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风俗研究》
 




  导言

  (1835)

  费利克斯·达文

  在《〈哲理研究〉导言》中,我们已经试图交出以《风俗研究》构成其第一部分的巨着的总设计图。在那篇文字里,作者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他应在别处求得其解的各项命题。所以,我们这里的任务,只限于指出这总体如此宏伟、故事情节如此跌宕起伏的第一部分,通过怎样的联系与以其为基础的另外两个部分相连接。一切人间作品均按一定顺序产生,这个顺序可使目光将其细部与整体连接起来,所以这顺序也就意味着划分为几部分。如果《风俗研究》缺乏这种建筑上的和谐,那就不可能发现其思想:肉眼看上去,可能一切都混乱不堪,也就必然使头脑厌倦。所以,在审视《风俗研究》以前,必须抓住其主线。再说,其六个组成部分的标题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个问题。这六个组成部分如下:

  私人生活场景;

  外省生活场景;

  巴黎生活场景;

  政治生活场景;

  军旅生活场景;

  乡村生活场景。

  显然,这里的每一部分,都表示社会生活的一个方面,提出这些标题就足以表现人类生活的起伏变化。我们在别处已经说过①:“在‘私人生活场景’中截取的生命阶段,是介于正在结束的青春期的最后成长与已经开始的壮年期的最初盘算之间。所以,这里主要是不加思索的激情和强烈感受。这里,犯下的过错与其说是出于主观意志,毋宁说是出于对人情世故缺乏经验以及对世事的无知。在这里,对于女子来说,不幸来自她们相信情感的真挚,或眷恋着自己的幻梦,生活的教训将会使这些幻梦破灭。年轻小伙子纯洁无瑕,厄运来自社会法则使我们的本能中最自然的欲望与最强烈的希望之间产生了尚未为人认识的对抗。在这里,忧愁的起因便是我们最初犯下的最可以原谅的过错。这人类命运的第一景还不可能有什么边框。所以作者得意地到处漫游:这里,在偏僻的乡间;那里,在外省;更远些,在巴黎。

  ①见《〈哲理研究〉导言》。

  “‘外省生活场景’是为了表现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情欲、盘算和观念取代了强烈的感受、未经思考的行动、当作现实来接受的幻想。在二十岁上,感情还慷慨大方地产生;到了三十岁上,一切都已开始用数字来表示,人变得自私自利。一个二流的头脑,如果完成了这个任务,他也就会心满意足了。但是这位作者喜欢克服困难,他希望赋予它一个边框。于是他选择了表面上看上去最纯朴、直到如今所有的人最忽视而实际上最和谐、中间色调最丰富的背景,这就是外省生活。在这里,通过一些画幅,画框窄小,但画面表现的主题却涉及社会普遍意义,作者致力于从各个方面为我们表现这个重要的过渡:人从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的激动过渡到最深思熟虑的打算。生活变得严峻。实实在在的利害随时随地在与强烈的激情和最天真的希望发生冲突。幻想开始破灭。这里,社会机制的摩擦暴露出来;那里,道德或金钱利害带来的日常冲突,使得表面上看去最平静的家庭内部也爆发出悲剧,有时甚至是罪行。作者揭开了庸俗卑微的忧烦,其周期性将令人痛心的利害冲突集中在最细小的生活细节上。他向我们揭示了那些小小的勾心斗角、邻里间的争风吃醋、夫妻间纷争的秘密。这一切问题日益尖锐,很短时间内就使人变得低级庸俗,销蚀了最坚强的意志。梦幻的甜美烟消云散。在‘私人生活场景’中,人们沉湎于柏拉图主义之中,每个人都看得很准,将物质生活的幸福当作生活中的捕获物。女人不再去感觉,而是推理;从前是奉献自己,现在则要算计自己的堕落有何利弊了。总之,生命成熟了,生活暗淡了。

  “在‘巴黎生活场景’中,问题的面扩大了。在这里,是用粗线条描绘人生。在这里,生命逐渐达到行将衰败的年龄。要描绘这一紧关节要的时期,只有一国之都可以作为框架。在这里,病弱摧残人的心灵,并不亚于摧残人的肉体。在这里,真情实感已属例外,感情已被物质利害作用摧毁,被这个机械世界车轮的转动辗得粉碎。美德在这里受到诽谤,天真无邪在这里被出卖。激情让位于叫人倾家荡产的癖好,让位于恶习。一切都可以切碎,分析,出售,购买。这是一个杂货市场,一切都标价出售。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盘算,不以为耻。整个人类只有两种形式:骗人者与受骗者。看谁能叫社会文明服从自己,看谁为了自己一个人能把社会文明榨出油来。期望着长辈死去。正直的人是笨伯。崇高的思想是手段。宗教被视为统治者之必需;刚正不阿成了一种姿态。所有的人都相互利用,相互出卖。可笑成了通知布告、护照证明。青年人有一百岁那么老,他们却侮辱老年人。”

  个人生活画面在“巴黎生活场景”中结束。在这三处画廊中,每个人都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青年、壮年和老年。正如作者所说,“在爱情的阳光下”,生命开过花,灵魂怒放过。然后,算计来到,爱情成了情欲,身强力壮导致纵欲。最后,自私自利的积累,感官的不断满足,对灵魂与无情的需求之间进行搏斗的厌倦,产生了巴黎生活中的极端。人作为人被描写得淋漓尽致。“政治生活场景”表现的是更广阔的一些思想。

  出场的人在这里代表着群体的利益。他们置身于法律之上,前面三个系列中的人物均受到这些法律的制约,三个系列中的人物也对这些法律进行了斗争,成功的程度不同。这一次作者为我们描绘的不再是个人利害的作用,而是社会机器可怕的运行以及个人利害与总体利害掺杂在一起所产生的反差。

  到此为止,作者所表现的思想和感情一直是与社会相对立的,而在“政治生活场景”里,他将要表现思想成为一种组织力量,感情完全被摧毁。所以在这里,各种情境将提供规模宏伟的笑剧和悲剧。人物的背后是民众与君主制的对立。这些人物本身便是过去、未来或过渡时期,他们不仅要与个人作斗争,而且要与人格化了的爱憎作斗争,与人所代表的当时的抵抗进行斗争。

  “军旅生活场景”是“政治生活场景”的后果。各个民族有自己的利益,这些利益通过几个得天独厚、注定要领导民众的人表现出来,这几个人替民众表白自己的意图,并且将他们发动起来。所以,“军旅生活场景”的使命是描绘前去战斗的民众生活的主要特点。这里再也不是城市中取的内景,而是对整个国度的描绘。这里再也不是某一个个人的生活习惯,而是一支军队的生活习惯。这里再不是一套住宅,而是一片战场。这里再也不是一个男人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或两个女人之间的狭隘争斗,而是法国与欧洲之间的冲突,或是波旁王朝想在旺代地区扶植起几个勇猛无畏的男子汉,或是布列塔尼地区逃亡贵族与共和国之间的搏斗。在两种信念之下,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正象昔日天主教与基督教徒之间一样。总而言之,这将是时而战胜时而战败的整个民族。

  继这个系列中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画面之后,便是“乡村生活场景”那充满宁静的画面。在组成这些画面的场景中,诸位会与那些被上流社会和革命摧残了的、被战争的艰辛而毁掉一半的、对政治感到厌倦的人再度重逢。所以,在这里,是动荡之后的休憩,继室内景之后的自然景物,继巴黎喧嚣之后的田园生活那些甜美而单调的营生,继伤口之后的疤痕。但也有同样的利害,同样的争斗,虽说因接触较少而减弱,正如在独居中激情也会变得稍稍柔和一般。整个作品的这最后一部分就象忙碌了一天之后的夜晚,炎热的一天的夜晚,具有庄重的色调、褐色的倒影、艳丽的彩霞、灿烂的闪电、隐隐约约的雷鸣的夜晚。在这里,宗教思想,真正的慈善,不加吹嘘的美德,与世无争,都极其强烈地伴随着诗意表现出来,有如全家入寝前的祈祷。这里,经验丰富的老年人的白发与天真烂漫儿童的金色发鬈到处混合在一起。这一部分十分精彩,它与前面各部分之间的强烈对比,在《风俗研究》全部完工之前,是不会被人理解的。

