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卧龙一语退仲达 凤雏三江会公瑾



  
  曹操看到孔明的草船启动,突然头脑清醒过来了,决定立即派人追赶。丞相对两旁一看,要想问,哪位将军带兵追赶上前,夺回狼牙,生擒诸葛亮。此话刚到喉咙口,还没有来得及讲出来,急坏了一旁的徐元直。徐庶想,孔明啊,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骗到了箭就悄悄地走了算了呀,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炫耀自己一番?现在曹操要派人追赶上来了,我料你船上没有力量抵抗。不过徐庶再一想,孔明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什么道理呢?大约他料想我徐庶反正一定会帮他的忙的。既然他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我倒不能拆他的烂污。但是要我帮忙,我没有别的本事,除非就是给曹操掮木梢。倒是他刚刚掮过一个木梢,而且戳穿了,总不可能马上再掮一个的呀!不过转而一想,正因为刚才的木梢拆穿了,现在这个木梢他一定会掮──徐庶还有连环木梢呢!元直打定主意,急匆匆奔到曹操面前,高喊一声:“啊呀丞相!”
  曹操喉咙口的话,全部被这一声喊吓了下去。回过头来对徐庶一看,只贝他面色极其紧张,眼珠子发定。曹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要他急到如此地步。因问:“元直,为何如此惊慌?”
  徐庶嘴巴在动,只是不讲话,好象急得话都讲不出来,对看曹操“啊呀──”地叫。
  “快讲啊!”
  “啊……呀丞相,这……”
  曹操想,请你快些讲好不好?光是“啊呀呀”地叫是什么意思?你讲完之后,我就要派大将去追了。这样耽搁下去,要被诸葛亮逃掉的,你是不是故意要放走诸葛亮?
  徐庶就是要拖延他的时间,好让孔明逃得远点。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光靠“啊呀……”是不行的,曹操毕竟不是死人。这只能暂时把曹操遏住,不让他马上下令去追,同时,把老贼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再把准备好的木梢抛过去,让他去掮。
  “啊呀,丞相!”
  曹操想,何必这等亲热!弄了半天一句话都没有讲,丞相倒叫了三声。曹操干脆不去催他了,耐足了气听他讲些什么。
  徐庶这才平一平气,说:“丞相,我只道是‘卧鱼’出水,长江水族大会。丞相也道徐某‘言之不谬’。你还说‘是天神天将敲锣打鼓’呢!所以,不能完全怪我的。哪知竟是诸葛亮这匹夫的诡计。他擅敢潜来百万大军营前,骗取丞相的狼牙,真是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如今趁他逃遁未远,请丞相速速命上将带兵追赶上前,生擒诸葛亮,把草船上的羽箭统统夺取回来!”
  “这个……”
  曹操想,你罗罗嗦嗦讲了一大篇,其实就是两句话。第一,你也刚刚知道这是诸葛亮的计,原来一直以为是“卧鱼”。这个事情已过去了,暂时不去提他,我已上了当,早晚要找你算帐,你不要再为自己辩解了。第二,叫我马上派兵去追。这是废话,我本来就要派兵将去追了,要不是你来缠绕不清,我早已派人追了一大段路了。不过,且慢!现在你叫我去追,我倒要推敲一下了。前脚刚上过你一个当,现在是不是又来一个木梢?所以,曹操捋着络腮胡子在揣测、琢磨。
  一旁的司马懿对他看看:这不是木梢,应该听的!见曹操还在那里跋前踬后,犹豫不决,老马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丞相,速速命人追赶上前!”
  “狗头!与我滚下了!”你们两人一唱一和,搭了档来给我掮木梢!
  司马懿一听,“唏!”一声长叹,心想,我被徐庶带歪了。
  曹操重又打起瞟远镜对孔明的草船在仔细察看,考虑着究竟能不能追。
  徐庶生怕曹操不上当,还要再添油加酱放些佐料上去:“丞相,我料那诸葛亮一无埋伏,二无救兵。丞相不必多虑,快追啊快追!”
  曹操想,不要把我当瘟生,骗了我的箭,还要折我兵将,我不来上你的当。你说没有埋伏,就是有埋伏;你说没有救兵,就是有救兵。喏,埋伏已经被我看出来了。你看,诸葛亮船上插满了我的箭,我派兵将追上去,他正好用我的箭来射我的人。怪不得他方才讲“加利奉还”,原来是这个道理。而且孔明善用火攻,他船上堆满稻草,都是引火之物,被他轰地一蓬火,又要把我的人马烧得焦头烂额。还是识相点,少受些损失。徐庶这家伙的话果真听不得。所以,曹操对徐庶冷笑一声:“老夫看来,不追也罢。”
  “啊呀呀,丞相不追,实是可惜啊可惜!”
  曹操想,我懂的,你讲可惜,是我的兵将没有去送死!不过,曹操再冷静头脑仔细一想,不对呀!虽则孔明的船上插满了我的箭,但他一时之间拔下来,再要整理好是来不及的,怎么能放乱箭射我的将土呢?若说火攻吧,诸葛亮自己也在船上,火烧起来,他自己不是也要被烧死的吗?总不见得他的火认识人的,专烧别人,不烧自己的?好象我曹操是做就的烧坯?算来算去不可能有什么埋伏嘛。那末再派人追?来不及了。即使追上,也要追到江心了,那倒说不定真要碰上江东的救兵,我又要吃亏了。
  曹操想到其间,再次回过头来对徐庶看看:你这个家伙我总是吃你不准!听了你的话要上当,不听你的话又要上当。曹操气得无话可说,只得“嘿嘿”一声苦笑。笑什么?笑自己掮了木梢说不出。徐庶一再劝我追的,我自己不追,算是老资格,结果适得其反。现在只得敲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事实胜于雄辩,时间能够检验是非。到这时,曹操心中完全明白了。回过头来对司马懿看看:你有道理!我早听了你的说话,何致于丧失这许多箭!而且诸葛亮也早已束手就擒了。现在,良机已失,后悔莫及!
