们一生也能碰上几回
群众欢迎吕西安,证明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以往的行事并没有错。欢迎过后第二天,柏蒂-克洛要吕西安得意忘形,好加以操纵,带着六个本地青年,全是吕西安在昂古莱姆的中学同学,来到赛夏太太家。
一些同学因为班级中间出了大人物,决定为《长生菊》和《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举行公宴,派代表团来专诚邀请。
吕西安叫道:“啊!柏蒂-克洛,好久不见了!”
柏蒂-克洛道:“你这次回来刺激了我们的自尊心,我们都觉得面上光彩,凑了份子,预备定一席丰盛的酒菜请你。我们的校长和教授都要到场,看情形还有本地的官长参加。”
“哪一天呢?”吕西安问。
“下星期日。”
“那不行,”诗人回答。“除非再过十天,那我准到……”
柏蒂-克洛道:“你吩咐就是了,十天就十天。”
那些老同学对吕西安十分钦佩,吕西安也对他们极尽殷勤。他才气横溢,谈了半小时话,一朝被人供在台上,自然不能辜负地方上的舆论;他一双手插在背心袋里,眼光见解无不高人一等,合乎同乡的估计;态度谦虚随和,完全是一个不拘形迹的才子派头。他发了一阵牢骚,表示在巴黎身经百战,疲倦得很,尤其看破世情,代那些不曾离开乡土的老同学庆幸。诸如此类的话说了一大堆。大家对他印象极好。
接着他和柏蒂-克洛单独谈话,打听大卫的经济状况,埋怨代理人不该弄得大卫躲在一边。吕西安想跟柏蒂-克洛要手段。柏蒂-克洛存心装傻,让老同学当他是个外省的起码代理人,没有一点儿聪明才智。目前的社会比古代社会在机构方面不知复杂多少,人的才能为此尽量分化。从前,优秀的人物必然要无所不能,所以为数寥寥,在古民族中象明星一般灿烂。后来即使各有专长,杰出的人还能应付全局。象号称足智多谋的路易十一那样的人,他的奸诈随处都能应用。到了今日,连才智也分门别类,愈分愈细了。比如说,有多少种不同的职业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奸诈。一个狡猾的外交家在外省碰到一桩官司,很可以被一个庸庸碌碌的代理人或者乡下人玩弄。最狡猾的新闻记者在生意上可能是个大傻瓜,吕西安因之做了柏蒂-克洛的玩具。报上那篇文章当然是恶讼师写的,他要叫昂古莱姆的城里人在乌莫镇面前下不了台,不能不替吕西安捧场。那天夜里聚集在桑树广场上的所谓吕西安的同乡,只是库安泰印刷所和纸厂的工人,加上柏蒂-克洛和卡尚两个事务所的职员和几个中学同学。代理人看准诗人只要跟他恢复了同窗关系,必有一日会泄漏大卫的藏身之处。如果大卫由于吕西安的过失出了事,诗人便不能再在昂古莱姆立足。柏蒂-克洛要完全控制吕西安,故意装做不及吕西安高明。
他说:“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事情牵涉到我老同学的妹妹;不过有些案子你非吃亏不可。六月一日①,大卫跑来要我保证他三个月清静,事实上直到九月里才风声紧急,我把他全部财产从债主手中抢下了;因为我还能在高等法院胜诉,弄到一份判决书,确定妻子的特权绝对不能侵犯,特权也没有掩护什么骗局……至于你,虽然落魄回乡,毕竟是天才……(吕西安做了一个手势,仿佛供奉的香离他鼻子太近了一些。)——怎么不是呢,朋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念过了,不但是一部作品,而且是洋洋巨著!那篇序文只有两个人写得出:不是夏多布里昂便是你!”