  我们刚才勾画了每一个系列的主体。如果有谁想对每一个系列主题的全部效果一览无余,善于领略其各种变奏,理解其重要性,看到其千百个形象,而竟然没有注意到使所有这一切集中在一个闪亮的中心点的纽带,那他难道不是确有理由可以否定这座大厦,并且怀疑建筑师么?所以,绝不会没有怀疑。我们已经听到有人预言作者会灰心丧气,预测他会遭到挫折和失败了。说这种话的,是嫉妒他的人。如果他们有本领,他们定然会为他准备下上述这一切。无论是对这个人,还是对他的努力,我们每天都会读到最荒谬的论断。我们有一位妙笔生花的批评家指责德·巴尔扎克做着大本小本系列魔幻的美梦,实际上他永远也写不出来;而另一位批评家却一本正经地问他,如果他将这种出版体系继续下去,人们可到哪儿去栖身?最后,人们也冷嘲热讽地责备我们在这么一位作家身上浪费笔墨,他因为没有时间,既不能将自己的意图阐释清楚,也不能反驳批评界。我们的计划太宏伟了,绝对不能放弃。如果当代文坛的风气就是如此,如果人们只有为已经成功的事业辩护的勇气,因为除了道出事实真相以外,就不用再费什么力气,这并不是我们的过错。人们有权称之为巨着的这部作品,其第一部分的六个组成部分中,有三个组成部分已经完成。对另外三个组成部分,我们不妨说明一下已经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夜半谈话》①已经完成。其中一个片断已在《褐色故事集》中发表。这是“军旅生活场景”的开头。

  ①直译为《夜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的谈话》。

  《舒昂党人》,第二版已几乎告罄,它与《旺代党人》一样,属于“军旅生活场景”。这两部分的标题足以表明,作者首先在“军旅生活场景”中从两个角度描写了内战:在《旺代党人》中是可歌可泣的正规的内战;在《舒昂党人》中是并非没有政治谋杀及抢掠的游击战。然后作者才表现我国军队十九世纪在几乎各个纬度上的战斗。

  《战役》已经登过数次广告,是充满谦虚精神的一丝不苟工作态度,推迟了这部书的出版时间。几位朋友已经读了这本书,它构成这一系列中最伟大的一幅图景。在这一系列中,有那么多英雄形象,那么多永垂青史的悲壮事件,一位小说家任意杜撰的话,永远也编造不了事实本身那么美。

  《乡村医生》是“乡村生活场景”的第一景,不管报纸怎么说,公众的好感已还它以公正。

  《幽谷百合》亦属于这一系列,即将在我们的一份刊物上发表。《乡村医生》的优点在这幅图画中均可重见,也许层次更高。

  对作者伟大工程的这一简单介绍使公众可以看到,《风俗研究》中既富有画家画室中保留的画幅,也富有展出的画幅。

  所以,虽说这部巨着规模庞大,作者使用的巨大精力也与自己大业的漫长与艰巨相称。然而,德·巴尔扎克先生对自己的力量并没有什么错觉。他有勇敢的时候,也有怀疑的时刻。

  将任何想写作的人对自己应该有的信念当作不谦虚和言过其实来对他严加责备,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这么做。

  作者将自己在《最后一个舒昂党人》以前写的全部作品都判处应予遗忘,对这部作品的缺陷又十分伤心,于是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重新写过,标题改为《舒昂党人》。在我们看来,这位作者并不可笑。所以批评家拿作家最初的草稿来责备他,我们觉得未免无聊。如果拿莱奥波尔·罗贝尔①,施奈兹②,居丹③和德拉克洛瓦④求学时在第一张维兰纸上画的耳朵和眼睛与他们当今的创作来对比,不是也有些可笑吗?按照这个体系,一位伟大的作家对于他在中学时做坏的那些翻译练习都要负责,批评界也要走过来站在他的背后观看他昔日学习写字时在第一位老师的目光下画出的横杠杠竖杠杠喽!对于针对他的那些恶毒的含沙射影,恶意的耍笑,貌似甜言蜜语的诽谤,德·巴尔扎克先生只用自己的不断进取来回答,任何人想要出人头地都会成为这种攻击的对象。正因如此,批评界的不公正就更使得这些闲言碎语不可或缺。他几乎连创作的时间都没有,哪里还会有时间与人争论?批评家迫不及待地拿他说的一些大话来责难他,其实任何一个不那么有偏见的人都会看得出来,这些大话无非是私人生活中关起门来开的玩笑而已。批评家担心德·巴尔扎克先生孜孜不倦地修改自己的作品并不会提高作品的价值。对一个人自尊心的责难,与一位那样追求完美的作家的诚意,怎么能调和起来呢?

  ①莱奥波尔·罗贝尔(1794—1835),法国画家。

  ②施奈兹(1787—1870),画家。

  ③居丹(1802—1880),法国画家。

  ④德拉克洛瓦(1789—1863),法国名画家。

  假如没有将其各部分相互连接起来的想法,假如没有一部完整作品的三部分所形成的宏伟三部曲,《风俗研究》就成了《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日》、《一千零一刻》之类的作品了,总而言之,是已经存在的并将持续下去的那种故事集,中篇集,短篇集。多亏德·巴尔扎克早就对瓦尔特·司各特的全部作品作过一番思考,我们才有了这部作品的整体性。这番思考,就一位作家应该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一个总体意义才能在文学史上永垂不朽而给我们提供一些建议时,他就向我们亲自讲过。他说:

  “只作一个人是不够的,必须成为一个体系。伏尔泰代表一种思想,因此他胜利了。马利乌斯也是如此。这位苏格兰抒情诗人①虽然伟大,但是他只不过陈列精心雕凿的一定数量的石头,可以看到精彩的形象,每一时代的天才人物得到了重生,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美妙至极。但是,高大的建筑在哪里?在他的作品中,虽然可以遇到精彩分析的诱人结果,但是缺少综合。他的作品与小奥古斯丁街的博物馆十分相似,那里的每一物件本身都非常美妙,但与什么都不相关联,与任何建筑都不相搭配。只有将创作才能与将其作品调整起来的本领结合起来,一个天才才算全才。光是观察和描绘还不够,还必须为某一目的而观察而描绘。这位北国小说家目光那样犀利,这个想法不会未曾来到他的头脑中,显然只是来得太迟了。如果你希望象一株雪松或一株棕榈那样在我们这流沙般的文坛上扎下去,用另一类概念来说,你就必须是瓦尔特·司各特加建筑师。但是,请你们一定要明白,如今要在文坛上站住脚,主要还不是才能问题,而是时间问题。在与公众中那部分能够对你这勇敢的大业作出评断的智力健全的人进行交流之前,必须在十年时光里饱饮苦水,吞下冷嘲热讽,忍受不公正。因为有识之士进行表态表决;球只能一个一个地收来②。你那为人赞颂的名字必须从这种表决中产生出来。”

