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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个亲信的故事
教士嚼着雪茄①说:“告诉你,你的穷不成其为自杀的理由。我需要一个秘书,原有的秘书在巴塞罗那死了。我的遭遇跟查理十二②的有名的大臣德·戈兹男爵相仿,他到瑞典去,经过一个小城,秘书出缺了,所不同的是我在去巴黎的路上。男爵碰到一个银匠的儿子,长得挺漂亮,当然不能同你相比……戈兹发觉那青年很聪明,正如我在你的脑门上看出诗意;便带他上车,正如我预备带你上车;本来这孩子只能在一个象昂古莱姆那样的小城里打刀叉,造首饰,一下子变了男爵的亲信,正如你会做我的亲信。到了斯德哥尔摩,男爵安顿了秘书,把大批公事交给他办。年轻的秘书通宵动笔;象许多工作繁忙的人一样,他也养成一种习惯,专门咀嚼纸张。德·马尔舍布先生③喜欢对人喷烟,有一回不知谁有桩案子要凭马尔舍布的报告决定,马尔舍布忽然向那人喷了一口烟。我们那位漂亮青年先嚼白纸,后来上了瘾,改嚼字纸,觉得更有味道。那时不象现在,还没人抽烟。年轻的秘书口味逐渐改变,终于嚼起羊皮纸来,并且吃下肚去。当时议会正在强迫查理十二缔结瑞典和俄罗斯的和约,正如一八一四年时大家要拿破仑讲和。谈判以两国关于芬兰的条约作基础;条约的正本由戈兹交在秘书手里;临到法案需要提交议会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困难:条约不见了。议会只道大臣讨好国王,有意消灭文件;德·戈兹男爵受到控诉,于是他的秘书承认条约是他吃掉的……案子经过调查,证实,秘书判了死刑。——你既然没有落到这个田地,先来抽一支雪茄,等咱们的车子过来。”
①抽雪茄的人常有咀嚼烟头的习惯,并非吞食。
②查理十二(1682—1718),瑞典国王。
③马尔舍布(1721—1794),法国十八世纪的大法官。
吕西安捡了一支雪茄,照西班牙的习惯凑着教士的雪茄点上了,心里想:“他说的不错,自杀用不着这么急。”
西班牙人接着说:“年轻人往往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开始交运。我不但要告诉你这一点,还要举出例子来证明。那漂亮秘书判了死刑,一点没有办法,因为是瑞典国会的判决,国王无权赦免;但是他要逃走的话,国王可以不闻不问。年轻美貌的秘书带了几个钱,坐上一条小艇逃往库尔朗德①宫廷,随身还有德·戈兹男爵给库尔朗德公爵的介绍信,说明他的亲信有什么嗜好,闹了什么乱子。公爵派漂亮孩子在总管手下当秘书。公爵挥霍无度,加上一个美丽的太太,一个总管,这三个原因弄得他入不敷出。如果你以为那美男子吃掉芬兰的条约,判过死刑,从此戒掉他的坏习惯,你就不了解嗜好控制人的力量;一个人要作乐是不顾性命的!坏习惯的力量从哪里来的呢?是它本身的魔力,还是人性的软弱促成的?是不是有些嗜好接近疯狂的边缘?可笑一般道学家想用冠冕堂皇的辞句消灭这种癌疾!……有一次公爵向总管支钱遭到拒绝,大吃一惊,命令总管报账,其实是多此一举。世界上再没有比报账更容易的事了,决计难不倒人的。总管把所有的单据交给秘书,叫他造一份库尔朗德宫廷的收支总账。半夜里,我们的吃纸专家工作快完了,忽然发觉自己在嚼一张公爵的收据,款子的数目很大;他吓得魂不附体,签字吃剩了一半停下来,跑去跪在公爵夫人脚下,说出他的怪癖,向公爵夫人求救,并且是在夜里求救。那女人见了青年秘书的相貌,印象深刻,后来守寡之后和秘书结了婚。你瞧,时代就在十八世纪,在一个讲究门第爵位的国家,一个银匠的儿子居然做了一国之主……不但如此,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归天以后,他当上摄政,操纵安娜女皇,几乎成为俄罗斯的黎塞留。告诉你,小朋友:你的相貌固然远胜比伦②,我的势力也高出德·戈兹男爵,虽然我只是一个教区委员。所以,来吧,跟我上车!让我到巴黎去替你找一个库尔朗德公国,就算公国找不到,找个公爵夫人总不成问题。”
①今拉脱维亚西部行省,十八世纪初是一个公国。
②比伦便是那位吃纸专家的名字。作者说的是库尔朗德公爵,俄罗斯女皇安娜的宠臣埃奈斯特-约翰·德·比伦(1690—1772)的故事,但不见正史;比伦的出身也与此不同。
西班牙人挽着吕西安的胳膊,差不多连推带搡的拉进车厢,马夫关上车门。
吕西安正在诧异,托莱多的教区委员又道:“现在你说吧,我听着。我是老教士,你讲什么都没关系。你大概只是吃掉了老家的产业或者妈妈的积蓄,大不了闹着亏空。咱们偏偏死讲面子,一直讲到咱们的靴尖上……好,你大胆说吧,好比说给你自己听。”
不知在哪一个阿拉伯故事里,有个渔夫投海自尽,结果跌入海底世界,做了国王;吕西安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看来西班牙神甫确是一片好心,吕西安便不再踌躇,吐露心腹。从昂古莱姆到吕费克的路上讲了一生的历史,说出所有的过失,最后一桩便是新近闯的祸。这个故事,吕西安半个月来讲过三次,所以讲得极有诗意;结束的时候车子快到吕费克,路旁正好是拉斯蒂涅家的田产。吕西安提起这个姓,西班牙人身子动了一下。
吕西安道:“年轻的拉斯蒂涅就是这个地方出身;他明明不如我,只是运气比我好。”
“哦!”