  司马懿见丞相在对自己看,他把曹操的意思领会错了,以为丞相已经醒悟,命他去追赶诸葛亮呢。他想,丞相因为刚刚说过“不追也罢”,如果现在马上推翻的话,那就比朝令夕改都不如,变作朝令朝改了,有失体面、威风。他知道我是主张追的,所以与我眉目传情,叫我追上去,用小船追还可以追上。
  司马懿聪明过头,也不去问问曹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把两个儿子一拉:“儿啊,快走!”
  父子三人冲下江滩,跳上一条水上飞。两个小马左右板桨挥舞,老马抽出腰刀站立船头。小船划出水营门,象利箭一般向江面上射去。
  曹操一看,怎么回事?没有我的命令,他们怎敢自说自话地追出去了?哦,他拎错秤纽绳了,以为是我叫他去追的呢。
  那末曹操,你既然不要他们追,就马上下令叫他回来呀!早已介绍过,曹操是个“老洋盘”。曹操想,算了,他们愿意去追,就让他们去试一试。如果追得上,抓住诸葛亮,那当然再好也没有,就算是我暗示他们去追的;倘然空手而回,徒劳往返,我就治他们的罪,警戒警戒他们,否则他们将来还要老三老四胆大妄为呢。这叫成则功过抵,不遂罪责惩。
  曹操脚踏两头船,来一个“半吊子”,这也是司马懿气得一走了之的原因之一。
  徐庶见司马父子去迫,一点不心急,以为追之莫及。
  不料,你这下估计错误了。虽则草船回去一帆风顺,但毕竟分量重,吃水深,阻力大,哪及得上轻舟双桨,如飞而来,眼看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此时,大家正打着瞟远镜观望,再说前面草船上──孔明看看没有追兵前来,知道这又是徐庶在暗中帮忙。心想,不来也就便宜了曹操。孔明悠然自得地一会儿望望江景,一会儿转过身来欣赏欣赏这二十一条插满了箭的草船……
  舱中的鲁肃听说没有曹兵曹将追来,心想,总算还好,那末我们两人可以冷酒冷菜一路吃回去了。所以招呼舱外的孔明,说道:“军师,进舱来吧。”
  “来了!”
  孔明正欲进舱,突然后面声音来了:“呔!诸葛亮慢走,俺来也!”
  司马懿喉咙响亮,声音顺着风,送到舱内。鲁肃一听,果然不太平,曹兵追上来了。
  孔明听见喊声,收住脚步。心想,有人追来那也很好,倒要看看来者是何许样人。所以重新回过身来,对后面一望,只见一条水上飞疾驶而来,上面三个人,两个小伙子,一个中年人,身上陆路总巡哨服饰,一个都不认识。
  司马懿一看已近草船,速度可以放慢一点了,跟诸葛亮讲明以后再抓他,使他服帖。所以吩咐儿子让小船就跟在大船后面,保持两丈左右距离。司马懿站立船头对孔明道:“诸葛亮啊诸葛亮,你的小小诡计岂能瞒蔽于俺!”
  孔明想,我这条计的确有人知晓的,就是徐庶。若说瞒不过你,我却不信。倘然在迷雾出散之前你就知道是计,那我佩服你。现在云开雾散,一目了然,三尺蒙童也知是计了,你讲什么现成话?瞒不过你,我尚且船头船艄插满箭了,连我现在站都站在箭堆上,瞒过了你的话,那还要弄二十条船来装呢!孔明对他笑笑说:“瞒不过足下,本军师船上满载狼牙,竟无插足之地,倘然瞒过足下,未知又当如何?”
  “唏!”司马懿叹了口气,“诸葛亮,尔且听了。只因丞相被那厮徐庶的花言巧语蒙蔽,不信俺的良言。倘若听俺之言,早就将尔生擒活捉的了。”
  孔明一听,好大的口气!你的本领与徐庶怎能相提并论?孔明对他摇摇头,道:“亮不信。”
  司马懿想,我官卑职小,没有名声,你当然不相信。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总以为我在讲现成话。那末,我把未来的事情讲点给你听听,你就可以知道我不是吹牛,而确实有点真才实学了。因此,他略一思索说道:“诸葛亮,我且问你,本月之中还有东风三日,大雨一场,尔又要施何诡计?”
  孔明听见这两句话,这才睁大了眼睛对司马懿上下打量起来了。心想,曹营上,除了徐庶之外,是没有人懂天文的。否则,我昨夜的计早就被他识破了。而徐庶又绝对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那末,肯定是此人自己观测出来的。这个家伙样子很粗鲁,天文倒着实不错,正是“看看不象样,倒是个雕花匠”。但不知比我究竟如何?待我来试他一试。因此说道:“那末请问足下,东风何日起?大雨几时降?”
