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陈列室》、《冈巴拉》
 




  初版序言①

  (1839)

  ①此初版于一八三九年三月十三日由苏弗兰书屋发行。

  在外省,有三种出类拔萃的人无时无刻不试图离开外省到巴黎来,这就必然使外省社会更加贫乏。对这种持续不变的灾难,外省丝毫无能为力。这三种人就是:贵族,工业家和有才华的人。他们一向被吸引到巴黎去,巴黎也就这样网罗了王国各地的能人,组成了自己奇异的居民,并且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全国的智慧之士榨干。将外省搜括净尽的这种癖好,最大的罪人还是外省自己。一个看上去大有可为的青年一出现,外省就对他大喊:到巴黎去吧!一个经营大宗生意的商人一发财,就一心想把这财产带到巴黎去。就这样,巴黎取代了整个法兰西。这种灾难无论是在意大利、英国、德国还是在荷兰都不存在。在这些国家里,十座大都会成为各种活动的中心,每一处都以其风习和独特的魅力而出众超群。

  这个毛病惟独我们这个民族有,自然逃不过《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作者的注意。《古物陈列室》就是用以描绘这种怪癖所产生的不幸的一个场景。法兰西为什么总是轻而易举地改朝换代,发生革命,大大影响了自己的繁荣,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在这里。将所有出类拔萃的人汇聚在一个点上,就把个人飞黄腾达的条件提高了十倍。所以诸位会看到那些地位显赫的庸俗之辈之间无耻而又激烈的争斗,他们变得越来越渺小,悲观失望,自我毁灭。如果在别处,这些人可能都是伟大而有用的人物。这种争斗本来只会削弱个人,而赋予当政者以力量,可恰巧又成了推翻当权者的力量。所有这些野心勃勃的人都想得到权力,事先就将权力瓜分了,因此要行使权力就不可能了。这些野心勃勃的人不能有所建树,却会打倒一切。

  《古物陈列室》是这样一些可怜的青年人的故事:他们背负着一个伟大的姓氏,来到巴黎,自己毁了自己,有的由于赌博,有的由于向上爬,有的由于被拖进了巴黎生活的泥沼,有的由于想发财,有的由于成功或失败的爱情。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是拉斯蒂涅的对立面。拉斯蒂涅是外省青年的另一种类型,他机敏,大胆,他在埃斯格里尼翁伯爵跌下去的地方获得了成功。

  《幻灭》的第二部分正在印刷,将以《外省大人物在巴黎》为题,由出版《古物陈列室》的出版商出版。《幻灭》将是这样的青年人的完整故事:他们有头脑,从外省来到巴黎,有某些才华,却不具备成功的条件。《幻灭》的序文已对这部作品的纲要作了说明,此处无需再次重复。本文作者之所以在这里提上一笔,纯粹是为了向对这部巨着感兴趣的人说明一下这部作品现在处于何种状况,同时也请另外一些人明白,作者怎样精心努力,要把这部作品写得周全。这种迫不及待的热心朋友,作者有不少。他们希望看到这部同时从那么多地方开始的作品也同时而且摆成一条线升高。不止一位朋友牵着作者的胳膊,将他拉到一个角落里,对他说:“你可不要忘了描写这个啊!”“你还有那个呢!”“你还剩下这个奇异的部分要写呢!”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部发生在某一个城市的极富戏剧性的故事。这些故事如果由薄伽丘本人叙述出来,也会平淡无味。所以,不时确认一下正在施工的作品的状况,以便证明作者丝毫没有放弃他的计划,而且一直记得他所作的广告,并不是毫无道理的。

  《弥图弗莱一家》①是另一本已经写了不少的书,将呈现野心勃勃要在选举中取胜的人的图景。这种雄心把外省富有的工业家引到巴黎。这部书也要表现这些人怎样又回到外省的情形。这样,描绘贵族、富人和才华出众的人涌向巴黎的三大运动的这幅图画,今年年内将会完成。