“是的,这所起码的乡绅住宅便是他父亲的屋子。我刚才和你说过,拉斯蒂涅搭上有名的银行家的老婆,德·纽沁根太太。我样样凭幻想,他可是更精明,讲实际……”
教士要马夫停车;路旁有一条小小的林荫道直达屋子,他表示好奇,想在林荫道上走走;吕西安想不到一个西班牙神甫看着这个地方这样有兴趣。
他问:“难道你认识拉斯蒂涅家的人吗?……”
西班牙人一边上车一边回答:“巴黎的人我都认识。”
十二 马基雅弗利的信徒专为野心家讲的历史课
“原来你短少一万到一万二法郎,就想自杀。你真是个孩子,既不了解人,也不懂事。一个人的前途有多少价值,全看他自己的估计,你估你的前程只值一万两千法郎;我要收买你就不止出这个价钱。你妹夫坐牢,有什么大不了?那位赛夏先生要是真有发明,将来必定是富翁。谁相信富翁欠过债,进过监狱?我看你对历史不大熟悉。历史有两部:一部是官方的,骗人的历史,做教科书用的,adusumdelphini①;另外一部是秘密的历史,可以看出国家大事的真正原因,是一部可耻的历史。让我三言两语再讲一桩你不知道的轶事给你听。有个野心勃勃的青年教士要进政界,卑躬屈节的拍上王后的一个亲信;那亲信赏识他,在国务会议中给他一个席位,相当于大臣的等级。一天晚上,有一个人自以为热心(你记住:人家不开口,千万别自动帮忙!),写信给青年野心家,说他的恩人遭到危险了。王上觉得受人控制,怒不可遏,但等那亲信第二天早上进宫,取他性命。我问你,小朋友,你要是收到这封信,你怎么办?……”
①拉丁文:给王太子念的。
“马上去通知我的恩人,”吕西安很兴奋的回答。
教士说:“你仍旧那么天真,象你讲的过去的作风一样。那家伙暗暗盘算:如果王上起了杀心,我的恩人就非死不可;这封信来得太晚了!于是他照旧睡觉,一直睡到那亲信被杀的时候……”
吕西安只道教士有意试他,说道:“那简直是禽兽!”
教区委员答道:“所有的大人物全是禽兽,我们谈的这一个名叫黎塞留红衣主教,他的恩人叫做安克尔元帅。你看,你就是不知道你的本国史。我说学校教的历史毫无内容,只是一些年月和事实,还极不可靠,这话说错了没有?知道世界上有过圣女贞德,对你有什么用?你可曾因之想到,如果法国当时接受了普朗塔日内一支的昂热王朝①,英法两个民族合在一起,今天就能称霸世界,而经常扰乱大陆政局的两个岛屿②,可以变为法国的两个行省?……还有,梅迪契家族从普通的商人一跃而为托斯卡讷大公,用的是什么手段,你研究过没有?”