  “这个……”我只知道月份,算不准日子。若要盘驳,性命交托。
  孔明见他回答不出,心想,还好,你的天文比起我来还略逊一筹。老实说,我早已看准,东风在二十日早上起,大雨是廿二日晚上降。这两个天时我都要派大用场的。你既不懂,我也不同你谈。
  孔明心里有数,今后此人必是我在曹营方面的唯一对手。那末,让我来问他一下姓名,可以早有准备。孔明把羽扇对他一指,道:“留名。”
  老马对两个儿子看看:诸葛亮这家伙多么势利!你们的老子如果不拿出点颜色给他看看,他根本不会来问你是张三李四的。
  “诸葛亮,尔且听了,俺复姓司马,名懿,表字仲达。长子司马师,次子司马昭。”
  孔明一听,原来是司马氏父子三人。
  不出诸葛亮所料,今后六出祁山时,就是碰到他,因此未能成功。孔明在赤壁之战期间,遇到两个大能人,都是他一生的劲敌:借箭初会司马懿,借东风相逢陆逊,陆伯言。魏、蜀、吴都有杰出的军事统帅,这也是天下长期不能统一,处于三分鼎立的原因之一。
  现在孔明想,既然你司马懿有见识,怎么还想来捉我诸葛亮呢?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回去吧。我能被你捉牢,就不会来骗箭了;既然骗到箭,你就捉我不牢的。所以,军师对司马懿讲:“尔且听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知机变者称英豪。”
  司马懿听见这两句话,把孔明的意思又理解错了。因为上面刚刚在谈天文,下面接着讲这两句话,难怪司马懿又想偏了。他认为孔明是在指点他:既然你知道有东风和大雨,那末就是天意要败曹操,非人力可挽救,你一定知道我要用火攻的,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赤壁呢?还是知趣点,赶紧远走高飞,否则也要一起烧进去的。故而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知机变者称英豪。司马懿想,这句说话倒是金玉良言。反正丞相也不相信我,留在这里没有好处。那准定还是暂时退避三含,离开这里是非之地,与你诸葛亮后会有期。便吩咐儿子:“儿啊,返舟回营。”
  哪知你老子很服帖,两个小子却不卖帐。小儿子司马昭想,我们追到了诸葛亮,大功可望成功,岂能就此空劳而回?丞相在瞟远镜中看得分明,他本来就一向歧视我们,今天我们又是未奉将令出营的,如果这样空手回去,他非但要问我们私出大营之罪,而且还要以为我们私通诸葛亮呢。这小马也是十分厉害,曹操的心思完全被他料到。他想,不如让我来跳上大船去,要活的,把诸葛亮一把胸脯拖下来;要死的,板桨往他头上一砸。现在小船与大船相距不到两丈,司马昭把手中板桨在水中一划,小船蹿上前去,同时,他高喊一声:“呔!妖道诸葛亮,司马昭来也!”
  鲁肃在舱里一听,啊呀不好,敌将要跳上来了。
  孔明一看,父亲蛮识相,儿子不知趣。使对他把羽扇招动:“你来啊!”
  鲁肃一听,你还要叫他来?真棘手?
  孔明想,我就是要请他来,不给他点手段看看,不知我的厉害。
  司马懿知道苗头不对,诸葛亮叫你去,决不会请你去赴宴。连忙旋转身来:“儿啊,且慢!”伸出双手企图把儿子拦住。
  司马昭已经两足一蹬,从老子头上跳了过去。
  老马重新回过头来看时,儿子已经吃亏了。
  司马昭看准距离刚好够得上,一个腾步跃上大船的船艄,但是还抓不到孔明,板桨也还打不到他。因为这种大船的船艄很大,孔明站在舱门口,司马昭跳在艄尖上,距离他还有五、六步路。小马准备再往前面蹿上一步。不料这艄尖不牢呀!诸葛亮在出发之前叫王四把它锯了下来,再重新钉上去的,只有两边敲了两只钉。看样子蛮好,其实与纸头糊的差不多。你跳上去的时候是用了轻功的,现在一百多斤重的分量是实实在在地压在上面,再加上两足一蹬,不好了,连人带梢尖往长江里面“轰隆通”栽了下去。
  诸葛亮一声冷笑:“嘿……”
  曹操一直在打着瞟远镜看,一看,追上了!但怎又不上去捉?好象两人在那里大谈其天?好,小马上去了,“抓活的!啊呀,轰隆通!”──这声音曹操是听不见的,是他在脑子里与司马昭配台词。曹操想,这艄尖怎么会掉下来的?诸葛亮果然处处设防,连艄尖上都有机关,可想而知,船舱里的埋伏不知还要有多少呢。怪不他的胆子这么大。
  徐庶一看,原来孔明不是依赖我帮忙,而是全靠这一点点小花样。
  当时司马懿刚刚回过身来,一看儿子已经跌入水中了。嗐!我与你说跳上去没有便宜占的。诸葛亮这家伙刁钻促狭,连艄尖都会掉下来的。
  司马懿今天第一次与诸葛亮交手,头脑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孔明此人十分狡黠诡谲,什么念头都想得出来的。到后来,诸葛亮用空城计,司马懿不敢进城,这原因虽然很多,但今天这个艄尖事件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司马懿连忙叫司马师把小船划过去救人。知道小儿子没有水性的,而且天气这么冷,救得迟了不是淹死,定要冻死。
  诸葛亮吩咐王四用竹篙把艄尖捞上来,带回去修理。王四这才明白军师叫他把艄尖锯下来钉上去的用意,原来有这样的大作用的。孔明回身进舱,与鲁肃冷酒冷菜一路吃回去。
  司马懿救起了儿子,三人回转赤壁,上岸见曹操。丞相训斥道,未奉老夫将令,私出大营追赶!恕尔初犯,暂不治罪。司马懿想,你这老贼,如果我捉住了诸葛亮回来,你就不讲这么一番话了!算了,不与你来计较,你也要被烧了,我也要跑了,不必与你扯什么皮了。于是,老马便带了两个儿子回陆营本帐,去想脱身之计。
  曹操命手下检查一下,一共射掉多少箭。检查结果,共射掉十八万支。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损失,曹操埋怨于禁、毛阶,枉为水军都督,敌人的计都看不出来。于禁、毛玠暗想,我们只好被你责骂,不敢回敬你:我们不生眼睛,只用五十人射箭;你自己也象个瞎子,再添二百小兵前来助射。
  此地水营上自由两位都督指挥料理一切,曹操带文武回转中军大帐。刚刚坐定片刻,司马懿父子进帐见丞相。说,我们未能抓住诸葛亮,实是有罪,我们要求将功折罪,报效丞相。
  曹操想,这家伙的脾气倒也倔强得很。我方才只是要警戒警戒他,其实我知道他去追是好意。既然他提出要求戴罪立功,那就随他的便,反正他在我的面前,我也觉得看不顺眼,便问,你们准备如何将功折罪?