  ①指瓦尔特·司各特。

  ②白球表示赞成,黑球表示反对。

  在他的各位朋友面前,德·巴尔扎克先生经常反复提到这一见解。从这一见解出发,他缓慢地、一块一块地完成了他的《风俗研究》,这部作品不啻是各种社会现象的准确再现。

  其整体性应是世界,人只不过是细部。因为他提出要从人在生活中所处的各种地位来描绘他,从各个角度描写他,抓住他的各个断面,前后一致或不一致,不完全好,也不完全坏,为自己的利益与法律斗争,为自己的情感与世俗作战,偶尔讲究逻辑或者伟大。他也提出要表现不断解体、不断重新组合及因受到威胁而具有威胁性的社会。总之,是通过将社会的各个成分一一重新组合起来而达到他的整体设计。这样一部灵活、充满分析、篇幅很长而坚韧不拔的作品,势必长期处于不完整的状态。当代的习惯再也不允许一个作者沿着直线逐步前进;不允许他既无奖赏亦无报酬地面壁十年而一直默默无闻;不允许他有一天抵达古罗马奥林匹克竞技场的中心,面对世纪,手中握着他那已完成的诗篇,已结束的历史;不允许他在一天之内得到未被人承认的二十年劳动的代价,而不是分两次购得它,同时要象今天一样忍受伴随政治生涯或文学生涯的冷嘲热讽,好象这是犯罪一般。他叙述完了“乡村生活场景”的故事,突然转向“巴黎生活场景”时,他必须耐心听取人们说他不道德的责难,他必须忍受短视的批评界向他提出的各种批评,责怪他没有逻辑,既没有固定的计划,也没有固定的风格。事实上他不得不四面出击才能勾画出初步轮廓,不得不启用各种风格来描绘细部如此丰富的社会,不得不按照为虚伪所浸透的社会文明的变化无常来灵活处理自己的虚构。人是细部,因为他只是手段。到了十九世纪,已没有任何东西来区分各人的地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与经纪人,艺术家与资产者,大学生和军人,表面上看去外貌都一样;这里再没有任何泾渭分明的东西;喜与悲的缘由完全丧失;个性消失;典型模糊,人实际上成了一架机器。其原动力,在青年时期是感情的变化,在成年时期是利害和情欲。

  但是,要到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中,公证人事务所中,外省的偏僻地方,巴黎小客厅的帷幔下去寻找所有的人都要看的戏,平庸的眼光是不行的。这戏就象冬季来临时的蛇,即将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正如我们在别处说过的那样:“这出戏及其激情和典型,他几乎全是到家庭中,炉火周围去寻找的。他在表面上看去那样千篇一律、那样平静的外表下去搜索,突然从中挖掘出具有独特风味的东西,既那样复杂又那样自然的性格,以致所有的人都纳闷,一些如此司空见惯、如此真实的事情,怎么会在这么长时间内一直无人发现!这是因为,在他之前,从来没有哪一位小说家象他这样深入细致地研究细节和小事。他以高度的洞察力对这些细节和小事加以阐释和选择,以老镶嵌细工的那种艺术才能和令人赞叹的耐心将它们组合起来,构成充满和谐、独特和新意的一个整体。”昔日,一切都凸起来;如今,一切都凹进去。艺术变了。在世俗的虚伪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国度里,瓦尔特·司各特致力于描绘古代的形象,将他们塑造得如此有力时,他肯定已预见到这种社会性的变化。德·巴尔扎克先生描绘的是新时代,他觉得任务更艰巨,诗意却并未减弱。历史小说家最大的优越条件便是他能找到一些人物、服装及室内景,往昔时代赋予它们的特色非常诱人。农民、市民、工匠、士兵、法官、教会人士、贵族和王公都过着程式固定而又充满起伏的生活。如今的历史家如果想把我们的住宅和室内景那肉眼无法觉察的区别表现出来,以捕捉住这些社会将其投进同一个铸模的人,表现出他们的面容与行动多少与众不同究竟体现在哪里,该有多少困难在等待着他!因为时尚、财产平等和时代的调门都倾向于赋予这些以同一面貌。

  请允许我们再重复这段话:“从当代贵族、资产者和民众所有苍白而模糊的面容中,巴尔扎克本领高超地选择了那些转瞬即逝的表情,微妙的差异,一般人的眼睛察觉不到的细处。他挖掘那些习惯,解剖那些动作,仔细观察那些目光、声调和面部表情的变化,对于所有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什么也不说明或者说明同样问题的东西。于是,他的肖像画廊展现在人们面前,丰富,无穷无尽,越来越完整。”无论是在最简洁的画面还是在规模最宏大的画面中,德·巴尔扎克先生永远不会忘记一个人物的外貌、他衣服上的皱褶,也不会忘记他居住的房屋以及特别能表现出他笔下主人公思想的家具。

  当然,人们可以说,他叫拉罗什富科的格言活了起来,他运用了拉瓦特的见解,赋予这些见解以生命。杂乱无章的什物,褴褛的衣衫,挑夫的语言,工匠的动作,一个工业家倚在自己商号门前的姿态,生活中最庄重的时刻,心灵中最不为人觉察的细腻之处,他都善于加以利用。

  人们无法理解,热奈斯塔少校①步入其中的那个多子女母亲贫寒的住所,他是怎样得以见到的;在乡村中反抗法律的牧人比蒂菲②以及拿整个文明开心、在巴黎的心脏中践踏这文明并在监狱深处统治这文明的人伏脱冷,他是在什么地方遇上的;什么时候他研究过村庄和古堡,小城市和大城市,民众,资产者和显贵,男人和女人。难道他不是必须学会一切,观察一切而又什么都不忘记么?难道他不是必须了解做好事的一切困难和做坏事的一切方便么?在《通史片断》③中他所描写的那个故事发生的小城市,他什么时候在那里住过呢?他怎么能同时担任诉讼代理人的文书,为的是将但维尔④的事务所描绘得那样精彩,又担任公证人,好把他搬上舞台的所有公证人都画得各有特色呢?他怎么能既是《家族复仇》中那个倾听自己说话的人,又是《上帝的旨意》中那个以为人家会听他的话而破坏了一对情人幸福的人呢?他怎么能既是斯特恩笔下小公证人的表兄弟、《大望楼》中的那个勒尼奥先生,又是《绝对之探求》中杜埃的主人皮耶坎呢?他怎么能又当《哲理研究》中那个花粉商赛查·皮罗托,又当《风俗研究》中那个脱鲁倍的美妙牺牲品、图尔的圣加蒂安神甫皮罗托呢?他怎么能又是索漠、杜埃的居民,又是富热尔的舒昂党,又是伊苏屯的老姑娘呢?确实,没有哪一个作者比他更善于和资产者在一起时自己也变成资产者,和工人在一起时又叫自己变成工人。没有哪个人比他更能看透一文不名的青年拉斯蒂涅的内心想法,没有哪个人比他更善于揣摩象《切莫触摸刀斧》中那个多情而又高傲的公爵夫人的内心以及《行会头子费拉居斯》中的女主人公于勒夫人这位在婚姻中找到了幸福的市民女子的内心。他不仅参透了外省那简朴而平和的生活的秘密,而且在这单调的画面中加进相当多的趣味,使人接受他在那里安放的人物形象。

  ①热奈斯塔少校是《乡村医生》中的人物。

  ②比蒂菲为《乡村医生》中的偷猎者。

  ③此作品仅仅有十页手稿,后来没有继续写下去。

  ④但维尔,律师,在《夏倍上校》、《高布赛克》等作品中出现。

  最后,他掌握了各行各业的诀窍,与学者在一起,他就是科学家;与葛朗台在一起,他就是吝啬鬼;与高布赛克在一起,他就是贴现人。他似乎与回国的逃亡老贵族、没有养老金的军人、圣德尼街的经纪人一起生活过。可是,相信一个还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就有这么多经验,这难道不是错误的概念吗?他哪里会有那么多时间呢?即使他能够在帝国时代的军人德·蒙特里沃先生①身旁遇到复辟时期的时髦军官摩兰库②,那么又是谁向他揭示了夏倍、于洛、龚德兰,以及沙尔莱的两名士兵开心钥匙和飞毛腿,麦尔勒,热奈斯塔,德·韦尔登先生,德·哀格勒蒙先生,迪阿尔,蒙特菲奥尔以及叙述拿破仑生平的高格拉,《改邪归正的梅莫特》中的卡斯塔涅和《永别》中的菲利浦·德·絮西这些各具特点的军人形象——在军旅生活的画幅中,这些形象是那样的正确无误——的呢?不,德·巴尔扎克先生大概是根据直觉来进行创作,这是人类头脑最罕见的特质。然而,不是也必须自己受过苦才能将痛苦描绘得如此精彩么!不是也必须长期估量过社会的力量和个人思想的力量才能将二者之间的斗争描绘得如此出神入化么!