①普朗塔日内是十二世纪中叶至十五世纪末叶统治英国的王朝,在百年战争最后一个时期,认为英法两国的王位都应当属于昂热一支的后裔,即英王亨利五世与六世。
②指大不列颠和爱尔兰两大岛。
吕西安道:“在法国,诗人不必象本笃会教士那样博学。”
“唉!小朋友,他们做到大公爵,还不是跟黎塞留当上首相一样?要是你不死记历史上的标签,在重大事故中研究一下人的因素,你不难学到处世的诀窍。从我刚才随便举出的几桩事实中间,可以得出一条规律:你只能把人看作工具,尤其女人;只是别让他们发觉。凡是地位比你高,可能对你占用的人,就该当作上帝一般膜拜,等他们对你的奴颜婢膝付足了代价,才离开他们。对付人要象犹太人一样的狠心,一样的卑鄙;他们为着金钱不择手段,我们为着权势也要不择手段……别理睬失势的人,根本当他不存在。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你不是想支配社会吗?那先要服从社会,把社会彻底研究过。学者研究书本,政治家研究人,研究人的利害关系,行事的动机。社会,人类,一般说来都是宿命论者;他们崇拜既成事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上一堂小小的历史课?因为我相信你的野心非同小可……”
“是的,神甫!”
教区委员接着说:“我早看出了。现在你心里想:这个西班牙神甫杜撰许多掌故,歪曲历史,证明我过去太重道德……”
(吕西安发觉自己的心思被他完全猜中了,微微一笑。)
教士说:“那么,小朋友,我们就拿家喻户晓的事情来说吧。有个时期法国差不多被英国人征服,国王只剩一个省份了①。忽然平民中间冒出两个人物:一个是穷苦的小姑娘,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贞德;另外一个是布尔乔亚,叫做雅克·科尔。一个出钱,一个出力,还发挥她童贞女的威望,国家得救了,可是那姑娘做了俘虏!……国王尽可以把她赎回,却让她活活烧死。至于那英勇的布尔乔亚,国王听凭一般朝臣诬告他犯下死罪,把他的财产瓜分。无辜的雅克·科尔受着法律迫害,包围,打击;五家贵族靠他的产业发了一笔横财……布尔日总主教②的父亲一辈子逃亡国外,留在国内的财产一个钱都拿不到,只剩交给阿拉伯人代管的一些款子。你还可以说:这些例子太古老了,这些忘恩负义的事已经做了三百年的教材;并且那个时代的人物根本荒唐无稽。——那么,小朋友,法国最后一个神道,拿破仑,总是实有其人了吧?他讨厌手下一个将军,迫不得已才升他做元帅,始终不愿重用。元帅名叫凯勒曼。你知道他为什么失宠?……因为在马朗戈一仗救了法国,救了首席执政,那次大胆的袭击便是在血泊和炮火中也受到喝彩。可是公报上一字不提。拿破仑冷淡凯勒曼的原因,便是冷淡富歇和塔莱朗亲王的原因:换句话说,就是查理七世的忘恩负义,黎塞留的忘恩负义……”
①指一四○二年前后,正当百年战争的第三期。
②雅克·科尔得势的时候,他的儿子约翰做到布尔日的总主教。
吕西安道:“这么说来,神甫,假定你救了我性命,帮助我发迹,我也用不着怎么感激你了。”
神甫拿出贵人的亲昵样子,拧着吕西安的耳朵笑道:“小子,你要对我无情无义,倒是厉害角色,我要向你低头了;可惜你还到不了这一步,你才做小学生就想脱离师傅,未免太早了。你们这个时代的法国人都有这个毛病,都被拿破仑的榜样教坏了。你们指望的肩章得不到,便辞职不干……试问你有了一个念头,可曾把全部意志,全部行动,一齐放上去?……”
吕西安道:“唉!就是没下过这功夫。”
教区委员笑道:“你过去就象英国人所谓inconsistent(不坚定)。”
吕西安道:“我不预备再做人,还管什么以前的事?”
“在你一切优秀的品质后面,只消加上一股sempervi-rens①的毅力,社会就听凭你支配,”教士特意表示他懂一些拉丁文。“我已经很喜欢你了……”(吕西安半信不信的笑了笑。)
①拉丁文:百折不回。
陌生人接着说:“真的,我关切你,象关切儿子一样。我有相当势力,说话尽可象你一样坦白。你知道你在哪一点上使我感到兴趣?……现在你的成见一扫而空,可以听一堂道德课了;这堂课是无论在哪儿都听不到的;因为人与人聚在一起,比他们为了利害关系而做戏更虚伪。所以,一个人大半生的时间都在清除少年时代种在脑子里的观念。这个过程叫做取得经验。”
吕西安听着,暗暗的想:“他大概是个老政客,有心在路上取乐,劝一个站在自杀边缘上的可怜虫回心转意;等他把我打趣完了就撒手不管……可是他很会说怪话,不亚于勃龙代跟卢斯托。”
吕西安尽管想得这样透,外交家的引诱已经把他倾向堕落的心深深的打动了,何况还有著名的例子作证,腐蚀的力量更大。吕西安受着玩世不恭的议论迷惑,尤其觉得自己被一条铁腕从毁灭的路上拉回来,对人生更有了留恋的意思。教士在这一点上显然成功了,怪不得他一边冷嘲热讽的谈论历史,一边带着俏皮的笑意。
十三 埃斯科巴①的信徒讲的道德课
①埃斯科巴(1589—1669),西班牙诡辩家。
吕西安说:“如果你看待道德的态度同你看待历史差不多,我很想知道你对我这样慈悲是什么动机?”