  司马懿说,如今你丞相损失了这许多箭,对我军长江水战十分不利。因此,我们父子三人愿意立即奔赴皇城,赶造二十万支狼牙,然后马上送到此地。这里的陆路总巡哨暂遣别将代理。丞相意下如何?
  曹操想,我本则打算命人去造箭,现在你自告奋勇,那再好也没有。陆军总巡哨又不是要紧之职,没有多少事情好做的,命人代理一下好了。所以丞相一口同意。
  老马接了令箭退出帐去的时候对徐庶看看:我这就走了,火烧赤壁是肯定的了,曹操这份人家就拜托你了。这样,你的木梢只管一五一十地给他掮好了。
  徐庶对他望望:你放心,即使他一份人家弄不光,至少半份可以包在我身上的。
  元直看着老马扬长而去,非常歆羡。心想,这家伙倒比我门槛精。我早就要想溜了,但是至今还未想出一条完美的脱身之计;他倒眼睛一眨,已经滑掉了。当然,他的脱身计要比我便当得多。他是暂时避避风头,今后仍旧在曹操手下混饭吃的,而我是要一劳永逸,一去不复返的;再则我娘亲的坟墓在许昌,我一走,曹操一定要毁墓暴尸;要使娘的坟墓能够保全,我就必须走得不让曹操知道。因此,我这条脱身之计很难想妥。
  徐庶最终也没有想出这条计来,直到庞统过江献连环计时,才面授与他。
  那末,司马懿是不是真的去造箭呢?是的。但他造好了二十万支箭以后,并未送到赤壁来。他早已料到曹操马上就要败归许昌了,所以就在皇城等他。果然,到十一月底,曹操大败而归。司马父子出城迎接。对丞相说,我们二十万支箭已经造好,正预备送到赤壁来。曹操此时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了,对他笑笑:我当你是鲠头,结果是个滑头!你知道我要吃败仗,所以先溜了,到皇城里避风头,此番的苦头一点都没有尝到。然而,你司马懿本领越大,曹操越是忌恨你。
  丢下赤壁不提。再说孔明回到江东,在西山江边停船,与鲁肃一起离舟登岸。踱头回身一望,哈哈大笑,船上的箭簇簇拥拥,多得不得了。鲁肃连忙赶往箭厂里去报喜。
  箭匠们连续工作了半日一夜,个个累得筋痠骨痛,疲乏不堪。现在见天已大亮,孔明军师交令的时间已到,大家忧心仲仲,议论纷纷:诸葛军师待我们不错,给我们吃了两天酒。但他今天交不出十万支箭是要杀头的!我们算得拼命卖力了,到现在也不过造了八千支,而且都没有装配起来。怎么办呢?正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痰嗽。大家抬头一看,是鲁大夫。连忙起身迎接:“鲁老!鲁老……”
  鲁肃问道:“尔等造了多少?”
  “我们造了八千。”
  “嘿嘿,好慢哪!”
  “鲁老,你说这话太没良心啦!本来三天只能造一万,现在半天一夜造了八千,你还说我们慢,那要怎样才算得上快呢?”
  “哈哈!下官与军师一夜之间造了十余万支。”
  箭匠们以为鲁大夫与他们打趣,所以个个摇头,不相信。“鲁老,你在说笑话吧!”
  “尔等不信,前去观看便了。”
  “哦?!”
  大家半信半疑,跟着鲁肃出箭厂,到江边。举目一看,果真有数不清的箭,看得大家又惊又喜。一个箭匠跨到船上,拔下一支箭来一看,燕尾箭头,黑漆箭杆,火烙一个“曹”字。这是曹营上的箭呀!连忙来问孔明:“军师,这是曹营上的箭呀!”
  “正是。”
  “哪里去弄来的?”
  “不必多问。速速将箭捆扎起来。”
  箭匠们个个兴高采烈,立即与老军一起把稻草里的箭都抖出来,一层一层好多层呢。凡是完好无缺的,统统理起来,扎成捆。一百支一小捆,一千支一中捆,一万支一大捆。总共十二大捆半左右。大约只有千余支箭在不同程度上有损坏的。孔明命箭匠去修理。这时箭匠们才明白,军师叫我们造的箭是专供修配用的。
  先生吩咐老军把箭抬到都督营里去。又对鲁肃讲,请你把借来的东西一一归还黄老将军,并代我谢谢他。然后你先去见都督,我随后就来。说罢,军师上船,叫王四把这艄尖修理好,把我的大旗升起来,把鲁大夫的旗帜去还掉,再把船开到水营里老地方停泊,一切安排停当,这才拿了令箭上岸去交令。
  大都督今天升帐特别迟。他想,反正孔明的脑袋稳稳到手了,落得大方一些,延迟那么个把时辰,让大家看看,我对诸葛亮是何等宽容。所以,到太阳升得老高,才吩咐升帐:帐上气氛非常紧张,众文武个个神色阴沉。周瑜坐定身躯,就把军令状往虎案上一摊,准备下令军牢手去把诸葛亮押上帐来。
  正在此时,鲁肃来了。踱头近来受了诸葛亮的影响,多少也变得有点滑头了。心想,我倒要来试试大都督看,如果交不出十万支箭,是不是真的要杀诸葛亮,所以装得愁眉苦脸,低着头蹒跚上帐。
  周瑜见鲁肃到来,心想,今天能不能杀掉孔明,只要看踱头的神态如何,因为杀诸葛亮就象杀他的亲爹娘一样。只见鲁肃哭丧着脸,步履沉重,周瑜知道,今日诸葛亮必死无疑了。
  鲁肃走到虎案前:“都督,下官有礼了。”
  “子敬,孔明造箭怎样了?”
