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荀诩得到罗石的举报以后,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罗石提供的证据虽然重要却不够充分,还无法证实究竟这是一起单纯的贪污案,还是某个阴谋中的一环。若想厘清这件事,就必须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触到库存文书并有机会修改的人。
  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为包括粮田曹在内的所有部门都已经下班了。荀诩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着手进行调查。
  原本他还想连夜直接去找成藩对质,但是却被杜弼拦住了。
  “如果发现被修改的库存文书与成藩或者李平有关系,那么结论就昭然若是了。到那个时候握着确凿证据再去找他,岂不更好?”
  听到杜弼的话,荀诩面色一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抚抚荀诩的背,“我们会有收获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态却突然急转直下,远远超过了靖安司所能想象的地步。
  “全城戒严令?”
  荀诩迷惑不解地问道。他和杜弼携带着由姚柚亲自签署的正式文件,正准备前往粮田曹进行调查,却被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社尔拦住。
  阿社尔顾不上擦汗,气喘吁吁地说道:“不错,是今天早上丞相府发出的紧急戒严令,现在各个城门都已经被关闭了。”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紧急级别是甲级!”
  原本嘈杂的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个人都僵在原地,彷佛被阿社尔的话冻结了视线。本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荀诩停住了脚步,丝毫不掩饰自己震惊的表情。蜀汉的城防警戒等级分为甲乙丙丁四级,甲级警戒只意味着一件事:敌人兵临城下。而南郑城即使在建兴八年魏军自子午谷入侵期间,也只是达到了乙级警戒罢了。
  在一旁的裴绪诧异地问道:“难道魏军绕过我军在祁山的主力,企图偷袭南郑?”荀诩断然否定:“这不可能,南郑的警戒圈一直扩展到成固、赤阪,有两到三天的预警时间,不可能一直到敌人兵临城下才觉察……”说到这里,荀诩把目光转向阿社尔:“丞相府有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信息?”
  阿社尔摇了摇头:“丞相府的戒严令没有作任何附加说明,我特意去找了在卫戍部队的朋友打听,他们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势也不了解。”
  “那么,军械房有没有动静?”
  “没有。”
  荀诩皱起眉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敌逼近,那么丞相府就应该向卫戍部队说明情况,并且打开军械房把守城用器械准备好。现在丞相府却只是发布了一个单纯的戒严令,却没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实在令人生疑。
  想到这里,荀诩抬眼看了看杜弼,后者的表情同样严峻:“你也认为这与烛龙和李平有关系?”
  “命令发自丞相府,执行命令的是卫戍部队,很难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诩说到这里,挥手作了一个决断的手势,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辅国,粮田曹那里,就麻烦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内情的阿社尔看荀诩居然这么称呼李都护,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等他发问,荀诩又对他说:“昨天的南郑外围监视报告呢?拿到没有?”
  “我刚才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但所有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送报告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告诉他们你是靖安司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取到这份报告。”荀诩说完又转向裴绪,语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观’,一有什么重要的新情报进来,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从事。”
  “很快,去干吧!”
  荀诩干净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将罩袍两边一拉,快步走出“道观”。这道莫名其妙的戒严令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深刻的动机,这种压迫感让荀诩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觉重新昂扬起来,他隐隐觉得差不多要到了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一进入南郑,荀诩立刻就感觉到一阵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街上行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老百姓个个行色匆匆,显然已经接到了警告。不时还有一队队的汉军卫戍部队来回跑过,纷乱的脚步声在黄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声,掀起一层烟尘。远处用于戒严的朱雀信旗已经高高升起,宣闻鼓声此起彼伏。
  卫戍部队尽管对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里,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对南郑城进行了布防和管制,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
  从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诩不断在想,李平这么做究竟目的是什么。还有成藩,他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无嫌疑了吗?荀诩这两个朋友最近一直都没有出现,似乎非常忙碌;荀诩固然尽量避免与他们接触,他们也极少主动来找荀诩,这在他们三个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极罕见的。
  荀诩一路快马,沿途士兵见他身穿官服也没有多加阻拦,很快他就转到了南郑中区,丞相府青色的屋顶已经遥遥在目。在这时候,他却猛然勒住了缰绳,胯下的马匹晃了晃脑袋,打了一个表示不满的响鼻。
  在丞相府大门之前,十几名身着灰褐色重铠的汉军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个半圆将丞相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荀诩认出他们是丞相府直属的近卫队,专门负责丞相府的防务。
  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好像丞相府即将要被敌人攻击一样?荀诩轻轻捏了一下下巴,摇摇头,扯了扯缰绳,让马慢慢地趟过去。
  当荀诩快接近丞相府的时候,队列中的一名守卫站出来,粗壮的胳膊一下子将马头拦住,瓮声瓮气地嚷道:“什么人!不许上前!”