“小朋友,这是我讲道的最后一部分,暂时保留;等到一提出来,咱们今天就不分手了,”教士因为狡计成功,回答得很俏皮。
“好,那就请你谈谈道德吧,”吕西安说着,私下想:“让我来逗他表演一番。”
教士说:“小朋友,道德是从法律开始的。如果单纯是宗教问题,法律根本没用,宗教情绪强的民族没有几条法律。在民法之上还有政治法。你知道在政治家心目中,你们十九世纪的门楣上写的是什么?一七九三年,法国人把平民的主权说做高于一切,结果产生一个专制的皇帝。这是你们民族的历史。至于私生活,塔利安太太①和博阿奈太太行事并没有分别。拿破仑娶了博阿奈太太做皇后②,却从来不愿接见塔利安太太,虽然她是王妃。拿破仑在一七九三年是革命党,一八○四年戴上铁铸的皇冠。一七九二年时高呼不平等毋宁死的健将,从一八○六年起制造一个新兴的贵族阶级,后来路易十八也承认了。如今高高在上,住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在国外的行事更要不得:有的放高利贷,有的做买卖,有的做小肉饼,有的做厨子,做农夫,做牧羊人。可见在法国,不论在政治方面还是道德方面,每个人走到终点都推翻他的出发点,不是用行为推翻主张,便是用主张推翻行为。政府也罢,个人也罢,根本谈不上逻辑。因为你们早已没有道德了。如今在你们国内,成功是至高无上的理由,可以替所有的行为辩护,不管哪一种。事实本身毫无作用,重要的是人家看待事实的观念。从这一点上,小朋友,我们得出第二条规则,就是:外表要好看!藏起你生活的内幕,只拿出灿烂的一角。行事机密是野心家必须遵守的规则,也是我们一派教会的规则,你得牢牢记住。大人先生干的丑事不比穷光蛋少,不过是暗地里干的,他们平时炫耀德行,所以始终是大人先生。小百姓在暗地里发挥美德,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他们的倒霉事儿,所以被人轻蔑。你藏起你高尚的品质,叫人看到你的疮口。你公然爱上一个女戏子,和她同居;这是你们俩的自由,没人好责备;不过你同公众的意见对立,不服从社会的规则,也就得不到社会的尊重。要是不把柯拉莉从卡缪索手中抢过来,不给人知道你同她的关系,你就能娶到德·巴日东太太,一跃而为昂古莱姆的省长,德·吕邦泼雷侯爵。你何不改变一下行事,把你的美貌,风度,才智,诗意,统统摆在外面呢?要干不清不白的勾当,至少关着门偷偷的干,那就没人说你玷污这个社会大舞台上的布景了。这个办法,拿破仑叫做躲在家里洗脏衣服。从这第二条规则必然得出一个结论:形式最重要。我所谓形式是什么意思,千万要弄清楚。有些无知无识的人为饥寒所迫,抢了一笔钱,便成为刑事犯,不能不向法律负责。一个可怜的天才发明一样东西,办成企业可以发大财;你借给他三千法郎(按照那两个库安泰拿到你的三千法郎票据,盘剥你妹夫的办法),你尽量难为他,逼他出让发明的一部或全部,那你只对你的良心负责,你的良心可决不会送你上重罪法庭。反对社会现状的人把这两种行为做对比,痛骂法律,代大众抱不平,指责法院不该把半夜里越墙偷鸡的贼送去做苦役,而一个诈欺破产,害许多人倾家的人,只监禁几个月。可是那些伪君子心里明白,法官把窃贼判罪是维持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壁垒,那壁垒是推翻不得的,否则社会就要解体;不比闹破产的商人,夺遗产的能手,为了自肥而扼杀一项企业的银行家,不过把财产换个地方罢了。所以,孩子,社会为它本身的利益,不能不在形式上有所区别,正如我为着你的利益劝你有所区别一样。最要紧是把自己看做和整个社会一样高。拿破仑,黎塞留,梅迪契家族,都自认为和他们的时代并驾齐驱。想不到你对自己的估价只有一万两千法郎!……你的社会不再崇拜真正的上帝,只崇拜金牛了③那是你们的大宪章制定的宗教,在政治上只看你的产业。那不是鼓励所有的人做富翁吗?……等到你用合法的形式挣到一笔财产,成了富翁,做了德·吕邦泼雷侯爵,你就好奢侈一下,讲节操了。那时你尽可自命为高尚,清白,没有人敢反驳你,即使你挣家业的时候做过不高尚不清白的事,——当然我不劝你这样做。”教士说到这里,拿起吕西安的手拍了拍。“你长得仪表堂堂,脑袋里应当装些什么进去呢?……只要记住一点:定下一个辉煌灿烂的目标,藏起你的手段和步骤。你过去的行动完全象小孩儿,你应当做大人,做猎人,暗暗的躲在一边,埋伏在巴黎的交际场中,等鸟兽,等机会,别爱惜你的人格,别爱惜你的所谓尊严;因为我们大家都服从一样东西,不是服从嗜好,便是服从迫切的需要,可是必须遵守一条最高的原则,就是严守秘密!”