  ①德·蒙特里沃为《十三人故事》第二部分《朗热公爵夫人》中的男主人公。

  ②摩兰库为《十三人故事》第一部分《费拉居斯》中的人物。

  我们尤其应该感谢他的,是他使美德光芒四射,使恶行黯然失色,使自己既被智力平庸的人所理解,也能为政治家和哲学家所理解,既忠实于真实又使每个人感到饶有兴味。可是,写福瑟丝要真实,写德·朗热夫人也要真实;写伏盖公寓要真实,写莎菲·迦玛也要真实;写图尔尼盖街可怜的花边女工要真实,写泰布街的德·贝勒弗依小姐也要真实;写圣德尼街的猫打球商店要真实,写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也要真实;写夏倍伯爵的诉讼代理人但维尔要真实,写奶牛饲养人也要真实;描绘一个娼妓的家庭要真实,描绘巴尔贝特,加洛珀-肖皮讷的妻子,这位转瞬间形象变得很高大的高尚的布列塔尼女人所住的那间茅草屋也要真实;描写竞技广场上皇帝的最后一次阅兵要真实;描写克拉埃一家和寡妇格吕热要真实;最后,描写鲍赛昂公馆和被遗弃的女人在其中哭泣的小楼也要真实,这是多么艰巨的任务!不仅如此,写室内要真实,写外表也要真实,写谈话要真实,写服装也要真实。最挑剔的小情妇,最会冷嘲热讽的公爵夫人,最细心的布尔乔亚女子,私娼,外省女子,从对她们服饰的描写上,挑不出一丝一毫毛病来。德·朗热夫人那后来被她投入火中的迷人的围巾,是她特有的;布朗东夫人那灰色的腰带及其装束所表达的全部哀愁,是她特有的;纪尧姆太太的衣袖以及女帽周围垂下的饰带,是她特有的;伊达·格吕热只绕在手腕上的泰尔诺披肩,是她特有的;而那个那么可笑的万宝囊口袋,是她母亲特有的;伏盖太太那长出裙子一大截的毛线织的衬裙,是她特有的;米旭诺小姐的灯罩以及她那火绒披肩,是她特有的;莎菲·迦玛那虔婆颜色的长裙,是她特有的;《约会》中妩媚的女主人公德·哀格勒蒙太太那漂亮的晨装,是她特有的。请诸位重读一遍这部万花筒一般的作品,你绝对找不到两条相同的长裙,也找不到两张相似的面孔。

  要进行怎样的潜心研究,才能寥寥数语在《绝对之探求》中阐明当代化学中一个最大的难题,在《高老头》中阐明垂死的高里奥老爹的疾病分类问题,在《一妇二夫》①中阐明夏倍打官司的重重困难和在《乡村医生》中阐明一个村庄逐步的演化?总而言之,难道不需要对世界,对艺术,对科学无所不知,才能着手用社会的有机成分与分解成分,其强大力量与弱点,其各种道德观念及恶行来使社会成形吗?无所不知还远远不够,必须动手干;思考还远远不够,必须不断创作;创作还远远不够,必须一直叫人喜爱。要让我们所处的时代接受映在一面大镜子中的自己的面容,必须给它以希望。所以,世界残酷无情时,作家应该表现得善于抚慰人心,而不应该将可耻与我们的嘲笑混在一起;激出我们的眼泪之后,再在我们的心上涂上一些止痛膏。总而言之,永远不应该叫观众心里没有一点高兴劲而离开剧场,应该给我们描绘了人的恶之后,叫人相信人是善良的,描绘了人的渺小之后,叫人相信人是伟大的;要把珠安娜·德·芒西尼放在迪阿尔身旁;要在《舒昂党人》中勾画出德·韦纳伊小组的面庞,也要在《高老头》中勾勒出米旭诺的面孔。这是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物,一个完全是诗意,另一个完全是现实;一个美好而可能存在,另一个真实但是可怕。必须将于洛与科朗坦摆在面对面的位置上,然后将夏倍上校摆在他妻子面前,玛格丽特·克拉埃与她的父亲相对,拿侬在葛朗台身旁;在《幽谷百合》中,将住在小巧玲珑的葫芦钟小古堡里的天仙般的亨利埃特·德·勒农库放在德·莫尔索先生身旁;在《豌豆花》中,描绘科尔蒙小姐与斯蓬德先生作斗争;描绘出欧也妮是夏尔·葛朗台的牺牲品以及在自己村庄中的贝纳西。

  ①即《夏倍上校》。

  最后还必须从美德的统一性中发现某些文学材料,与高明的人相比,从情感赋予他的不知不觉的变化中去找到文学材料。这并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长处。确实,虽然德·朗热公爵夫人,德·鲍赛昂夫人,德·斯蓬德夫人,欧也妮·葛朗台,德·莫尔索夫人,福瑟丝,菲尔米亚尼夫人,拿侬,贝纳西,夏倍,龚德兰,赛查和弗朗索瓦·皮罗托兄弟,克拉埃夫人,珠安娜·德·芒西尼与各不相同的创作一样各不相似,但是他们都被打上了同一烙印,那就是:在一段时间内感情使美德迷失了方向。所以,必须既清清楚楚地了解女人,也清清楚楚地了解男人,叫人看到女人从来只是由于激情而犯下过失,而男人总是出于盘算而犯下罪过,他们只有效法女人才会高大起来。但是,也必须了解德·巴尔扎克先生是多么会揣摩女人的心!他探测了这些常常不为人理解的心灵中所有贞洁而神圣的秘密。从这些孤独而又被人蔑视的生命中,他挖掘出了怎样的爱情、忠贞和忧郁的宝藏啊!“私人生活场景”出版时,当人们看到最早的几篇研究如此深刻、如此细腻、如此精彩,以致与其真正面目那样相象时,极为惊异,似乎有了一个新发现,作者也就开始有了名气。其实在这之前他早已发表了《舒昂党人》,该书中的一个人物,玛丽·德·韦纳伊,已经证明作者懂得从怎样一个全新的角度来观察女性。不过那时他得到公正评价的时刻尚未到来。成功虽然姗姗来迟,但这种理所当然的成功是不可避免的。

  为了使他对女性的揭示更加完整,德·巴尔扎克那时需要进行一项平行的、专门的、同样透彻的研究,那就是爱情研究。基础找到了,结果也自然而然产生。作者无孔不入地深入到爱情的神秘之中,深入到这些秘密所具有的全部精心选择的肉欲和唯灵论的微妙之中。他在这里又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将这些宝贵的成分都放在作品中,又不叫这精彩的女性爱情心理学在其叙述中延缓情节发展的速度。这幅最细致地描绘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最枯燥无味的科学发展的图画,他找到了使它饶有趣味的技艺,也找到了通过文字将神秘主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觉表达出来的好办法。在他的笔下,戏剧性统治一切,如同太阳那灿烂的光辉,照亮了、温暖了人、物、每一个角落,并赋予它们以虎虎生气,炽热的阳光穿透最浓密的枝叶,使得一切都在那里开花,抖动,闪闪发光。

