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曹植集 表




  ◎《諫伐遼東表》

  臣伏以遼東負阻之國,勢便形固,帶以遼海。兮輕車遠攻,師疲力屈,彼有其備,所謂以逸待勞,以飽制饑者也。以臣觀之,誠未易攻也。若國家攻之而必克,屠襄平之城,懸公孫之首,得其地不足以償中國之費,虜其民不足以補三軍之失,是我所獲不如所喪也。若其不拔,曠日持久,暴師於野。然天時不測,水濕無常。彼我之兵,連於城下,進則有高城深池,無所施其功;退則有歸途不通,道路瀐洳。東有待釁之吳,西有伺隙之蜀。吳起東南,則荊、揚騷動;蜀應西境,則雍、涼三分。兵不解於外,民罷困於內,促耕不解其饑,疾蠶不救其寒。夫渴而後穿井,饑而後植種,可以圖遠,難以應卒也。臣以為當今之務,在於省徭役,薄賦斂,勤農桑。三者既備,然後令伊、管之臣得施其術,孫、吳之將得奮其力。若此則太平之基可立而待,康哉之歌可坐而聞,曾何憂於二敵,何懼於公孫乎!今不息邦畿之內,而勞神於蠻貊之域,竊為陛下不取也。

  ◎《陳審舉表》

  臣聞天地協氣而萬物生,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三季之末非皆愚,用與不用,知與不知也。既時有舉賢之名,而無得賢之實,必各援其類而進矣!諺曰:“相門有相,將門有將。”夫相者,文德昭者也;將者,武功烈者也。文德昭則可以匡國朝,致雍熙,稷、契、夔、龍是也。武功烈則可以征不庭,威四夷,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為媵臣,至賤也;呂尚之處屠釣,至陋也。及其見舉于湯武、周文,誠道合志同,玄謨神通,豈複假近習之薦,因左右之介哉!《書》曰:有不世之君,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必能立不世之功。殷、週二王是矣。若夫齷齪近步,遵常守故,安足為陛下言哉!故陰陽不和,三光不暢,官曠無人,庶政不整者,三司之責也。疆、場騷動,方隅內侵,沿軍喪眾,干戈不息者,邊將之憂也。豈可虛荷國寵而不稱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負益重,位益高者責益深。《書》稱“無曠庶宦”,《詩》有“職思其憂,”此其義也。陛下體天真之淑聖,登神機以繼統,冀聞康哉之歌,偃武行文之美。而數年以來,水旱不時,民困衣食,師徒之發,歲歲增調。加東有覆敗之軍,西有殪沒之將,至使蚌蛤浮翔於淮泗,鼲鼬喧嘩于林木。臣每念之,未嘗不輟食而揮餐,臨觴而扼腕矣。昔漢文發代,疑朝有變。宋昌曰:“內有朱虛、東牟之親,外有齊、楚、淮南、琅邪,此則磐石之宗,願王勿疑。”臣伏惟陛下遠覽姬文二虢之援,中慮周成、召、畢之輔,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昔騏驥之於吳阪,可謂困矣!及其伯樂相之,孫郵禦之,形體不勞,而坐取千里。蓋伯樂善禦馬,明君善禦臣;伯樂馳千里,明君致太平。誠任賢使能之明效也。若朝司惟良,萬機內理,武將行師,方難克彌,陛下可得雍容都城,何事勞動蠻駕暴露於邊境哉!臣聞“羊質虎皮,見草則悅,見豺則戰,”忘其皮之虎也。兮置將不良,有似於此。故《語》曰:“患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為也。”昔樂毅奔趙,心不忘燕;廉頗在楚,思為趙將。臣生乎亂,長乎軍,又數承教于武皇帝,伏見行師用兵之要,不必取孫吳而暗與之合。竊揆之于心,常願得一奉朝覲,排金門,蹈玉陛,列有職之臣,賜須臾之問,使臣得一散所懷,抒舒蘊積,死不恨矣!被鴻臚所下發士息書,期會甚急。又聞豹尾已建,戎軒鶩駕,陛下將複勞玉躬,擾掛神思。臣誠竦息,不遑寧處。願得策馬執鞭,首當塵露,撮風後之奇,接孫吳之要,追慕卜商,起予左右,效命先驅,畢命輪轂,雖無大益,冀有小補,然天高聽遠,情不上通,徒獨望青雲而拊心,仰高天而歎息耳!屈平曰:“國有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昔管、蔡放誅,周、召作弼,叔魚陷刑,叔向匡國。三監之釁,臣自當之。二南之輔,求不必遠,華宗貴族,藩王之中,必有應斯舉者。故《傳》曰:“無周公之親,不得行周公之事。”唯陛下少留意焉!近者漢氏廣建藩王,豐則連城數十,約則饗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樹國,五等之品制也。若扶蘇之諫始皇,淳於越之難周青臣,可謂知時變矣。夫能使天下傾耳注目者,當權者是矣。故謀能移主,威能懾下,豪右執政,不在親戚。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苟吉專其位,凶離其患者,異姓之臣也。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者,公族之臣也。兮反公族疏而異姓親,臣竊惑焉!臣聞孟子曰:“君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兮臣與陛下踐冰履炭,登山浮澗,寒溫、燥濕、高下共之。豈得離陛下哉!不勝憤懣,拜表陳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書府,不便滅棄。臣死之後,事或可思。若有毫釐少掛聖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糾臣表之不合義者,如是則臣願足矣。