①塔利安太太(1773—1835),大革命时期西班牙驻法大使的女儿,聪明绝顶,行为不检,先赞成革命,后来参加反革命。嫁过三个丈夫,最后一个是德·希梅亲王。
②博阿奈太太(1763—1814),即拿破仑于一七九六年娶的第一个妻子约瑟芬。
③《旧约·出埃及记》载,古代希伯来人崇拜金犊,作为代表上帝的形象,今人以此譬喻拜金主义。
吕西安说:“神甫,我听了你的话害怕,我觉得是强盗理论。”
教区委员回答:“对,可不是我发明的。那是一切暴发户的理论,不论是奥地利王室还是法兰西王室。你此刻一无所有,你的处境跟梅迪契,黎塞留,拿破仑初有野心的时候一样。那些人啊,小朋友,是用无情无义,不忠不信,最强烈的反抗做代价,来衡量他们的前程的。要得到一切,就得不顾一切。你细细想一想吧。比如你坐下来玩布约特①,你会争论布约特的规则吗?规则摆在那里,你只有接受。”
①纸牌戏的一种。
吕西安心上想:“呦!他会玩布约特。”
教士说:“你在牌桌上是怎么行动的?……难道拿出最高尚的品德来,跟人家赤诚相见不成?你不但藏起手里的牌,还要在稳赢的时候叫人相信你会全军覆没。反正你弄虚作假,是不是?……你为了五个路易扯谎!……如果有人那么大方,抓了一手好牌老实告诉人家,你对他作何感想?所有的对手都不讲道德,偏偏有个野心家抱着一肚子道德观念跟他们竞争,那不是幼稚是什么?老于世故的人准会劝他们退出战场,好比老赌客告诉一个抓了好牌不会利用的人:先生,你还是不要玩布约特……争权夺利的规则可是你定的?我干吗要劝你自认为和社会一般高呢?……因为今日之下,小朋友,社会把个人的权利无形中霸占得太多了,个人不能不向社会反攻。现在无所谓法律,只有风俗习惯,就是说只有装腔作势,归根结底仍旧是形式问题。”(吕西安做了一个惊讶的手势。)
教士惟恐吕西安太天真,听了他的话受不了,便说:“啊!孩子,我是费迪南七世和路易十八的中间人,那两个大……大国之君……都是靠深……深谋远虑得到王位的;两个国王的卑鄙龌龊的斗争都经过我这个神甫的手,难道你把我当做加百列天使①不成?……我信奉上帝,可是更信奉我们的教派,而我们的教派只相信尘世的权力。为了要尽量扩张尘世的权力,我们拥护罗马教会,天主教会,就是说拥护一切迫使人民服从的思想感情。我们是近代的寺院派②,我们有我们的主义。我们的一派和寺院派一样受到摧残③,原因也一样,就是我们要跟社会并驾齐驱。你要愿意做士兵,我可以做你的长官。只要你服从我,象妻子服从丈夫,孩子服从母亲一样,我保证你不出三年成为德·吕邦泼雷侯爵,娶到圣日耳曼区最高等的贵族姑娘,将来进贵族院。我问你,我要不和你谈谈说说,给你消遣,你此刻怎么样?不是变了一具沉在深水底下,永远找不到的尸首吗?……你不妨想象一下……(吕西安听到这里,不胜好奇的望着他的保护人。)——在你面前的是卡尔洛·埃雷拉神甫,托莱多教区的名誉委员,费迪南七世陛下的特使,奉命送一封信去给法兰西国王陛下,也许信里有这么几句:陛下一朝帮我解决了困难,希望把我此刻竭力敷衍的人一律吊死,连同我的密使在内,使他成为真正的密使……陪着教士坐在这辆车内的青年,和刚才死了的诗人已经大不相同。