  这些画面的背景又是多么和谐得迷人!其色调与室内的半明半暗,与肌肤的颜色,与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的面庞的特点,又搭配得多么好!甚至他笔下最强烈的对比也没有任何刺眼的地方,因为这一切都根据光线的必然效果与整体紧密相连。在自然景物中,由于光的作用,蓝天与绿叶,与褐色的田野,与灰蒙蒙或白茫茫的地平线那样柔和地搭配起来。

  所以,各种文学体裁和各种文学形式在他的笔下都簇拥而来,其丰富情形令人惊讶,因为它既不排除准确性,也不排除观察,也不排除充满拉辛式优美风格的彻夜劳作。一般人对这许多长处集于一身都惊异不止,因为德·巴尔扎克先生样样都技艺高超。既然他想描绘房屋及内景,肖像及服饰,内心的秘密和精神上的迷惘,科学和神秘主义,人与事物及自然的关系,他也应该样样都技艺高超。所以他是伟大的风景画家。《乡村医生》中多菲内的山谷,装点《舒昂党人》的美丽的布列塔尼风景,都兰地区的自然景色,特别是《同一个故事》中伏弗赖的景色,《塞拉菲塔》中挪威的伟大素描,《切莫触摸刀斧》中对地中海一小岛的描写,《两次相遇》①中那美丽的海景,《驴皮记》中奥弗涅的一隅以及《上帝的旨意》中巴黎的景色,都是我国近代文学中优秀的片断。

  ①《两次相遇》后来成为《三十岁的女人》第五部分。

  作者亦掌握了最高水平的书信体艺术。《路易·朗贝尔》、《被遗弃的女人》中的书信,于勒夫人的书信,《高老头》中德·拉斯蒂涅太太给她儿子的信以及菲尔米亚尼夫人的信,诸位在哪一位作者的笔下能遇到可与之相媲美的文字呢?人们将他为数众多的著作混在一起,统统贬之为长篇小说或中篇小说,所以,没有哪一个词比这两个词得到的引申意义更广泛。但是,请诸位不要上当。透过此处彼处相互交叉、表面上看上去十分零乱的所有这些地基,睿智的目光会象我们一样能够辨认出巴尔扎克先生正在为我们准备的人与社会的庞大历史。最近,他又迈出了一大步。公众看到数个从前创造出来的人物在《高老头》中重新出现时,便明白作者有一个最大胆的意图,那就是将生命与活动赋予整整一个虚构的世界,待到其绝大多数模特儿已经死去而且被人遗忘时,这个虚构世界中的人物说不定仍然活着。

  在现版本的三个组成系列中,作者难道不是已经为我们刚才加以阐释的庞大计划奠定了条件么?让我们研究一下这个大厦已经矗立起来的几个部分,让我们深入到这些已开始显露的长廊和已经有了半个顶盖的拱顶下去看看。以后,这些拱顶会发出低沉的回声。让我们仔细观看这些雕刻品,耐心的刻刀使它们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让我们仔细观看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像,我们可以猜测到在这些看上去似乎瘦削的面庞之下,该有多少思想!

  在《苏镇舞会》中,我们看到继少年之后的年龄段中,初次失算,初次过错,初次默默的忧伤已经露头。巴黎、宫廷和全家的讨好宠坏了德·封丹纳小姐。这个少女开始考虑生活。当她认为在自己所爱的男子身上再也找不到她梦寐以求的贵族婚姻的优越性时,便将心脏本能的跳动压抑下去。这种情感与傲慢的斗争,在我们这个时代发生得如此频繁,为德·巴尔扎克先生提供了素材,让他画一幅最真实的图画。这一场景使我们看到勾勒得十分清晰、突出的一幅面孔,表现了这个时代最有特征的一个个性。德·封丹纳先生,这个严肃而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路易十八以引诱他寻乐。他很精彩地代表着保王党中的那一部分人:他们节衣缩食,勉强成为那个时代的一员。这一场景概括了整个复辟时代,作者给这个时代作的素描,既充满善意,也充满内涵与灵气。

  继上述以虚荣为主因的不幸之后,现在,在《光荣与不幸》①中说的则是一个任性的艺术家与一位心地单纯的少女结成不般配的婚姻。在这两个场景中,教育意义都同样是道德而严肃的。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和纪尧姆小姐两人的不幸都是因为不接受父辈的经验教训,一个是逃避贵族式的下嫁,一个是无视精神上的契合。所以,傲慢有其牺牲品,诗意也有其牺牲品。那位画家从罗马归来,满脑子是拉斐尔那天使般的创作,在圣德尼街一家商店的深处,他以为看到了一位圣母在微笑。那个谦逊、天真的少女,浑身颤抖,喜出望外,屈服在诗意之下。这种诗意她可以出于本能有所理解,但很快就使她头晕目眩并将她摧残了。这样两个差异如此之大的天性之间的爱,难道不是既动人又叫人叹息的事情么?诗人心灵一步步变凉,他的惊异,发现自己看错了人时的那份气恼,对于和自己命运拴在一起的那个单纯而缺乏头脑的人儿的那种忘恩负义但却可以原谅的蔑视,这个人确实使他的生活无比沉重;当那个天真的少妇置身于丈夫雄浑有力的创作面前,对他满怀豪情的询问,只能找到“这真美!”这几个市民阶级的词儿时,他那种狂怒,性格温和的受害者那深藏而又无言的痛苦,这一切都激动人心而又真实。我们这个社会组织得这样愚蠢,妇女所受的教育那样幼稚,艺术感成了一件完全异乎寻常的事。在这个社会里,这样的悲剧每日可见。

  ①《光荣与不幸》系《猫打球商店》的原标题。

  在《家族复仇》中,作者继续展开“私人生活场景”那美丽的壁画,也继续提出他那重要的教诲。对赛尔万先生画室的描绘,没有比这更优美的了;但吉讷弗拉与其父亲的冲突,也没有比那更可怕的了。这是最精彩也最令人心碎的一篇研究。两个人的意志同样坚强,顽强地要使他们的不幸完全彻底,这种对照多么丰富多彩!在上帝面前,父亲对这场不幸负有责任。难道这不是他对女儿教育无方引起的吗?那种教育过分发展了女儿的个性。女儿的过错是不听话,虽然在法律上她站得住脚。在这里,作者表明,子女遵循拿破仑法典中规定的尊重人的条文去结婚是错误的。他站在风俗习惯一边,反对极少实行的一款法律条文。

  说实在的,当人们将德·巴尔扎克先生这几篇最初的作品浏览一遍之后,对于别人指责他不道德,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画笔下,可以遇到邪恶的面孔,这是真的。但是,人们不是说十九世纪邪恶已不再存在了吗?批评界除非很愚蠢,难道可以忘记文学的第一个法则,难道可以无视对比的必要性吗?如果作者有责任描绘邪恶,而且描绘得富有诗意叫人可以接受,如果他将邪恶放在其画面的整个色调之中,人们难道应该从中得出如今某些报纸鹦鹉学舌、人云亦云的那种不公正的结论吗?将某几个部分与整体割裂开来,然后将永远欺骗不了善良人的那些貌似有理的断语强加在作者头上,这难道能算行为高尚吗?自然,当一个作家想体现整整一个时代,自称是十九世纪风俗史家,公众也对他自封的头衔加以肯定时,不论那些假正经的人说什么,他反正不能在美与丑之间只择其一,无法在道德与邪恶之间只择其一。他不能将良莠分开,他不能将钟情、温柔的女子与讲妇德而刻板的女子分开。他应该有什么就说什么,看见什么就指出什么,否则就是不准确,说谎话。请诸位等待作品全部完成再来称量吧!到那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求你们将最大或最小的荣誉都只归于作者的模特儿就行了,除非他的肖像一点不象。我想,直到如今还没有一个人这样认为。如果一切都很真实,那么不道德的便不可能是作品本身了。