  荀诩心中有气,从怀里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说道:“我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有紧急事情要见李都护。” 听到荀诩报出官衔,守卫一楞,旋即脸上表情略有改观,人却仍旧挡在前面不动。他抱拳施过一礼,然后用恭敬的口气说道:“荀从事,很抱歉,李都护正在府内商讨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我的是紧急军情。”荀诩上前一步,几乎跟守卫鼻子贴鼻子。
  “李都护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扰。”
  荀诩心中越发起疑,他瞪起眼睛大声斥道:“让开!如果贻误军机,你担的起责任吗?!”守卫却丝毫不为荀诩的言辞所动,他只是重复先前说过的话。这些守卫都只对丞相府的最高负责人效忠,对于这样的威胁并不害怕。
  “李都护特意叮嘱过,除非是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许进入。”
  听到守卫这句话,荀诩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念头,目光一凛,他立刻问道:“这句话可是李都护亲口告诉你的?”
  守卫疑惑地看了看这位从事,回答说:“当然是队长下达的命令。”
  “你们的队长是亲自听李都护下达的命令吗?”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诩的脸色越加阴沉了:“就是说,你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李都护?”守卫转头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卫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大门已经闭锁,没有人进去。”
  “你们知道李都护和谁在一起议事?”荀诩不甘心地追问。
  守卫不耐烦地摇摇头,把手中的长矛横过来,不再说话。荀诩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他骑在马上向着丞相府院内凝视了一小会儿,随即拨转马头,朝着南郑南门飞快地奔去。
  此时城里已经比平时清净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里,而士兵们多集中在四侧的城墙,空荡的街道只回响着鼓声与马蹄声。荀诩身体平伏在马上,口中不停地喊着“驾驾”,飞快地朝着南门跑去。他表情虽然平静,牙齿却紧紧咬着腮肉。突然荀诩借着右眼的余光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紧缰绳,向主街平行的右侧街道转去,同时大声呼喊道:“阿社尔!”
  原来阿社尔正在右侧街道朝着与荀诩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听到身后叫声,立刻回头去看,一看是荀诩,他急忙转过马迎了上去。
  两人碰面以后,荀诩劈头就问:“报告可拿到了?”阿社尔惭愧地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道:“我就差没跟他们打起来了,守城的士兵说上头下了死命令,开门就是死罪,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允许出去。”
  “你没说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执行任务?”荀诩握着缰绳,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焦虑。
  “我就差说我是诸葛丞相了,毫无办法……”阿社尔摊开双手,无奈地说,“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计戒严令不会持续很久。”
  “到明天就来不及了!!”
  荀诩冲着阿社尔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下属发脾气。阿社尔盯着荀诩大惑不解,不知道这监视记录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让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态。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荀诩摆摆手,又绝望地狠抓了一下头,对阿社尔大声说:“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绪召集所有能动员的人,还有最好的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辅国找回来。记住,我要在我回‘道观’的时候让所有人都准备好出发!绝对不许耽搁!”
  “是,明白。”
  阿社尔不敢再多说什么,回马就是一鞭子,马匹负痛,一声长嘶朝前飞快地冲去。荀诩见他离开,自己也催马朝着粮田曹飞驰而去。
  一到粮田曹外院,荀诩看到杜弼的那匹枣红马还栓在树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门口飞身下马,连缰绳都来不及拴,一脚就踏进粮田曹大门。
  “您找哪位?”一名官吏走过来问。荀诩急促地嚷道:“今天靖安司来的人呢?他在哪里?”官吏见荀诩凶巴巴的样子,吓的一缩脖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他在帐库……”荀诩一把推开他,径直朝着帐库跑去。
  还没到帐库,荀诩就在走廊里大声冲里面喊道:“辅国!辅国!”待荀诩到了门口,恰好杜弼闻声探头出来看。他一见是荀诩,不由一楞。
  “孝和,你不是去丞相府那里了么?”
  荀诩没有回答,直接问道:“辅国,你得出结论了吗?”杜弼从来没见荀诩这么着急过,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已经初步有结果了 ,但不够严谨,我正在横向比较……”
  “直接说结论,是李平还是成藩?”荀诩粗鲁地打断他的话。
  杜弼惊讶地看着荀诩,他居然在这里公开谈论这么机密的事情?但荀诩那锐利和不容争辩的眼神让杜弼没有质疑他余地。
  “是李平。”杜弼长长吐了口气,把毛笔从手中搁下。“我检查了所有的库存手续,他是最高一级的审批者,也只有他有权限修改数据并不被旁人发觉。我查到了四月十九日的库存文书调阅记录,看到了李平的名字——那一天早些时候,罗石刚刚将正确数据归档,而第二天公布出来的数据就已经是窜改过的了。”
  “我明白了 ,果然是这样!李平这个小人!”荀诩握紧拳头旁若无人地嚷道,让一旁的文吏们露出怯懦的惊恐表情,与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明白什么了?”杜弼被荀诩的举动彻底弄糊涂了。
  “你跟我来,我们路上说!”荀诩拽着杜弼的袖子朝门口跑去。
  两个人连走带跑冲到粮田曹门口,骑上马朝着靖安司方向狂奔。一路上马蹄飞舞,杜弼不大擅长骑这么快的马,只能伏下身抱住马脖,略显狼狈地冲荀诩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看起来如此紧张 。”
  “我刚才去了丞相府,发现那里已经被士兵封锁。据守卫说,他们是奉了李平的命令在那里死守,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府邸打扰李平。”荀诩眼睛紧盯着前方,飞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杜弼,“有意思的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丞相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已经大门紧闭了。”
  “这说明什么?”