我从水里捞你起来,救了你性命,你变做我的附属品了,你跟我的关系正如万物之于造物主,妖精之于神仙,鬼怪之于撒旦,肉体之于灵魂!有我的铁腕支持,不怕你坐不稳权势的交椅;我给你享尽快乐,荣誉,连续不断的欢娱……永远不会缺少钱用……你在外边得意,夸耀,我蹲在泥地上打根基,保证你荣华富贵。我呀,我为权势而爱权势!我自己不能享受的东西,看到你享受我感到高兴。总而言之,我会变做你!……等到人跟魔鬼,小孩儿跟政治家订的协定对你不合适了,你仍可以找一个小地方,象你刚才描写的那样,跳水自杀。你此刻已经倒了霉,丢了脸,将来即使有点出入也没多大关系。”
①加百列天使奉上帝命向马利亚宣告她怀胎,将来要生下耶稣。此处作神圣的使者解。
②十二至十三世纪时半宗教半军事性质的团体,被法王腓力四世迫害,于一三一二年解散。
③暗示西班牙教士所隶属的一派是耶稣会。耶稣会于一七七三年被教皇克莱芒十四解散,一八一四年又由庇护七世准予恢复。
十四 西班牙人的侧影
车子到一个站上停下,吕西安叫道:“你这番话可不象格拉纳达大主教的讲道。”①
①勒萨日小说《吉尔·布拉斯》第七卷第三章,提到一位格拉纳达大主教的讲道,全是劝人为善的假道学。
“我的孩子,——我这样称呼你因为我要收你做养子,将来继承我的财产,——不管你把这篇简单扼要的训导叫做什么,反正是一部争名夺利的法典。上帝的选民为数不多。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进修道院,便是接受这部法典;而你在修道院中往往仍旧看到一个小型的社会!”
吕西安想探探这个可怕的教士的心,便说:“恐怕还是少懂一些世故的好。”
教区委员回答说:“怎么!你先是不懂赌博的规则就去赌;等你有了本领,再有一个可靠的帮手陪你上场,你反倒退缩了……连翻本的念头都没有!怎么!人家把你赶出了巴黎,你不想爬到他们背上去吗?”
吕西安直打寒噤,仿佛听到一件铜乐器,一面中国的锣,发出那种刺激神经的怪声。
“别看我是个卑微的教士,”那人说着,被西班牙的日光晒得乌油油的脸上凶相毕露,“一朝受了羞辱,伤害,折磨,欺骗,出卖,象你在巴黎吃的那些坏蛋的亏,我马上变做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我要拼着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去报仇泄恨!……我不怕在吊台上,在绞架上结束生命,给人用柱子撞开肚子也好,受土耳其式的毒刑也好,躺在你们的铡刀底下也好;不过我先要踩死了敌人,才肯送掉我的脑袋。”
吕西安一声不出,没有心思再逗神甫表演了。
教区委员最后还说:“有的人是亚伯的后代,有的人是该隐①的后代;我是混血种:对敌人是该隐,对朋友是亚伯;谁要惹起该隐的性子,算他活该!……可是放心,你是法国人,我是西班牙人,再加是教区委员!……”
①亚当与夏娃生的第一个儿子叫该隐,第二个叫亚伯;该隐嫉妒亚伯受神宠爱,将其杀死。见《旧约·创世记》。
吕西安望着这个上帝派给他的保护人,暗暗想道:“真是阿拉伯人的性格!”