  至于作者授予自己的权利:鞭挞他所处的时代,控诉这个时代的邪恶,探测这个时代的内心世界,这在讲道者登上的任何讲坛上都是明文规定了的。作者应该继续发表《豌豆花》①,这也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姊妹篇。在这里,背景是外省。科尔蒙小姐,这位四十岁上嫁给了一个妄自尊大的家伙的老姑娘,她的不幸,将来是否会有子女,无论是作者已经道出的事情还是作者闭口不谈的事情,都构成一出可怕的悲剧。这是以《欧也妮·葛朗台》开始的一首长诗的第二支歌,作者一定会将这首长诗完成的。但是我们应该将令人陶醉的清新和柔美留给这朵芳香而秀丽的花朵。《夫唱妇随》是一幅小巧玲珑的素描,帝政时代的一景,给女性的一个建议,希望她们对丈夫的过错要宽容。这是所有场景中最单薄的一个场景,仍然使人感到最初采用的画框过于狭小。作者之所以将它保留下来,可能是因为他认为有必要讨各种口味的人欢心,既讨喜欢小幅画的人欢心,也讨热衷于大幅油画的人欢心。

  ①此处指现在的《老姑娘》。

  德·巴尔扎克先生最深刻的研究作品之一,与《路易·朗贝尔》、《乡村医生》和《塞拉菲塔》一样,除了小说家的一般工夫以外,还需要他进行大量研究工作的,是《巴尔塔扎尔·克拉埃或绝对之探求》。读者对于许多在某些方面比它逊色的作品都表示热烈欢迎,对这部作品则并非如此。这种暂时的轻慢,其原因可能来自作品的高超本身和某些批评家的恶毒攻击。有人认为,有人不厌其烦地说,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的研究以寻找点金石为终结。而且到处都这么说,只是词句不同而已。这本书值得仔细阅读。如果批评家们稍微留心阅读这部书,他们就会看到,这位高尚的弗朗德勒人比一切新老炼金术士都高明,正象当代的生物学家比中世纪的生物学家高明一样。一位小说家,一位诗人(诗人要成为完美的诗人,必须成为万物的智慧中心,必须囊括全部人类知识的光辉综合),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在他接触一个涉及最高深的物理学题目时,如果人们对他说:“当心!如果你没有掌握物理和化学的最核心奥秘,你幻想的诗肯定不完全!”你们是否认为他会有勇气用科学的艰难计算和无穷无尽的术语来代替他那蒙眬的创作,直到使物理和化学的神只脱去面纱,赤裸裸、光灿灿地出现在他面前呢?如果他这样做了,他无疑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真正的诗人。这艰难的征服,德·巴尔扎克先生进行了尝试,而且得到了成功。因为他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这是成功的首要条件。他向化学请教,它都干了什么,它走到了什么地步。他学会了化学的语言。然后,他那诗人的翅膀振翅高飞,使人依稀望见实验科学正艰难攀登的巨峰,他以一个叫人头晕目眩的假设武装起自己,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些假设会变成已被证实的真理。如果说分析能力属于学者,直觉则属于诗人。人们有时责备德·巴尔扎克先生夸大其辞。有人说,虽然他从一个真实的原则出发,但有时用词夸张。可是,人们莫非忘记了艺术的特质便是选择自然中零散的各个部分,真实的细节,以便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完全的整体么?批评家认为这部小说的四个个性人物有些过于理想化:天才的优秀品质在巴尔塔扎尔身上太多,其长女的献身精神太精彩,太持久。其次,与玛格丽特的情人心灵一样忠诚、一样天真的心灵是否存在?象克拉埃夫人那样有诱惑力、有支配力的驼背女人是否存在?只有与世俗的真相相比较而言,这种过分的完美才是一个缺点。艺术家的使命也是创造伟大的典型,将美提高到理想的程度。面对有关作者不道德的责难,《绝对之探求》作为雄辩的回击,不亚于我们上面谈到的各个《研究》。我们反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批评家们沆瀣一气不断重复着这种陈词滥调,已经颇有些时候了。

  对于最近以《同一个故事》这个总题目出版的各个场景,有人遗憾地认为,它们之间除了有一个共同的哲理性思想以外,没有其他联系。虽然作者在序言中对自己的意图已经作了足够的阐释,我们在某些方面对这种遗憾亦抱有同感。确实,一部虚构的作品,不论多么高尚,关系到的不止是思想,仅仅从中找到相当合乎逻辑的一系列思想、感受明确的一系列原则是不够的。内心和想象也要求占有自己的地位。读者很难放弃一个人物使之产生的依恋。当人们看到换了一章也换了人物时,情绪就会冷下来。在某种程度上,必须读完整本书,才能认出在每一章中均为同一个女主人公。这种形式虽然有些诗意,但是也有其危险性,那就是别人可能不理解作者的意图。但是,在他作品的任何一部分中,德·巴尔扎克先生都没有比在这部分中表现得更大胆,更完整。《约会》

  的主题,属于无法处理之列,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承担。在这篇作品中,他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诗人。如果说思想与感情对人的影响表现出来了,这难道不是通过描绘朱丽·德·哀格勒蒙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下对都兰迷人风光之所见表现的吗?这位本来无忧无虑的少妇在婚姻中只发现了痛苦,在都兰,她没有看到任何美丽的景色。后来,她在昙花一现的爱情狂喜中重见都兰时,却从中呼吸到幸福的气息。这幅图景,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啊!《埋藏心底的痛苦》①是一部令人读后感到沮丧的作品。从来尚未有哪一位作者胆敢将解剖刀探进母爱情感之中。作品的这一片断好比是一个深渊,一个女人最后大喊一声终于跌了进去。渴望幸福,自私自利和对人世的莫名其妙判决在圣朗日将母亲杀死。到了《三十岁的女人》中,那个三十岁的女人与这个母亲已毫无共同之处。

  这里是作品的亮点。用加蒂内自然景色那深色和黄色的线条环绕着这绝望之情,是多么巧妙!这一过渡是充满可怕忧郁的一首诗。结论在《赎罪》②之中,对于希望在德·巴朗夫人身上认出德·哀格勒蒙夫人的读者来说,这一部分是整部作品中最伟大的一幅画。德·巴朗夫人通过自己的过错看到了她家庭中的乱伦,看到对她的惩罚从她最心爱的孩子心中冒出来。向作者要求道德的人可以重读一遍“私人生活场景”新版第四卷,然后他们就会哑口无言了。

  位于“外省生活场景”之首的,是《欧也妮·葛朗台》。一位颇有创见但有时会严厉到不公正的批评家曾说过③,“这则迷人的故事差一点点就成了一部杰作。是的,一部可以在一卷本小说中与最优秀最高雅之作并列的杰作。为此,只要在适当的地方去掉一些,几处描写再轻松一些,接近结尾时,减少一点葛朗台老爷的金子和在清算其兄弟的财产时拿去购买公债和做生意的几百万就行了:这桩家庭之灾如果使他变得穷一点,总的逼真程度只会更加强。”对于这样一些细节上的不完美——稍为仁慈一些的目光也许根本就发现不了——,我们情愿认错。特别是这位作家,他的笔对于有益的修改绝不怠惰。我们更喜欢证实广大读者已经承认的一个事实,一般来说读者既没有充满敌意的成见,也没有天生的好感,对于自己喜爱什么,他们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德·巴尔扎克先生在小说领域进行的革命,《欧也妮·葛朗台》是一个重要标志。这部作品实现了艺术中对绝对真理的追求。这里是把戏剧应用在私人生活中最简单的事情上。这里一系列细小的原因引起重大的后果,这是将卑微与崇高、哀婉动人与滑稽可笑了不起地熔于一炉。总而言之,这是生活的原样,也是正应该如此的小说。