  “单纯这一件事并不能说明什么,但结合那个仓促的戒严令,以及你刚才的调查结果来看,就能看出来李平到底是什么用心了。”
  杜弼握缰绳的手一紧,他立刻也猜到了。而荀诩抢先一步说了出来:“我估计,李平事实上已经离开了南郑,而且极可能是与烛龙同行。他下达戒严令和封锁丞相府的目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故意在南郑造成混乱,迟滞任何可能扰乱他们逃亡计划的行动。这样一来,在整个南郑还在为并不存在的敌人而困守城中的时候,李平和烛龙已经优哉游哉地踏上去魏国的路上。那些忠心的丞相府卫兵守着一处空府邸,这样所有人会以为李平仍旧在丞相府内议事,戒严令的花招效果也就能更持久……”
  “看来,他在粮草上玩的花样也是同样的动机。”
  “不错,只不过针对的人不同。那份经过修改的数据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平也许在整个运补流程中都动了手脚,以此来向诸葛丞相证明粮草无虞,尽可放心在前线对峙。这样他就可以保有汉中最高负责人的身份,并利用这一权限来为自己的逃亡创造条件了——比如那个戒严令。”
  “真是个丝丝入扣的缜密计划,这绝对是经过长期谋划的。”
  “也许这是烛龙的杰作,他真是个深知蜀汉内情的人。”荀诩感叹道。
  杜弼问道:“你现在能确定他的身份了吗?成藩还是狐忠?”荀诩摆了摆手,用一种非常苦涩的语气回答:“还没,其实现在只要去他们各自家里看一眼就会知道,不在家的那个肯定是。可惜我现在没时间去查这件事——何况烛龙的身份现在其实已经无关紧要,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尽快阻止李平的出逃。
  “这倒是,那么你知道他会走哪一条路线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急于拿到昨天南郑外围监视记录的原因了,李平如果逃走的话,一定会路过其中的一个哨所……”荀诩又甩鞭催了一下胯下的马匹,“我们现在回道观,裴绪应该已经动员好了全部人手。我们尽快出城取得报告,确认李平的逃亡路线,追上去!”
  杜弼回首看了看远处城门顶楼飘扬的旗帜,不无忧虑地说道:“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突破城门的封锁。”
  “不错,这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
  很快荀诩就知道,他这句话大错特错了。
  当他们两个人即将进入“道观”所在城区的时候,看到阿社尔迎面飞骑而来。荀诩一楞,快马一步,冲过去大声喊住他,问他是否通知了裴绪。
  阿社尔宽阔的额头沾满了汗水,眼睛中还留存着极度的震惊。他看到荀诩,大喊一声:“荀从事!”声音里满是惶然。
  “发生什么事了?”杜弼这时候也从后面赶了过来。
  “道观……道观……”阿社尔结巴了几次,才组织起通顺的语言,“道观被一批卫戍部队士兵包围了!!”
  一阵堪比朔漠冬夜的冷风吹入荀诩身体,象元戎弩箭一样钉入他的胸膛。荀诩按住胸口忍着心脏抽搐的疼痛,强作镇定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见到裴绪了吗?”
  阿社尔擦擦额头的汗,回答道:“我返回靖安司后,跟裴大人转达了您的交待。还没等我们有所行动,忽然外面就冲来一大批卫戍部队的士兵,将道观团团包围。为首的队长跟裴大人认识,他说这是上头的命令:今天早上从丞相府发给他们一封公函,说靖安司内部隐藏有敌人内奸。在奸细身份确认之前,禁止任何人离开靖安司。”
  “这封公函自然也是李平签署的喽?”
  “是的,而且授权级别相当高,连姚大人都束手无策。队长虽然表示同情,但他说这是公务,不能通融。我是趁包围圈还没形成,从一个后门跑出来的。您可千万不能回去!”
  荀诩听完阿社尔的话,在马上保持着沉默,一种混杂着愤怒、懊恼、沮丧与昂扬斗志的情绪流遍了他的全身。毫无疑问,这是李平在逃亡前特意为荀诩准备的一步棋,一步令靖安司瘫痪的狠棋。
  那些士兵不知道自己的最高上司已经逃亡了,他们仍旧忠诚不渝地执行着命令。这是蜀汉军队最大的优点,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最为棘手的麻烦。尽管李平已经不在,他的权力仍旧发挥着效果。丞相府与靖安司之间陷入全面对抗,而靖安司毫无胜算可言。
  荀诩缓缓地环顾四周,心中忽然意识到:靖安司在南郑城内突然之间被彻底孤立,现在四周全都是敌人。
  ※版本出处:幻剑书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