卡尔洛·埃雷拉神甫身上没有一点耶稣会会员的气息,连修道士气息都没有。他个子矮胖,大手,阔胸脯,象大力士一般壮健,眼中凶光闪闪而特意装做温和;暗棕色的皮肤绝对看不出内心的思想;给人的印象不是可亲,而是可厌。漂亮的长头发象塔莱朗亲王那样扑着粉,使这个古怪的外交家外貌象主教,白边蓝缎带上挂的金十字也说明他是高级的教士。黑丝袜裹着一双运动员式的腿。衣服洁净无比,普通的教士不大会这样修饰,尤其在西班牙。车身上漆着西班牙的国徽,一顶三角帽放在车厢的倒座上。这教士虽然有许多地方引起你反感,又粗暴又软和的态度把他的相貌给人的印象冲淡不少;他在吕西安面前还装模作样,竭力讨好,怪亲热呢。吕西安心事重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觉得生死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已经到了吕费克以后的第二个驿站。西班牙教士的最后一段话挑动了他好几根心弦,都是最要不得,最会同恶念起共鸣的心弦;老实说,这不但是吕西安的耻辱,对于那个用犀利的目光研究诗人美丽的长相的教士,也是耻辱。吕西安重新看到了巴黎,当初因手段笨拙而放下的缰绳又拿在手里了,他想报复了!促成他自杀的最有力的原因,巴黎生活和外省生活的比较,他完全忘了;他可以回到原来的天地中去,还多了一个深谋远虑,象克伦威尔那样恶毒的军师做保镖。
他心上想:“我以前是单枪匹马,今后是两个人了。”
吕西安愈暴露他从前的过失,教士对他愈关切。吕西安愈不幸,教士愈慈悲,而且对样样事情看得稀松平常。虽然如此,吕西安仍猜不透这个替王室牵线的家伙对他存的什么心。他先用最浅薄的理由解释,认为那是西班牙人的慷慨豪侠!大家都说西班牙人慷慨豪侠,意大利人嫉妒猜忌,动不动下毒药,法国人轻佻,德国人直爽,犹太人下贱,英国人高尚。其实这些话要反过来说才合乎事实。犹太人垄断黄金,写出《魔鬼罗伯特》的音乐,能演《费德尔》,能唱《威廉·退尔》,向画家定画,造巍峨的府第,写出《旅途小景》①和许多美丽的诗歌;他们的势力愈来愈大,他们的宗教控制着世界,连教皇也向他们借款!至于德国人,他们专会无事生非,甚至为一些极小的小事也得问外国人:你可有合同?说到法国,取笑本国人愚蠢的戏文五十年来一直有人叫好,式样莫名其妙的帽子始终有人戴在头上,政府尽管改组,只是换汤不换药!……英国人当着全世界的面做出背信弃义的勾当,和他们的贪婪一样可恶。西班牙有过东西印度的黄金,现在两手空空。要说下毒谋害的事,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比意大利更少,也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情风俗比意大利更随和更文雅了。西班牙人的名声多半是沾的摩尔人的光②。
①写歌剧《魔鬼罗伯特》的音乐家迈耶贝尔是德国犹太人;演《费德尔》及其他古典悲剧著名的女演员拉希尔是阿尔萨斯犹太人;德国大诗人海涅也是犹太血统,《旅途小景》是他有名的散文集。
②摩尔人系阿拉伯人与巴巴利人之混血种,中世纪成为西班牙半岛的统治民族。十五世纪末被西班牙人战败,降为被压迫的少数民族。摩尔人勤劳朴实,过去对西班牙的经济发展极有贡献。
教士重新上车的时候,咬着马夫的耳朵说:“给你三法郎酒钱,我要车子走得和驿车①一样快!”
吕西安三心二意,不敢上车,教士说了声“来吧”,吕西安才上去,自己暗暗譬解,说要adhominem②批驳一顿。
他说:“神甫,既然你能若无其事,说出一般俗人认为极不道德的主张……”
教士说:“的确不道德;所以,我的孩子,耶稣-基督要那桩令人骇怪的事发生,③所以大家最恨令人骇怪的事。”
①驿车是比班车更轻便更快的车子,原来专送邮件,有时亦搭载少数旅客。
②拉丁文:抓住对方的矛盾。
③耶稣被捕前夕在橄榄山上告诉门徒:“你们今天夜里要为了我而骇怪,因为经上写明:我要打击牧人,驱散羊群。”(《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一节)——所谓骇怪,是指众门徒看到素来公认的救世主会毫不抵抗的落在敌人手里。事实上犹大的出卖和耶稣的被处死刑,只应当加强众人的信仰。故耶稣又说:“在事情未发生之前,我先告诉你们,使你们在事情发生的时候相信我是真主。”(《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十九节)又说:“我先告诉你们这一点,免得你们临时骇怪。”(《约翰福音》第十六章第一节)。
“我要提出一个问题,象你这样有魄力的人听了,不至于诧异吧?”
卡尔洛·埃雷拉道:“不用顾虑,我的孩子!……你不了解我。难道我没有弄清楚一个人是否可靠,是否不至于拿我的东西,就请他做秘书吗?我对你已经感到满意了。你还天真得很,所以年纪轻轻就想自杀。你要问什么呢?……”
“为什么你关切我?你说要我服从,到底要我付什么代价?……干吗你要给我一切?你自己又得到什么呢?”