  周瑜这句话是表面文章,明知孔明造不好。
  鲁肃摇摇头,道:“他半支也未造就。都督意欲将他如何发落?”
  周瑜想,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军令状在此,理当斩首。”
  “看在下官份上,就饶了他吧!”
  踱头做功不错,还要讨情。
  周瑜居然上了他的当,更加以为把握十足了。心想,今天不杀孔明,更待何时?
  “嗳!子敬,王法无亲,军法无情。休得多言,退下了!”
  鲁肃心中暗暗好笑:你别神气活现,孔明的脑袋你真砍他不动呢!
  踱头刚刚退到文官班中立定,外面声音来了:“哎嗬!吭嗬……”只见一批老军扛着大捆大捆的箭来到帐上,往中间一放,抽出杠棒,个个汗流满面,气喘吁吁。
  周瑜晓得苗头不对,急忙问道:“老军们?这是做什么?”
  “回大都督,是诸葛军师叫咱们送来交令的。”
  啊!果真是诸葛亮的。周瑜轰地站起身来,手搭雉尾,半个身子探出虎案,瞪大了眼睛对这些箭一看,全是曹营上的货色。怎么诸葛亮会有这么多曹操的箭的呢?孔明的事情只要问鲁肃:“子敬!”
  鲁肃笑眯眯地走上来:“都督。”
  周瑜一看,这老实人跟了诸葛亮也学坏了。口还未开,先嬉皮笑脸,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
  “子敬,这许多羽箭从何而来?”
  “都督,实不相瞒,孔明奉令造箭,军令状限期三天。他今日开工酒,明日完工宴,尽是故布疑阵敷衍。到了昨日傍晚,老军、草船一应俱全,会同下官前往赤壁江边。江上浓雾弥漫,曹操虚实不辨,认作长江‘卧鱼’,不敢派兵将近前,只是大放乱箭。十数万支狼牙,仅在半夜之间。哈哈,都督!这叫军师奇才天下少,草船借箭史无前!”
  鲁肃这番说活,听得帐上文武面面相觑,惊叹不已:孔明真是天下奇才。我们大将武艺再好,也不敢孤军深入到曹营面前去;即使去了,也没有用。他手无缚鸡之力,带一批七老八十岁的苍头,居然能在曹营中骗回这么多的箭。实在令人钦佩!
  周瑜坐在那里也听得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要想埋怨鲁肃,你为什么要跟了诸葛亮一起到赤壁去。但是转而一想,此事也怪他不得,是我自己欠考虑周全,叫他去看住诸葛亮,不要被他逃跑。如果我再埋怨踱头,被他发起踱劲来,反而被他抢白一顿,众文武也不服。于是,都督吩咐将这些羽箭分发到三座大营上去。
  就在此时,孔明一手捧令箭,一手执羽扇,飘飘然踱上大帐,一路上口中念念有词。在嘀咕些什么?只有他自己听见:“浓雾弥漫布疑,草船借箭骇闻;东风凛冽抽身,赤壁染红惊魂;大雨滂沱掠地,渔翁得利三分。”
  本月内的三种气候的变化能派什么用场。孔明都已经算好了。边咕边走到虎案之前,“都督,亮交令了。”
  诸葛亮双手把令箭呈上。
  周瑜对他看看:你这个人的本领高深莫测,借东西不分敌友,手到拈来。我今后无法与你交战的。周瑜对他既恨又怕,心里咬牙切齿,表面上只好假惺惺地与他客套:“军师奇才,本督佩服!”
  “略施小计,何足为奇。”
  周瑜想,你口气好轻飘啊!这样的计还是小计,那怎样才算得上大计呢?
  孔明倒并不是骄矜,也不是谦虚,更不是故弄玄虚,对他来说,向曹操借数十万支箭根本不能算是大计。他想,象借东风这种范围就大了,可以称之为大计,但此话绝对不能同你讲的,说穿了我要溜不掉的。
  周瑜接过令箭,道:“先生坐了。”
  “谢坐。”孔明一旁坐下。
  都督对虎案上的军令状看看:只好还给他了。初四拿到时如获至宝;今天已成废纸,分文不值。他拿起军令状对孔明说:“军师,军令状在此。”
  孔明想,量你也不能不给我。接到手里,对旁边的值帐官道:“来,焚化了。”说着,把军令状往地上一丢。心想,当了你周瑜的面,烧给你看:这种东西对有本事的人来说,本来就是一张废纸。
  按理说,今朝不伤一兵一卒得此十余万良箭,乃是孔明的莫大之功,也是三江的莫大之喜,周瑜应该宴请孔明吃贺功喜酒。但周瑜想,你前两天已吃畅了酒,今天就不给你吃了。但此话又不能明讲。所以周瑜侧过身子,既不开口,又不退帐,要想冷待孔明。心想,诸葛亮是聪明人,看到我这个样子,知道不摆酒了,就会不引而退的。
  须知,这桌酒事关紧要,非吃不可,不吃,赤壁就烧不成了。
  孔明一看,你倒老毛病又来了,上次长江初战大获全胜,你也这个样子,当时我也没有心思吃酒,故而马马虎虎。今天又想赖了,你不象一家大都督,倒有点象一个小泼皮,专耍赖我的帐。这次没有那么便当了。孔明站起身来,对周瑜一躬到底,口中连称:“是是是。”
  周瑜回头对他看看:谁与你说过话,这般打拱作揖?莫非有毛病不成?
  “谢大都督为亮设宴贺功!”又回头招呼鲁肃,“大夫请哪!”
  踱头自然附和:“军师,请!”