  ①后成为《三十岁的女人》第二部分。

  ②后成为《三十岁的女人》中《一个有罪的母亲的晚年》。

  ③指圣勃夫。下文引自圣勃夫对《绝对之探求》的评论文章。

  《独身者故事》①,我们已经说过,是作者最有特点的一部作品。对一般小说家来说必不可少的那些成分,这里一点也遇不到,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婚姻,很少或根本没有什么重大事件。然而,这里的戏仍然很有生气,富有变化,情节紧张。两个神甫之间为小小利害而暗斗,与激情或帝国最动人的冲突一样令人感兴趣。这正是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伟大诀窍:在他的笔下,没有任何事物可称为微不足道,他能把一个题材最平庸的细节加以提炼,并且戏剧化。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位批评家还说过:“德·巴尔扎克先生对于私人生活感受极深,他甚至常常能达到细微末节。他善于一上来就叫你激动,叫你的心脏剧烈跳动,而只要给你描写一条小径,一间餐厅,一套陈设。他对老姑娘,老太婆,倍受冷落和畸形的少女,未老先衰和疾病缠身的少女,当了牺牲品而又忠贞不贰的情妇,单身汉,吝啬鬼,有许多神来之笔。人们真的感到纳闷,以他活跃的想象力,他从哪里得以分辨和采拾来这一切。”批评家说这段话时,指的肯定就是德·巴尔扎克先生才能的这一方面。

  ①包括《比哀兰特》、《图尔的本堂神甫》和《搅水女人》。

  我们自己也一样,曾经长期设法要在这方面为他说句公道话。我们是这样表达的:“德·巴尔扎克先生常常刚刚描写了一间厨房、一个铺子后间、一间卧室的内部情形,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兴味就来了,戏就有血有肉了,情节就展开了:从家具的安排、室内器物的布置及对此的细致描写中,迸发出启示性的光辉,照亮了居住在这里的人的性格、激情、压倒一切的利害,一言以蔽之,他们整个的生活。德国人和英国人对这一技法已经很擅长,但是德·巴尔扎克先生远远超过了他们。在法国,他既无先师,亦无同辈。”《信使》、《被遗弃的女人》和《石榴园》是上层妇女痛苦的神圣三部曲,足以保证一位作家名声大震。在这首优美诗篇的三首姊妹歌中,女性被提到一个很高的高度上,可与理查逊和卢梭笔下的女主人公相媲美,其主要特点均取自每个人均可感受得到的天性。这三个个体构成独一无二的典型,却并非实现美德的理想。德·巴尔扎克先生首先希望他创造的人物置身于现实之中,而且体现优雅、高贵、仪态万方、思想最敏锐、感受最透彻的理想。《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中推销员的肖像有些过于浓重,是我们时代那种本质性的面容。正如作者所说,他时时刻刻将外省与巴黎连接起来。这些次要形象,接近于漫画,证明德·巴尔扎克先生怎样呕心沥血极力使他的作品趋于完整。他不是应该既给我们漫画,又给我们典型,既给我们个性,又给我们理想吗?《大望楼》是外省生活最细腻的一幅素描。德·梅雷夫人与为我们造就了德·鲍赛昂夫人、德·朗热夫人的体系同属。这是作者所构思的所有戏剧当中最可怕的一出戏。它大概会叫某些女人睡不安稳。

  “外省生活场景”以《古物陈列室·通史片断》和《幻灭》结束。这批文稿尚未出版,我们尊重书商的利益,留给读者去判断德·巴尔扎克先生怎样将他的画面充实完整吧!

  如今,还不能使最严肃认真的文学大工程摆脱金钱羁绊,对艺术来说这是很不幸的事。这金钱问题正在扼杀图书业并妨碍它与新生文学的关系。资本要求现成的作品,就象那位英国大使想买得爱情一样。

  “巴黎生活场景”以《贞洁的女人》①开始。对这部研究作品,我们要责备其题目不当。在作者的作品中,有大量美丽而虔诚的妇女,因而这个题目就是更为不公平的嘲讽。他这位所谓“贞洁的女人”,只不过是个脾气很坏、毫不宽容而又冷冰冰的假正经罢了。改一下题目,这部研究就完美无缺了。无论是不合法妻子的肖像,还是那个狂热地正统配偶的肖像,都具有同样的真实性。克罗夏尔寡妇,即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的母亲,是作者塑造得最不同寻常的一个形象。这个在歌剧院扮过哑角的老太婆,让她的女儿住到泰布街去,自己心甘情愿离她远远地留在沼泽区。为了无损于女儿,不说自己是她的母亲。这是很巧妙的构思。可惜,这种构思只是在巴黎才能为人所欣赏。这个老太婆与高老头是亲兄妹。克罗夏尔太太几乎是卖掉了自己的女儿,而高老头只是为自己女儿的幸福而兴高采烈而已。那么为什么人们容得了克罗夏尔寡妇而谴责高老头呢?这一场景巴黎味十足,人物及内景丰富,有回旋栏街房屋内景,法官沼泽区住宅的内景,巴耶染房街的内景等。作品多么生动!洋溢着怎样青春的才气!克罗夏尔寡妇之死是用六页篇幅画成的一幅完整图画。

  ①后成为《双重家庭》。

  《钱袋》是德·巴尔扎克先生擅长的那种令人感动而纯洁的作品,完全德国风味的一页,通过对一位家道衰落的老妇人所居住的一套住宅的描写,与巴黎联系在一起。这是德·巴尔扎克先生笔下最美的一幅小画。年老的逃亡贵族和他的影子,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都是德·巴尔扎克的才能运用灵活自如,尽情泼洒的人物形象。这幅画与《贞洁的女人》和《高布赛克》形成惊人的对比。阅读《高布赛克》时,人们对德·巴尔扎克先生观察的深刻惊异不止,正是这种深刻使他悟出了高布赛克与葛朗台之间的不同。高布赛克是夏洛克的表兄弟,是机灵、有力、恶毒的贪婪,而葛朗台老爹是本能的贪婪,纯粹的贪婪。在这里,德·特拉伊先生,雷斯托先生及其妻子,那个在《高老头》中给人印象极深的阿娜斯塔齐·高里奥,这三个人物第一次出现。夏倍伯爵的诉讼代理人但维尔这个人物也从这里开始。在每一部作品中,都通过一句话,一个词,一个细节将其与各部作品联系起来,并且一步步为这个虚构社会的历史作了准备。这个虚构的社会将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玛拉娜母女》推出三个人物:迪阿尔,珠安娜·德·芒西尼和玛拉娜。这些人物的出场,对于奠定作者出类拔萃的地位作了最大的贡献。《迪阿尔夫人的故事》属于那种不仅会使男人而且也会使女人想入非非的片断。即使没有《路易·朗贝尔》,这部以书中展现的分析才能而令人惊叹的作品也会证明德·巴尔扎克先生既擅长对感情进行抽象的(或纯粹精神的)描绘,也擅长表现情感的戏剧性冲突。

  《玛拉娜母女》的第二部分《迪阿尔夫人的故事》从思想上来说要比第一部分高明得多,第一部分则以情节和形象取胜。似乎德·巴尔扎克先生喜欢让这两种文学体系对比出现。经过精心准备的结局,是作者写得最美的一个结局,达到了那样的尽善尽美,他完全赢得了自己喜欢以莫里哀方式为其戏剧收尾的权利。