西班牙人笑眯眯的瞧着吕西安。
“等会遇到山坡,咱们下车走过去的时候,在旷野中谈吧。车厢还不是机密的地方。”
两人一声不出,车子飞奔的速度使吕西安愈加神思恍惚,象喝醉了酒。
“神甫,前面就是山坡了,”吕西安如梦初醒的说。
“好,咱们走吧,”神甫说着,大声叫马夫停下。
于是两人迈开步子,望大路上走去。
十五 为什么罪犯总要诱人堕落
西班牙人挽着吕西安的胳膊说:“孩子,奥特维编的一出戏,《威尼斯转危为安》,可曾引起你什么感想?象皮埃尔和雅非哀①那样,男人和男人的深厚的友谊,使女性的爱情变得毫无意义,使男人之间的一切关系都为之改变的交情,你可懂得?……这才合乎诗人的脾胃呢。”
①皮埃尔和雅非哀,《威尼斯转危为安》一剧中的人物,两个极要好的朋友。
吕西安心上想:“这个教区委员居然也懂戏剧。”——接着问:“伏尔泰的著作你念过吗?……”
教区委员回答:“岂止念过,还实行他的主张。”
“那么你不信上帝吗?……”
教士笑道:“照你说来,我倒是无神论者了。”他把手臂围在吕西安腰里,又道:“孩子,咱们还是谈实际问题吧。我今年四十六岁,是个大贵族的私生子,我没有家族,只有一颗心……人可是怕孤独的,这一点你该记住,刻在你软绵绵的脑子里。在各种孤独中间,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独。早期在旷野里静修的隐士和上帝在一起,住的是人烟稠密的世界,精神世界。守财奴住的是随心所欲的快乐世界,他的全部欲望,连性生活在内,都可以在他脑子里得到满足。只要是人,不论是麻疯病者还是苦役犯,是下流东西还是病人,第一个念头总是要找一个共命运的伴侣。这种心情是生命的表现,人拿出全部的力量,生命的精华,来满足这心情。要没有这股支配一切的欲望,撒旦怎么能找到同伴?……这个题目大可写成诗篇,作为《失乐园》的开场白,而《失乐园》也只是替叛逆①作辩诉。”
①指撒旦反抗上帝。
吕西安道:“你那种诗篇简直是歌咏堕落的《伊利昂纪》。”
“你看,我孑然一身,过着孤零零的生活。我只穿着教士的服装,没有做教士的心肠。我喜欢替别人尽心出力,我有这个怪癖。我不为人献身,过不了日子,所以做了教士。我不怕人家忘恩负义,我自己却知恩感德。教会对我毫无作用,不过是个空洞的观念。我替西班牙国王尽心出力,可是不能爱他,他是我的保护人,高高在上。我要创造一个人,给他生命,按照我的方式把他琢磨,塑造,因为我要象父亲爱儿子一般的爱他。我的孩子,将来你坐着双轮马车,就等于我自己坐着,你讨女人喜欢,我也跟着快活。我对自己说:这个美貌的青年就是我!这个德·吕邦泼雷侯爵是我创造的,是我送进贵族社会的;他的荣华富贵是我的成绩;我不出声,他也不出声;我开口,他也开口;他样样事情和我商量。德·韦尔蒙神甫①同玛丽-安东奈特的关系便是这样。”
①韦尔蒙神甫,玛丽-安东奈特未出嫁前的教师,大革命前在法国宫廷中极有势力。
“他把玛丽-安东奈特送上了断头台!”
教士回答:“德·韦尔蒙神甫并不爱王后,他只爱他自己。”
吕西安道:“难道家里的人伤心,我可以不理不睬吗?”
“我有的是钱,你尽管拿。”
“只要能救出赛夏,我此刻什么都愿意干,”吕西安回答的声音表示他不愿意自杀了。
“孩子,你只消开一声口,赛夏明天就好收到他需要的款子,料清债务。”
“怎么!你给我一万两千法郎?……”
“哎啊!孩子,你不看见我们车子的速度一小时走十五六里吗?我们到普瓦捷吃晚饭。到了那儿,你要是愿意订约,要是能给我一个服从的证据,非常重要而我非要不可的证据,我就托波尔多的班车带一万五千法郎给你妹子……”
“钱在哪里呢?”
西班牙教士一言不答。吕西安心上想:“啊,被我揭穿了,他是拿我打哈哈。”
过了一会,教士和诗人不声不响重新上车。教士不声不响从车厢的夹袋里拿出一只出门人常用的皮包,里头分做三格;教士的大手在皮包中掏了三次,每次都是大把的黄金,总共有一百葡萄牙金洋。
吕西安看着大量的黄金眼花了,说道:“神甫,我跟你走。”
神甫好不温柔的亲着吕西安的额角,说道:“孩子!这不过是我包里的三分之一,我总共有三万法郎,路费在外。”
“而你竟一个人赶路吗?……”吕西安叫起来。
西班牙人回答:“这算得什么!另外还有三十多万法郎的汇票到巴黎去兑现。没有钱的外交家等于没有意志的诗人象你刚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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