  周瑜想,怎么天下奇才也会耍无赖的?老你的脸皮!我什么时候说过请你喝贺功酒的?但又不能说没有吃。只好跟着和调:“先生请了。”
  众文武退出帐去。周瑜同孔明、鲁肃进寝帐。须臾,一桌酒肴放好,三人坐下饮酒。周瑜问诸葛亮,先生难道事先知晓昨夜有大雾么?军师说,我在上半年就推算到了。周瑜又问,那末,本月之中天气还有什么变化么?孔明想,还有三天东风,一夜大雨。但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不能告诉你的。便说,本月之中平平而过,与往年一样,并无什么变化。周瑜想,我别的本领都不差,就是不懂天文。要想向孔明请教,请他传授天文,但身为都督,此话难以启齿。孔明吃透他的心思,便说,都督若不见笑的话,等待此番破了百万曹军之后,我将天文一道说与都督知晓。这是诸葛亮的缓兵之计,希望周瑜看在这一点上,暂时不要再动杀机,让他太太平平借过东风,然后逃回樊口山。周瑜听了孔明此活,捉摸不透他是真心还是假话,也随口敷衍道,今后本督自要请教先生。鲁肃听了很高兴,心想,你们两人一直这样相敬相爱就好了。此番我们孙、刘联兵,共破曹军,你们两位统帅都是大才,而且也都年轻,理应互相请教,取长补短。尤其都督,更应该多向孔明求教。这样,你的本领还能更进一层。鲁大夫总是想好的一面。
  诸葛亮一面虚与委蛇,一面在动脑筋。心想,自到三江以来,我对你周瑜的功可谓不小。零零碎碎的事情不去说它了,光讲大的就有好几件:十月三十长江水战,我代你都督指挥,破了敌军的船尾炮;十一月初二,你夜探敌营,我派甘宁来搭救你的性命;十一月初七草船借箭,到曹操那里去取了十多万支箭,资助于你。桩桩都是大功。你周瑜非但不见好,反而处心积虑要害我,你别以为这一桌贺功酒就可以把前欠一笔勾销了,我都记在心里,回到皇叔那里之后,都要和你一一清算的!但是孔明又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将来算总帐是将来的事,眼下最好就能先出一口气,给他一点报应。怎么出呢?他是我的上司,我又不好贸然得罪他,除非另外请一个人来代我出出气。当然,鲁肃万万不敢惹他的。有没有这样的人呢?有的,而且早就应该到三江口来了。因为赤壁战争的形势,此人完全明白,知道这里需要这样的人,而且这人也一定很想趁此机会来露一手,显显能力。倘然此人来到三江,虽然主要是来帮周瑜的忙,但顺便也可以帮我出一口气。为什么到此时还不来呢?
  正在这时,小兵报进寝帐:“报禀都督,营前来了一位道长,自称襄阳人氏,姓庞名统,表字士元,要见都督。”
  周瑜听说庞士元驾到,不禁喜出望外。心想,人道是,伏龙、凤雏,得一而定天下。如今两个都到我这里来,何愁曹兵不破?但是这个凤雏先生我久闻大名,从未晤面,连间接的交往也没有一点,他今天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倒要问问诸葛亮呢──“军师,可知凤雏先生怎样到此?”
  “这个……”
  孔明想,他是来帮你忙的。但既然要来,为什么来得那么迟呢?哦,明白了。看来庞统已经到孙权那里去转过一圈了。孔明对周瑜看看,嘿嘿,你别高兴!庞统很可能是受了孙权的气,来找你周瑜出气的。──嗨!完全被诸葛亮料到。
  庞统籍贯襄阳。今年三十二岁,自幼父母双亡,全仗叔父庞德公扶养长大,并传授他一身本领,天文、地理、兵书、战策无不精通,故而在小辈中称为凤雏。今年曹操得了襄阳,特地相请庞统三次。庞士元不愿助曹,一走了之。此人才能确是出众,可惜脾气不好,骄傲狂妄,胸襟狭窄。他听说孔明火烧博望、新野,屡败曹操,“卧龙”两字威震天下,便心生嫉妒。于是,决定出山,也找个主人,显一下身手,让天下人看看,凤与龙到底孰高孰低?
  那末去投靠谁呢?刘备已经有了孔明在彼,两人同帮一个主人,比不出上下的;再说,他已占了先手,把军师的位置抢了,我再跟去,最多当个副军师,他做面子,我做夹里?不是已经显得我低他一等了吗?不去。最近,庞统得悉曹操兵屯赤壁,引起南北交兵。心想,机会来了。倒不如让我到江东去相助孙权。此番他们必用火攻败曹,那是少不了我庞某的。曹操这许多战船如何烧得干净?必须叫他连在一起。献这连环计者,非我庞统不可。
  但是,孙权手下有个周瑜,此人名声不小,资格很老,听说十三岁就披发为将,在江东已历两朝,与孙权又是亲戚,树大根深,不可动摇。那末,难道他当都督,我做副都督,甘愿做小吗?不行。然而再一想,不要紧。周瑜虽然年龄不大,但他久患咯血之症,毛病相当严重,加上当了数年都督,势必呕心沥血,操劳过度,尤其此番赤壁破曹,自然劳神费力,更耗心血。这样看来,此人的寿数不会太长的了。而且据说此人的面相不好,常言道:“面如板鼓,年纪不过卅五。”即使算得宽一点,也最多活到三十六岁。只有两年时间了,快得很。他一死,我就可以当正都督了──庞统猜周瑜的寿命倒猜得很准。但他不知道自己也是三十六岁死的。所谓“死日不得知”,便是此人。因此,他就带了一个小僮,径至南徐,来到吴侯府前,高声喊叫:“门上有人么?”