  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一切长处,在《十三人故事》中均得到丰富的再现。这部书本身就是一整部现代史诗,又一个所多玛①以其多变、乔装、庸俗而又可怕的面目出现,带着其凌驾一切的力量,其不幸,其恶习及其令人欣喜若狂的罕见情景。十三人的神秘结合以及这个秘密团体在这个互不联系、没有原则、没有整体性的社会中赋予他们的巨大权势,使我们这个时代所能理解和接受的一切怪诞事物得以出现。于勒先生及其夫人那贞洁的爱与费拉居斯那阴森可怕的外貌形成强烈的对比,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动人心弦。在以《切莫触摸刀斧》为题的第二部分中,恐怖成分扮演的不是最微不足道的角色。诸位在这里特别可以发现一个《无情的女人》的同胞姊妹的完整肖像,这是卖弄风情的女人典型,或者,诸位更喜欢的话,是巴黎生活的典型。但是,作者在把这个女人还给爱情或宗教时,也把女子的一切神圣性还给了她。德·朗热夫人以修道院作为她那失落的爱情唯一可能的结局,使人再次忆起德·蒙庞西埃小姐、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和昔日一些女性的高大形象。《朗热公爵夫人》是一部完全贵族式的作品,只有在圣日耳曼区才能为人理解。德·巴尔扎克先生曾经在这里出入,他也将是唯一描绘这个区的画家。在《十三人故事》的第三部分《金眼女郎》和《萨拉金》中,德·巴尔扎克先生竟敢触及两种莫名其妙的怪癖。没有这个,他那巴黎全景就不完整。在这里,作者与困难进行了肉搏战,而且战胜了困难。在《金眼女郎》中有一间真正仙境一般的闺房,描写得那样准确,恐怕非作者亲眼见过才能描绘得如此这般。亨利·德·玛赛的性格,虽然从根本上说来是真实的,但夸大到了超过现实的程度。这一见解也适用于费拉居斯和蒙特里沃将军。但这绝不是一种批评。在这三个人物出现的三出戏里,这三个人物大概达到了观念的高度。让我们再重复一次:在这里,我们再度接触到了理想。

  ①所多玛,《圣经·旧约》中一个罪恶的城市。

  对于说德·巴尔扎克先生不道德的断言,《菲尔米亚尼夫人》也是一个答复。最近,这种假惺惺的抗议激起作者颇为出言不逊的反击,这就给我们送来了那篇风趣的《高老头》序言。不过我们不能保证,那些刻板的严厉的批评家会完全按字面来理解他的意思,而将这篇冷嘲热讽的声明加以备案,以确认他们对他发出的攻击。在《幽谷百合》中,德·巴尔扎克先生那样迅速而天才地实践了他在序言中作出的嘲讽性的诺言,通过德·莫尔索先生的妻子、亨利埃特·德·勒农库的形象描绘了理想的美德。这部著作在我们看来是双倍成功的回答。《一妇二夫》曾在一份报纸上以《交易》为题发表。

  现在,作者刚刚对《一妇二夫》作了改动,改得很成功,于是这部研究成了无可指责的故事。人们在这里会发现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典型。我们如今如果有高级喜剧的话,这个典型一定会被高级喜剧采纳。这出戏进展的方式证明,如果德·巴尔扎克先生不是全力以赴干其他事的话,他的作品搬上舞台会怎样大放异彩!当然,在戏剧上,他也一定会开辟出一条新路。

  不过,他已经给自己制订了艰巨的任务,而且希望干到底。他那过人的精力,使他成为我国文坛上最勇猛的干将,同时也是最无害的作家。他那过剩的精力,某一天他只会把它带到舞台上去。确实,他对任何人都不评头论足,他既不攻击同辈人,也不攻击他们的著作。正如一位对他的性格说公道话的批评家最近所说,他向前走去,独自一人,靠着边,向前走,就象一个贱民,他难以抵挡的天才使别人想要将他逐出文坛。他本人所赢得的是艺术中的真实。这一步,一向很难。在文学与风俗中个性正在消失的今日,就更为困难。要达到这一步,必须新颖。德·巴尔扎克先生在这个文学讲理论多、讲作品少的时刻捡拾起一切文学所蔑视的东西,得以成功地做到新颖。他从来没有宣称过自己是个改革者。他不是站在屋顶上高喊:“让我们使艺术回归自然吧!”而是辛勤地在孤独中完成他那一份文学革命,大部分作家却将精力浪费在毫无结果、前后不连贯亦没有意义的努力上。确实,在很多人身上,因袭的天性代替了古典作家那虚假的内容。他们虽然仇恨古典派的模式,仇恨一般化和冷冰冰的千篇一律,却只迷恋于某些个性化的细节,某些特殊的形式,某些表面的新颖独特。一言以蔽之,这是用一个极端代替另一个极端,而且总是属于某一体系。或者,为了达到新奇,让别人为他们找些激情的材料,然后按照他们自己的诗兴把这些材料加以安排和发挥。他们要避免人所共知的东西,却撞到了不可能这堵墙上。这些人从一个真实的原则出发,然后想象将他们载上自己的翅膀,将他们交给错觉、放大镜、棱镜放射。他们把本来很纯净的线条涂得又浓又厚,消灭了中间色调,将生硬的色彩,继之力量、激情、诗意,大把大把地向此处彼处撒去,产生出富有戏剧性的宏伟漫画。这些人抛弃了个性,混淆了象征,抹掉了轮廓,迷失在无法捕捉的朦胧烟云之中或点画法那幼稚的奇景之中。

  德·巴尔扎克与一切属于山头、惯例、体系的东西完全格格不入,他将最朴素、最绝对的真实引入艺术之中。他是敏锐而深刻的观察家,他不断窥视着自然。然后,待他出其不意将自然捕捉住,则怀着无比的小心谨慎研究它,观察它怎样生活,怎样运动。他密切注视流体与思想的作用;将自然一个纤维、一个纤维地加以分解,只有当他参透了其有机生命及精神生活最不为人觉察的秘密之后,才开始将其重新组合起来。他借助于能使躯体充满生命活力的火热的直流电作用和神奇的喷射重新组成自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自然充满新的生机,使我们惊异,也使我们着迷。这门学问并不排除想象。所以,不但细致的揣摩不可缺少,而且想象要发挥最大的力量:它能够控制自己的偏差,乖乖地只给作品的各个器官以必不可少的生命力:一点不少,一点不多。这项工作可能是所有各项工作中难度最高的,因为一般情况下,在当代文学雏型群中,这种生命要素配置得非常糟糕,有人一切都在头脑中,有人一切都在腿部,而有一颗心者实为罕见。

  而在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作品中,生命力主要来自心灵。在别人覆灭的地方,他取得胜利。所以,在我们刚才分析过的他的作品中,没有任何心血来潮,没有任何夸张,没有任何谎言。他的肖像惟妙惟肖。即使你还不曾见到其原型,你也一定会遇到这样的人物。

  愿他前进,愿他完成自己的作品而不要因为听到批评界那嫉妬的喊声而回过头来。这批评界的尺子太小,根本衡量不了整体的美,却只专注于某些细部的不完美!愿他前进,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向何处走去。他的初步成功已向我们保证了未来的成功。无论是对他的作品还是对他本人,这个未来不是已经即将来到了吗?读者已经理解了《风俗研究》和《哲理研究》的重要性。待这部巨着的第三部分《分析研究》出来时,面对一个单枪匹马的人胆敢建造的最大胆的一幢大厦,批评界将会哑口无言。细心的人将很容易看出《风俗研究》与《哲理研究》之间的联系。但是,对于浅薄的人,如果必须用一句话来概括从这一切社会现象中——这一切都表现得那样完整,且形成作者研究其根源的坚实基础——归纳出来的意义的话,那我们就要说,描绘情感、激情、利害、盘算,时时刻刻与制度、法律和风俗作战,这就是表现人与其思想斗争,并且为《哲理研究》体系做了精彩的准备。德·巴尔扎克先生在《哲理研究》中要表现智慧造成的灾难,并且要叫人看到对社会中的人最具腐蚀性的因素就在智慧之中:这是多么美妙的主题。我们已经说明了其诗意,《分析研究》将包含其结论。

  一八三五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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