  ①不知为什么这个写作计划后来放弃了。

  这三部作品并不会穷尽外省生活那丰富多彩的图景。如果没有《巴黎人在外省》,这幅图画就会不完整。《巴黎人在外省》这个场景,为的是描绘发生了什么大灾大难将一些家庭从首都抛掷到外省,他们在那里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他们在外省产生了什么效果和反差。这些都是外省生活中相当奇异的片断。如果作者描写了外省向巴黎的升迁性运动之后,不在《大名鼎鼎的戈迪萨尔》中,伏弗赖金太阳旅店店主名叫弥图弗莱;《贝姨》中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也叫弥图弗莱。指出这逆方向的运动,“外省生活场景”大概就不完整了。

  作者同样亦未放弃题为《布瓦鲁热继承人》①一书,在“外省生活场景”中,这本书应该占据一席重要地位。但是这个主题很重要,要求进行长期的研究:这不啻于表现现代法制精神在家庭内部引起怎样的混乱。

  ①按照巴尔扎克原来的计划,《布瓦鲁热继承人》为《竞争》三部曲的第二部,但巴氏只完成了这个三部曲的第三部《老姑娘》。《继承人》遗留下一个片断,现已发表在《已开始的作品》第十二卷中。

  待这两个场景发表以后,就只剩下外省城市的驻军和此后发现的几个相当有特色的面孔要去描绘了。那时,作品的这一部分才会完成。

  写作《风俗研究》的每一部分时,也和从整部作品来看一样,每一部分的比例都超过了。这些文学预算表与建筑师的预算表奇异地相似。想当一个忠实而全面的历史学家,这一相当自然的愿望将作者投入一项巨大工程之中。现在看来,这项工程需要的时间和劳动简直无法估计。

  《古物陈列室》给作者提供了一个机会,来答复并非在公开场合对作者提出的一些批评。

  不少熟悉生活总体奥秘的人认为,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并非如作者在虚构故事中所表现的那样,因此责备作者有的地方将情节编造得太离奇曲折,有的地方则不完整。当然,真实的生活要么是过分具有戏剧性,要么是不总是具有文学性。常常是真实的不一定象真实,同样,文学的真实也不可能是自然生活中的真实。持这种见解的人,照他们的逻辑,在剧场里,他们就会希望看到演员之间真真切切地相互残杀了。

  使作者构思成《古物陈列室》的真实事件有非常可怕的一面。年轻人在重罪法庭上出庭受审,被判了徒刑,身上打了烙印。但是这个真实的事件是在另一种情形下发生的,几乎与书中相同,可能细节不那么具有戏剧性,但是更好地描绘了外省生活。这样,一件事的开端与另一件事的结局组成了这个整体。这种做法应该是风俗历史学家的做法:他的任务是将相似的事实融合在一幅图画中,难道他不应该表现事件的精神而不是原原本本?他把事件综合起来。常常必须取数个相似的性格才能组成一个性格。同样,我们遇到一些怪人,他们身上可笑之处那么多,我们给这些加枝添叶,他们就能成为两个人物。常常一出戏的头与它的尾相距甚远。真实将自己的作品在巴黎开始,开始得很好,却平平常常地结束,而在书中却会高明得多地结束在它处。对这种见解,有一句意大利谚语表达得十分精彩:Questacodanonèdiquestogatto①。文学使用绘画上应用的手法:在绘画上,为了画出一个美人,从这个模特儿身上取其手,从另一模特儿身上取其足,从这个模特儿身上取其胸,从另一模特儿身上取其肩。画家的任务就是赋予这精选的各个部位以生命,并且叫人信以为真。如果他为诸位临摹某一个真实的女人,诸位大概会掉头而去。

  ①意大利文:这条尾巴原来是另一只猫身上的。

  作者已经常常答复说,他常常不得不减轻真实事情的惨重程度。有几位读者认为《高老头》是对子女的诽谤。可是为本书作蓝本的事件呈现的情形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就连吃人生番那里都不见得会发生。可怜的父亲在生命垂危的二十个小时里一直呼喊着要水喝,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救护他。他的两个女儿呢,一个去参加舞会,另一个看戏去了,虽说她们对父亲的情况并非毫不知晓。这种真实恐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至于作者转述的全部事实,一个个分开来说,全是真实的,包括那些最富浪漫色彩的在内,如《金眼女郎》那种稀奇古怪的事,亦是如此。作者在自己家里就见过书中的男主角。任何一个人的头脑都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编造出那么大量的故事。能够将这么多故事搜集来,难道不是已经很了不起了吗!无论什么时代,叙事人都是同时代人的秘书:描写路易十一或大胆查理(见《新中篇百部》)的故事,班戴洛①,纳瓦尔王后②,薄伽丘,吉拉尔第③,拉斯卡④笔下的短篇,古代小说家的韵文故事,无一不以其同时代的某一事实为基础。这些社会生活的万花筒,有的造得好,摆得好,有的差一些。但说到真实与否,那是可以感觉得到的,其真实性是显露得极为充分的。