①这个日期,作者又弄错了,与本书第569,560两页所述完全不符。
吕西安听着这句恭维话居然默认,并不声明序文是阿泰兹的手笔。遇到这种情形,法国一百个作家,准有九十九个如此。
柏蒂-克洛又装做愤愤不平的说:“哪想到这里的人好象根本不知道你的大名!我看大家冷淡,便自告奋勇,出来鼓动这批人。我写了那篇稿子,你早看到了……”
吕西安叫道:“怎么,是你写的!……”
“对,是我写的!……昂古莱姆同乌莫处于竞争的地位,我召集了一些青年,你中学里的老同学,组织昨天的半夜音乐会;等到热情鼓动起来了,我们又发起聚餐。我心上想:就算大卫不能露面,至少吕西安可以受到表扬!”柏蒂-克洛又说:“不但如此,我还见到杜·夏特莱伯爵夫人,暗示她为她着想,也得出来解救大卫的困难,这是她能够做的,应当做的。如果大卫和我提到的那个秘密确实找到了,政府用不着破费多少就好支持他,省长替发明家撑腰,为这样一桩重要的发明出一半力量,你想是何等气派!在众人眼里岂不是个开明的长官吗?……你妹妹看到司法界短兵相接,着了慌,她怕烟雾……在法院里打仗本来同战场上一样要花钱;可是大卫守住了阵地,秘密仍旧在他手中,人家抓不到他的人,也永远抓不到他的!”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请你帮我实现。”
柏蒂-克洛瞪着吕西安,螺旋形的鼻子活象一个问号。
“我要救大卫,”吕西安自命不凡的说,“是我连累了他,我要把全部事情弥补起来……我对路易丝的影响便是她……”
“谁是路易丝?……”
“夏特莱伯爵夫人……”
柏蒂-克洛听着做了一个手势。
吕西安接着说:“我对她的影响之大,她自己也想象不到。可是,朋友,我虽然能操纵你们的政府,却没有衣衫……”
柏蒂-克洛又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愿意解囊相助。
“谢谢你,”吕西安和柏蒂-克洛握握手。“再等十天,我去见省长夫人,同时到你那儿去回拜。”
他们俩握手道别的时候,已经变了老朋友。
柏蒂-克洛私忖道:“怪不得他要做诗人,原来是神经病。”
吕西安回到妹子房里,心上想:“不管人家怎么说,要说朋友,只有中学里交的才是真正的朋友。”
夏娃道:“吕西安,柏蒂-克洛许了什么愿心,你对他这样亲热?还是防他一着的好!”
“防他一着?”吕西安叫起来。他似乎想了一想,又道:“夏娃,你不信任我,怀疑我,难怪你要怀疑柏蒂-克洛;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准会改变意见,”他得意扬扬的补上一句。
五 吕西安把外省的荣誉当真
吕西安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写信给卢斯托。
朋友,咱们两个人之间,只有我会记得你向我借过一千法郎。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处境我完全想象得到,所以我赶紧声明不要你还我现金,只要你负责赊一笔账,正如人家在佛洛丽纳身上花了一千法郎,但求快活一阵。咱们俩的衣服既是同一个裁缝做的,希望你替我定一套行头,越快越好。我虽不完全象亚当①,一副形景实在见不得人。出我意料之外,省府对待巴黎名流的一套居然临到我了。他们要为我举行公宴,好象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左派议员。我为什么要一套黑衣服,现在你明白了吧?约期付款也好,拿广告做交换条件也好,反正你得想法把唐璜应付迪芒许先生的戏②翻新一下,我无论如何要衣冠楚楚的露面。我身上只有破布条子,该怎么办,你斟酌吧!如今是九月,天高气爽,所以要你费心,让我本星期末就有一套白天穿的漂亮衣衫:一件深青铜色的短外套;三件背心,一件柠檬黄的,一件方格子花呢的,一件全白的;三条叫女人看了出神的裤子:一条白的英国料子,一条南京缎的,一条黑的薄呢的;最后还要一件黑礼服和晚上穿的黑缎子背心。如果你另外弄了一个佛洛丽纳,就托她挑两条花色领带。这些都轻而易举,相信你能够办到,也有本领办到,我不担心裁缝。