  ◎《求通親親表》

  臣植言:臣聞天稱其高者,以無不覆;地稱其廣者,以無不載;日月稱其明者,以無不照;江海稱其大者,以無不容。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夫天德之於萬物,可謂弘廣矣!蓋堯之為教,先親後疏,自近及遠。其《傳》曰:“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詩曰:“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風人詠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廣封懿親,以藩屏王室。《傳》曰:“周之宗盟,異姓為後。”誠骨肉之思,爽而不離,親親之義,實在敦固。“未有義而後其君,仁而遺其親者也。”伏惟陛下資帝唐欽明之德,體文王翼翼之仁,惠洽椒房,恩昭九親,群臣百僚,番休遞上,執政不廢於公朝,下情得展於私室,親理之路通,慶吊之情展,誠可謂恕己治人,推惠施恩者矣。至於臣者,人道絕緒,禁錮明時,臣竊自傷也,不敢乃望交氣類,修人事,敘人倫。近且婚媾不通,兄弟永絕,吉凶之問塞,慶吊之禮廢,恩紀之違,甚於路人;隔閡之異,殊於吳越。兮臣以一切之制,永無朝覲之望。至於注心皇極,結情紫闥,神明知之矣。然“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退省諸王,常有戚戚具爾之心。願陛下沛然垂詔,使諸國慶問,四節得展,以敘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妃妾之家,膏沐之遺,歲得再通,齊義于貴宗,等惠于百司。如此,則古人之所歎,風雅之所詠,複存於聖世矣!臣優自惟省,豈無錐刀之用?及觀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為異姓,竊自料度,不後於朝士矣!若得辭遠遊,戴武弁,解朱組,佩青紱,駙馬、奉車,趣得一號,安宅京室。執鞭珥筆,出從華蓋,人侍輦轂,承答聖問,拾遺左右,乃臣丹情之至願,不離於夢想者也。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棠棣》匪他之誡,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唯僕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歎息也。臣伏以為犬馬之誠不能動人,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臣初信之,以臣心況,徒虛語耳!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囬光,然終向之者誠也。臣竊自比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實在陛下。臣聞文子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兮之否隔,友于同憂,而臣獨唱言者,何也?竊不願於聖代,使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必有慘毒之懷。故《柏舟》有天只之怨,《穀風》有棄予之歎。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其君者,不敬其君者也。”臣之愚蔽,固非虞伊;至於欲使陛下崇光被時雍之美,宣緝熙章明之德者,是臣慺慺之誠,竊所獨守。實懷鶴立企佇之心,敢複陳聞者,冀陛下倘發天聰而垂神聽也。