  门公一看,吓了一跳。
  因为庞统相貌生得丑陋,所谓“五岳朝天”:冲额角,抄下巴,高颧骨,翘嘴唇,招耳朵。皮肤乌不三,白不四。胡须蓬蓬松松。身材长得矮小,而且没有头颈的,一个大脑袋直接搁在肩膀上,好象酒坛上放了一只西瓜。如果后面有人叫他,他不能把头别过来看的,非要连身体一起转过来不可。这一点,他正好和司马懿相反。
  门公见庞统头戴道巾,身穿道袍,腰束丝绦,觉得此人十分落拓。这件道袍冬天当罩衫,夏天光身穿。吃了东西从不洗脸,嘴巴用手抹,手往胸前搋搋,就算了。擦得胸前象护心镜那么一块。道袍穿得发脆了,下摆磨出了一排须须。他干脆撕去一条。年数一长,道袍短了两尺,吊在膝弯里。一条大脚管裤子倒很长,又不肯系得高点,拖到脚背上。现在看倒有点象新式的喇叭裤子、短风衣。这身打扮体现了庞统的性格。他是不是穿不起新的?不是的,他是故意如此。他认为:一个人衣衫穿得再好,也可能是一点不值钱的,我肚子里满腹锦绣,外表根本不需要好看。识货的人自会来请教我,只看衣衫不看人的人,我也不要理他。庞统左臂上挽一个包裹,包裹里三本兵书,一张七弦琴,一口铁锈的剑。右手拿一把鹅毛扇。身材虽则矮小,但挺胸凸肚,趾高气扬。站在吴侯府前,放开嗓门连连叫唤:“门上有人么?”
  门公连忙上前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庞统一听,已经有气了:我这种人还要问名字?
  其实你额上又不写字的,人家哪里知道你就是凤呢?高傲过头的人往往会这样瞎多心的。
  庞统没好气地答道:“你且听了,我乃襄阳人氏,姓庞名统。”
  名气确实大。门公听见“庞统”两字,顿然呆住了。哎呀,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啊?但是看看他这副模样,又有点怀疑。便问:“莫非凤雏先生?”
  “岂敢!”
  “请少待。”
  门公连忙转身进去禀报。
  孙权听说“凤凰”飞来,立即带领众文武出接。一路出来时,孙权在想,孔明这条龙我已经见过了,确实超尘脱俗,飘飘道骨仙风,那末这只凤大概还要漂亮。哪知跑到外面一看,哎哟!象跌散的铺盖那么一只。孙权连忙扭过头去。
  庞统又是一气,你嫌我难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外表难看,腹中漂亮着哩!
  不料,你这副尊容到处不受欢迎的,别说是孙权,到三江口周瑜一见,也把头别转;到赤壁献连环计,曹操算得爱才,对面相十分马虎,见了也不甚痛快;最后到荆州投靠刘备,皇叔叫他到耒阳去做知县官。也还是吃了这面孔的亏,否则这样的大名人,怎会去做一个小小的县令?
  现在,庞统见孙权把头一别,他已经对孙仲谋有反感了:此人以貌取人,不足与谋。
  但孙权转而一想,庞统毕竟是天下名士,到我这里来也是看得起我,对我一定有利。所以孙权还是把他接到里面,并行一礼,分宾主坐定。孙权便问:“请问凤雏先生到此何事?”
  庞统想,这种话多问的。我既然来见你,自然是来帮你的忙,不见得来吃白饭?别人请我都请不动,现在我送上门来,也算屈尊俯就的了,你倒反而还要挑剔我的容貌。庞统心里有了气,讲出话来就粗声大气:“闻得吴侯招贤纳士而来。”
  仲谋又问:“以先生看来,曹操何许样人?”
  “此乃国贼,何用多问!”
  “那刘备何许样人?”
  “孤穷之夫,天下闻名。”
  “那末我孙权呢?”
  “碧眼小儿,人所共知。”
  孙权想,你不象凤凰,象只乌鸦,乱叫一通的。但吴侯度量大,也只是付之一笑。又问:“请问先生,周都督何许样人?”
  “周郎亦是小子耳!”
  “那末孔明先生本领如何?”
  “诸葛亮末,这……还好。”
  其实他看得起的就是诸葛亮,只是嘴上不肯承认。
  孙权反问道:“那末凤雏先生,如此说来,当今天下一无能人?”
  “还有一个。”
  “何许样人?”
  “庞统。”
  孙权想,原来也不过是个吹牛大王。
  庞统这是故意的。因为你孙权目中无人,太轻视我了,我就在你面前自我标榜一番。我是天下第一个能人,你自己这双绿眼睛有眼无珠不识人。
  孙权听了庞统这番话,别的还能忍受,包括讲他是碧眼小儿也不动气,唯独是称周瑜为小子,孙权最有气,他把周瑜当作宝贝,神圣不可侵犯。所以对庞统说:“先生,你来相助孙权,权自是十分感激。然而此事权不能作主,你须往三江口面见周都督。”
  言下之意,你说周瑜是小子也罢,说自己是天下能人也罢,你要在这里立足,非要到小子手里去翻个跟斗,得到小子的同意不可。
  庞统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想,那好吧,我就到三江口去跑一趟,去会会他,领教领教这位大都督到底有多大的能为!
  庞统起身要走,旁侧张昭一看,孙权这样对待能人有所不当。连忙凑上前来与孙权耳语道,吴侯,你不可知此简慢于他。不管怎样,他是当今天下一只凤,名望极大,得罪他一个,恐怕要失去一批贤士之心。再说,如果他与我们一憋气,跑到赤壁去助曹操,对我们更是有百弊而无一利。我看,还是请他到里面去饮几杯酒,席间再盘驳一下他的才能。倘然果是名不虚传,那就应该重用。
  孙权听了,觉得张昭言之有理。便说:“凤雏先生,请到里边用酒。”
  庞统何等聪明,知道这顿酒是咬耳朵咬出来的。心想,这种酒谁人要吃?凭我这“凤雏”二字,到处有酒吃,根本不在话下。所以一口回绝道:“不劳破费,庞统告辞了。”
  孙权想,不吃拉倒!随你的便!所以也不客气地说:“恕不远送!”