  ①班戴洛(1485—1561),意大利作家,着有短篇小说四卷。

  ②纳瓦尔王后,即玛格丽特·德·纳瓦尔(1492—1549),法国女作家,着有《七日谈》,共收短篇小说七十二篇。

  ③吉拉尔第(1504—1573),意大利作家,着有短篇小说一百三十篇。

  ④拉斯卡,真名为安东·弗朗西斯科·格拉齐尼(1503—1583),意大利作家,着有讽刺诗体短篇小说集《晚餐》,收短篇小说二十八篇。

  每一种类型的才气均有其长处,如莫里哀那样,必须善于到自己财宝所在的地方去取宝。这种才气并非人人相同。虽然所有的作家都有耳朵,但是看上去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听,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不是所有的人都具有同样的听觉。几乎所有的作家都会构思。在林荫大道上叼着雪茄散步时,哪个头脑里没有七、八部悲剧在转悠?哪个编造不了最美妙的喜剧?哪个在自己的想象力宫殿中不拥有最美的题目?但是在这些轻而易举的构思与成品之间,还有一条辛勤劳动的鸿沟、大量的困难,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跨越过去。如今诸位见到的批评多,作品少,对一本书进行恶意评论的专栏文章多,书籍少,其原因就在这里。

  构思一本书很容易,写一本书很难。

  主题完全为虚构,与任何现实远近不着边的书,大部分是死胎;而以观察到的、铺陈开来的、取自生活的事实为基础的书,会获得长寿的荣光。这是《曼侬·莱斯戈》①、《柯丽娜》②、《阿道尔夫》③、《勒内》④、《保尔和维吉妮》⑤获得成功的诀窍。这些动人心弦的故事都是自传性的研究成果或是叙述真正发生过的重大事件。

  ①普雷沃神甫(1697—1763)的著名小说。

  ②斯塔尔夫人(1766—1817)的著名小说。

  ③贡斯当(1767—1830)的著名小说。

  ④夏多布里昂的著名小说。

  ⑤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著名小说。

  这些重大事件已经淹没在尘世海洋中,天才的鱼叉又叫它们重见阳光。瓦尔特·司各特曾细心地向我们指出,他曾从哪几处活泉汲水。自然,他收到供他构思《莱谟沼地的新娘》的事实机密之后,他在自己熟人圈子里,找到一个与苏格兰大臣性格一样的性格,找到了一个象埃丝通女士的女子。他可以虚构一个拉文斯伍德,但不能造出上述这两个人。每一个史诗式的人物都是穿上了服装、用两条腿走路、行动的一种思想感情,这种思想感情就可以从灵魂深处走出来了。这样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愿望的幻影,是我们希望的化身。他们使作者摹拟的真实性格的真实性更加突出地表现出来,更提高了这些性格的普遍性。

  不采取这一切小心谨慎的措施,就不会有什么艺术,也不会有什么文学。如果听从某些批评的话,就根本用不着创作什么作品,只要当法国各个法院的录事就足够了。那时,诸位有的是纯粹的真实,那是您看不完第一卷就会放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这种故事,每天在医治最下流的病症的药品广告和吹捧某些必须吹捧的书籍的文章之间,你都可以读上一段,旁边是生生死死的千百种工业,前头是议会辩论。持续不断地看下去,诸位是受不了的。

  这段解释对某些有头脑的人会有益处,而对大多数人毫无用处。对于作者创作一部作为社会真实情况汇萃的巨着的方法,即使这段说明还不能阐述清楚,待整部作品完成并以其真正而完整的形式出现时,所有这些前言和序文都应该消失,那就更用不着作这种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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