亲爱的朋友,咱们常常慨叹:巴黎人是世界上最杰出的人,穷途末路打起主意来,连撒旦都甘拜下风,却还没有办法向帽子店赊账!除非我们行出上千法郎的帽子,才有赊欠的希望;否则只能拿现钱去买。法兰西剧院演过一出戏,有句台词说:拉弗勒,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话害人不浅!我深深感到我的要求不容易实现,就是说衣服之外,还要一双靴子,一双薄底皮鞋,一顶帽子,六副手套!我知道,这是拿做不到的事来要求你了。不过文字生涯不就是把做不到的事做到吗?……告诉你:你去写一篇长文章,或者干些不清不白的勾当,实现了这个奇迹,你欠我的债就一笔勾销。朋友,别忘了这是赌债,已经拖到一年,你该脸红了,要是你还会脸红的话。亲爱的卢斯托,不是开玩笑,我此刻形势紧急。你听一句话就可知道:乌贼骨发胖了,嫁了鹭鹚,鹭鹚当了昂古莱姆的省长。这一对可恶的夫妻对我的妹夫大有用处;妹夫受我连累,弄得走投无路,有些期票被人追控,躲起来了……我无论如何要在省长夫人面前重新出现,把我对她的影响恢复一部分。大卫·赛夏的命运要仰仗一双漂亮的靴子,镂空的灰色丝袜(请你不要忘记)和一顶簇新的帽子,不是惨极了吗?……我不能答谢同乡的盛意,只好躺在库上装病,象杜维凯③一般。他们为我举行了一个精彩的半夜音乐会,事后知道昂古莱姆人的热情是我几个中学的老同学鼓动起来的,可见所谓同乡都是有眼无珠的东西。
①基督教传说,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赤身裸体。
②莫里哀的喜剧《唐璜》中有个胆小的债主,名叫迪芒许,上门讨债,唐璜殷勤招待,礼数周到,迪芒许意从头至尾不好意思开口要债。
③杜维凯(1765—1835),法国十九世纪初期的批评家。
如果你在巴黎报上的社会新闻栏登一段我在本乡受欢迎的消息,可以抬高我在这里的地位。我要让乌贼骨感觉到,就算我在巴黎报界没有朋友,至少还有些名气。我并没放弃我的希望,将来会报答你的。倘有什么新书要一篇精彩的评论,我可以替你从容执笔。再告诉你一句,亲爱的朋友,我完全信托你,正如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来件望交驿车带下,写明留交字样。
吕西安·德·吕邦泼雷。
吕西安在家乡出过风头,在信里又流露出自大的口吻,同时也想起巴黎。在外省安安静静过了六天,又怀念那些挺有意思的苦日子,隐隐然感到遗憾了。整个星期他想着夏特莱伯爵夫人,把重新露面的事看做十二分重要;那天傍晚走到乌莫,向驿车公司去领巴黎的包裹的时节,他心神不定,焦急得了不得,好比一个女人的最后一些希望都在服装上,惟恐到不了手。
吕西安一看几个包裹的形状,知道他要的东西都有了,私下想:“啊!卢斯托,你出卖朋友的罪过,我都原谅你了。”
他在帽笼内发现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裁缝表现得很好。你对过去的回想一点不错:领带,帽子,丝袜,花了我们不少心血,因为我们囊空如洗,什么都挤不出来。我们和勃龙代一致认为,开一个供应青年人廉价用品的铺子,准能发财。因为我们没钱购买的东西花了我们很大的代价。伟大的拿破仑缺少一双靴子而没法进军印度的时候,说过:天底下没有容易的事!所以一切不成问题,除了你的皮鞋……我眼看你穿了礼服没有帽子!有了背心缺少鞋子!有个美国人为了好玩,送过一双红种人穿的皮鞋给佛洛丽纳,我真想寄给你。佛洛丽纳捐献四十法郎赌本,让我们代你去博一博。拿当,勃龙代和我,不是为自己赌,运道好极,赢了不少钱,居然能带着德·吕卜克斯的旧情人电鳗去吃消夜。老实说,弗拉斯卡蒂也应该请请我们了。采办归佛洛丽纳负责,她还加上三件讲究的衬衫。拿当送你一根手杖。勃龙代赢了三百法郎,给你一根金链子。电鳗凑上一只金表,象一块四十法郎的洋钱那么大,是个傻瓜送她的,时间不准,她说:完全是废物,跟送的人一样!毕西沃到牡蛎岩饭店来和我们相会,在包裹内加进一瓶葡萄牙头发水。这滑稽大家装着一副正经样儿,用男低音嗓子说:要是他因此得福就好了!可见大家在患难中待朋友多好。我心肠硬不起来,原谅了佛洛丽纳;她请你为拿当的新书写一篇评论。再见,孩子。咱们才做了老朋友,你忽然回到你的小天地中去了,多可惜!