  两个人好象吵翻了分手的。
  庞统离了南徐,携小僮直奔三江口。受了孙权一肚子的气,来找周瑜出气了。
  周瑜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只是觉得庞统来得有些突然,所以问孔明可知晓他的来意。
  诸葛亮深知这位朋友的脾气,故而一猜便中。但是假装不知,对周瑜摇摇头。
  周瑜想,我知道你孔明对我怀恨在心,但不能发作。不知你与庞统是否熟悉?如果是老朋友,我就要提防你们两人搭了档来算计我;倘然你们不相识的,那我就可以放心的。待我来问问孔明:“军师,你与凤雏先生可相识否?”
  孔明想,说什么可认识,我与他是熟得发烂了!未出山之前,我们经常在一起,他的叔父也是我的老师之一,我与他还是师弟兄呢。但是你周瑜问我这句话的意思,我完全明白。虽然今天庞统本来是来找你出气的,我根本用不着与他串通什么机关,但是你一听说我们是朋友,你就要防备的,以为我叫他到这里来寻你出气。因此答道:“都督,来者凤雏,亮但闻其名,惜乎未见其人。”
  周瑜一听,放心一半。随即招呼孔明:“那末军师,你我同到外厢,迎接凤雏先生。”
  “都督请。”
  周琉又对鲁肃招呼道:“子敬请哪。”
  “大都督请了。”
  三人站起身来,周瑜在前,鲁肃紧跟,孔明见他们走出寝帐,重又坐了下去。周瑜一点不知道孔明没来,还以为他跟在后面呢。因为周瑜知道他走路慢,脚步轻,不大听得见声音的,所以并不在意,只管向外面踱去。
  孔明为什么不出去呢?他想,庞统此番来寻周瑜出气,当然主要是舌战。庞士元的口才可算独一无二,唯有我还能克得住他。过去在山林中,我们闲时也时常要斗嘴,因为口才也是要靠经常锻炼的。每当庞统压倒众人,滔滔不绝之时,只要我在旁冷冷地说一句,就可以顶得他张口结舌。但是,他今天初来乍到,不明白我与周瑜之间的矛盾,以为我们是一条阵线的。为了不让我帮周瑜的忙,他就首先要设法把我说倒,本来他讲任何说话我都可以对答如流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有一句话我要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那就是说我到江东来的目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句话我无以回答。虽然这一点周瑜也早就清楚的,但他只能放在心里。因为既然是孙、刘联合,他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就不能讲这个话。而现在被你这第三者来一说穿,这就变成了确有其事了。单凭这一点,周瑜就可以把我当作奸细来杀,至少可以把我驱逐出境,刘备的三分天下就要葬送在他的一句话上。虽然庞统是我的朋友,但此人的脾气我是了如指掌,他在场面上一定要争足面子的,到了弄僵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是什么话都讲得出来的。那末,如何使他不说这话呢?这需要想个办法,所以孔明不出去接庞统,在里面动脑筋。
  周瑜同鲁肃来至营前,都督举目一看,喔唷!这只面孔好怕人啊!半夜里看见了要被他吓死人的。连忙把头向旁侧一别。
  庞士元一看,嗐!我这副面相实在不讨人喜欢,孙权如此,周郎亦然。真是有其君,必有其臣,上效下行。但是凭你六郡都督,根本不在我的眼里。庞统昂起了头,旁若无人。不予理睬。
  周瑜头一别,当即感觉不对。对这大名鼎鼎的凤雏,我可不能轻慢了他。所以走上前来,笑容可掬,恭恭敬敬:“凤雏先生驾到,瑜有失迎迓,幸勿见怪!这厢有了。”一躬到底。
  庞统看都不看,把手一挥:“罢了!”
  周瑜对他看看:你是我的祖宗?礼都不还,只如此一声罢了?但都督还是耐着气,笑了一笑,道:“先生里边请。”
  “带路。”
  周瑜想,你见了鬼了,叫我都督为你带路?这可把都督弄得哭笑不得。
  鲁肃是个老好人,不管来者名气大小,身价如何,他总是笑脸相迎,十分好的:“凤雏先生,下官鲁肃在此有礼了。”
  庞统听说他自称鲁肃,知道是江东有名的忠厚长者。心想,欺侮老实人罪过的!而且我今天是冲着周瑜来的,与鲁大夫无涉。所以庞统倒也十分恭敬地回了一礼。“我道是谁,原来长者。贫道还礼了。”
  周瑜想,哼!我的面子不及鲁肃大,做老实人不吃亏的。他回头一看,咦,诸葛亮呢?怎么没有出来?这人倒也特别,我问他可认识,他说不认识。不认识就不出来接啦?架子大,大概对这只凤心存戒备。
  周瑜毕竟是大都督,尽管庞统对他无礼,但还十分理智。心想,他此时来到三江,对我破曹必有大用,小不忍则乱大谋,千万不能得罪他。所以立即传令下去:对庞统的到来要严守秘密,不准任何人张扬出去。同时吩咐鲁肃好好安置庞统带来的小僮。
  鲁肃想,今天都督的寝帐里有趣了,龙、凤、虎三英聚会,不是谈天,就是说地,他们的说话里面都有学问,不能错失这个机会,一定要好好地去听听。他连忙把小僮安置好,急急奔进寝帐。
  等你到来,里面的风波已经进入高潮了。
  正是:吴候因貌轻高士,凤雏恃才难小子。
  不知庞统此来,弄出些什么大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