你的朋友 艾蒂安·卢斯托。
写于佛洛丽纳的客厅。
“可怜这些人竟为着我进赌场!”吕西安非常感动的想着。
不卫生的地方或是我们受尽苦楚的地方,往往有些气味近乎天堂上的香味。在平淡的生活中,回想过去的痛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夏娃看见哥哥穿着新衣服下楼吃了一惊,认不得了。
他说:“现在我可以上美景街去散步,没有人说我衣衫褴褛的回来了。这只表的的确确是我的,将来给你做赔偿;它也同我一样,出了毛病。”
夏娃说:“看你这样孩子气!……叫人恼也恼不起来。”
“好妹妹,难道你以为我无聊透顶,要人寄这些东西来,在昂古莱姆卖弄吗?昂古莱姆的人才不在我心上呢!”吕西安说着,拿金球柄的手杖在空中一挥。“我是闯了祸想挽救,所以先武装起来。”
吕西安只有一桩事情在本乡是真正成功的,就是那派漂亮哥儿的款式轰动一时。钦佩令人沉默,妒羡引起议论。女人都为吕西安颠倒,男人都说吕西安坏话。他大可引用通俗歌曲中的两句话,叫做:我的衣服,我真要谢谢你!他上省长公署投了两张名片,又去拜访柏蒂-克洛,柏蒂-克洛没有在家。第二天是公宴的日子,巴黎所有的报纸都在昂古莱姆的标题底下登着一段消息:
昂古莱姆讯:——青年诗人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初入文坛就才华毕露;《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不落瓦尔特·司各特的窠臼,在法国历史小说中可谓绝无仅有之作,其序言尤为文艺界所激赏。诗人最近回乡大受欢迎,此举不仅为吕西安先生的荣誉,亦且为昂古莱姆的荣誉。当地人士并将为诗人举行公宴,以志庆贺。新任省长到职未久,亦将参与盛会;闻《长生菊》的作者初期即备受夏特莱伯爵夫人之赏识与鼓励。
在法国,热情一经煽动,谁也没法阻拦。驻军的团长派了乐队来。酒席由乌莫有名的大钟饭店承办,他们的鸡萗火鸡,装着精致的瓷器一直销到中国。饭店主人在大厅上张起幔子,幔子上挂着桂冠和鲜花,好不庄严。五点钟,客人到齐了,一共有四十位,个个穿着礼服。屋外还有一百多个市民代表吕西安的同乡,主要是被院子里的军乐队吸引来的。
柏蒂-克洛站在窗口一望,说道:“整个昂古莱姆都来了!”
波斯泰尔的老婆也来听音乐,波斯泰尔对她说:“我真弄不明白。怎么!省长,税务局长,团长,火药局局长,本省的议员,市长,中学校长,熔铁厂厂长,法院院长,检察官弥洛先生,所有的官员都到了!……”
入席的时候,军乐队按着我王万岁,法兰西万岁的谱子奏起变奏曲来,这支歌在民间始终不曾流行。那是下午五点。到八点,端上六十五盘点心,最耀眼的是一座用糖果堆成的奥林匹斯山,顶上有一个巧克力做的法兰西女神。上了点心,大家开始祝酒。
“诸位,”省长起来说,“我们为王上干杯!……为正统主义干杯!波旁王室不是替我们恢复了和平吗?不是有了和平,我们才有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和思想家,让法兰西执掌文艺的大旗吗?……”
“王上万岁!”桌上的人一齐叫起来,政府派叫得更有劲。
德高望重的中学校长站起来了。
他说:“为青年诗人干杯,为我们的首座客人干杯!他除了彼特拉克的蕴藉的诗意,还擅长布瓦洛称为最难的文体,散文。”
“好啊!好啊!”
团长站起来说:“诸位,为保王党员干杯!因为我们庆祝的英雄有胆量保卫正确的原则。”
“好啊!”省长带头喝彩。
柏蒂-克洛起来说:“我代表吕西安的全体同学,为庆祝昂古莱姆中学的光荣干杯,为我们敬爱的校长干杯,我们的成就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老校长没防到祝酒祝到他身上,抹了抹眼睛。吕西安站起身来,屋内寂静无声,诗人脸都白了。坐在他左手的老校长替他戴上一个桂冠。大家一齐鼓掌,吕西安含着泪水,声音十分感动。
未来的讷韦尔检察官对柏蒂-克洛说:“他醉了。”
代理人回答:“可不是酒醉。”
吕西安说:“各位同乡,各位同学,今天的场面,我真想叫全国都看到。我们这地方抬举人,培养伟大的作品和事业,用的是这个方式。可是我小小的成就获得这样大的荣誉,觉得很惭愧,以后只能加倍努力,不辜负诸位的雅望。将来回想起这个时刻,可以使我在新的战斗中增加勇气。请你们允许我建议,向我的第一个诗神和保护人致敬,同时向我出生的城市致敬:让我们为美丽的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干杯,为高贵的昂古莱姆城干杯!”
检察官点点头说:“应付得不错,我们的祝辞是事先准备的,他是临时想起来的。”
十点钟,客人三五成群的散了。大卫·赛夏听见平时听不到的音乐,问巴齐讷:“乌莫镇上有什么事啊?”
巴齐讷回答:“他们在欢迎你的舅子吕西安……”
大卫说:“没有我参加,我想他一定很懊恼。”
半夜里柏蒂-克洛把吕西安一直送到桑树广场。到了那儿,吕西安对代理人说:“好朋友,咱们现在是生死之交了。”
代理人说:“明天我同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在她的监护人德·塞农什太太家立婚书,希望你到场;德·塞农什太太要我请你同去,你可以见到省长夫人;你的祝辞准有人告诉她,她必定很高兴。”
吕西安说:“我有我的打算。”
“噢!你可以救大卫了!”
“当然罗,”诗人回答。
正在那个时候,大卫好象有魔术一般的出现了。原因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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