  ◎《求自試表》

  臣植言:臣聞士之生世,入則事父,出則事君;事父尚于榮親,事君貴於興國。故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夫論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畢命之臣也。故君無虛授,臣無虛受。虛授謂之謬舉,虛受謂之屍祿,《詩》之素餐,所由作也。昔二虢不辭兩國之任,其德厚也;旦、爽不讓燕、魯之封,其功大也。兮臣蒙國重恩,三世於兮矣。正值陛下升平之際,稱浴聖澤,潛潤德教,可謂厚幸矣!而位竊東藩,爵在上列,身被輕暖,□厭百味,目極華靡,耳倦絲竹者,爵重祿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受爵祿者,有異於此。皆以功勤濟國,輔主惠民。兮臣無德可述,無功可紀,若此終年,無益國朝,將掛風人彼己之譏。是以上慚玄冕,俯愧朱紱。方兮天下一統,九州晏如。顧西尚有違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使邊境未得稅甲,媒士未得商枕者,誠欲混同宇內,以致太和也。故啟滅有扈而夏功昭,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聖明統世,將欲卒文武之功,繼成康之隆,簡賢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鎮衛四境,為國爪牙者,可謂當矣。然而高鳥未掛於輕繳,淵魚未懸於鉤餌者,恐釣射之術或未盡也。昔耿弇不俟光武,亟擊張步,言不以賊遺于君父也。故車右伏劍於鳴轂,雍門刎首於齊境。若此二子,豈惡生而尚死哉?誠忿其慢主而淩君也。夫君之寵臣,欲以除患興利;臣之事君,必以殺身靜亂,以功報主也。昔賈誼弱冠求試屬國,請系單於之頸而制其命。終軍以妙年使越,欲得長纓占其王,羈致北闕。此二醫者,豈好為誇主而曜世俗哉!志或鬱結,欲逞其才力,輸能於明君也。昔漢武為霍去病治第,辭曰:“匈奴未滅,臣無以家為!”固夫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兮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為念!伏見先武皇帝,武臣宿兵年耆即世者,有聞矣。雖賢不乏世,宿將舊卒猶習戰也。竊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髮之功,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使得西屬大將軍,當一校之隊;若東屬大司馬、統偏師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未能擒權馘亮,庶將虜其雄率,殲其醜類。必效須臾之捷,以滅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榮。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於事,死無損於數,虛荷上位而忝重祿,禽息鳥視,終於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非臣之所志也。流聞東軍失備,師徒小衄,輟食忘餐,奮袂攘衽,撫劍東顧,而心已馳於吳會矣!塞,伏見所以行師用兵之勢,可謂神妙也!故兵者不可豫言,臨難而制變者也。志欲自效於明時,立功於聖世。每覽史籍,觀古忠臣義士,出一朝之命,以殉國家之難,身雖屠裂,而功勳著于景鐘,名稱垂於竹帛,未嘗不拊心而歎息也。臣聞明主使臣,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而秦魯以成其功;絕纓盜馬之臣赦,而楚趙以濟其難。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臣獨何人,以堪長久。常恐先朝露,填溝壑,墳土未幹,而聲名並滅。臣聞騏驥長鳴,伯樂昭其能;盧狗悲號,韓國知其才。是以效之齊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試之狡免之捷,以驗搏噬之用。兮臣志狗馬之微功,竊自惟度,終無伯樂韓國之舉,是以於悒而竊自痛者也。夫臨博而企竦,聞樂而竊抃者,或有賞音而識道也。昔毛遂趙之陪隸,猶假錐囊之喻,以寤主立功,何況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無慷慨死難之臣乎!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也;幹時求進者,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陳聞于陛下者,誠與國分形同氣,憂患共之者也。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是以敢冒其醜而獻其忠,必知為朝士所笑。聖主不以人廢言,伏惟陛下少垂神聽,臣則幸矣!

  ◎作者簡註:
  曹植,公元一九二年至公元二三三年,字子建。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三國魏傑出詩人。曹操第三子,封陳思王。因富才學,早年曾被曹操寵愛,一度欲立為太子,後失寵。建安十六年(公元二一一年)年封平原侯,建安十九年(公元二一四年)改為臨淄侯。魏文帝黃初二年(公元二二一年)改封 鄄城王。曹丕稱帝后,他受曹丕的猜忌和*,屢遭貶爵和改換封地。曹丕死後,曹丕的兒子曹睿即位,曹植曾幾次上書,希望能夠得到任用,但都未能如願,最後憂鬱而死,年四十一歲。
  文學史上的建安時期,是指建安至魏初的一段時間。這時期的文學,以詩歌的成就最為顯著。有不少作品能從漢樂府民歌中吸取養料,反映出社會的動亂和人民流離失所的痛苦,體現了要求國家統一的願望,辭情慷慨,語言剛健。後人以“建安風骨”稱 譽這些作品俊逸剛健的風格。但有些篇章表現了消極出世的思想。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家有曹操、曹丕、曹植、建安七子等。曹植的生活和創作,以曹丕即帝位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前期有少數作品出社會動亂和自己的抱負,詩的基調開朗、豪邁。如《白馬篇》、《送應氏》等。後期作品則反映其所受壓迫的苦悶的心情,部分詩篇參雜較 濃厚的消極思想。其詩善用比興手法,語言精煉而詞采華茂,比較全面地代表了建安詩歌的成就,對五言詩的發展頗有影響。也善辭賦、散文。他的《洛神賦》抒情優美 ,富於神話色彩,影響甚大,是建安時期抒情小賦的代表作品。散文也有名篇,如《求自試表》等。
  曹植墓:位於東阿縣城西南十公里魚山西麓,依山而建。墓室分甬道、前室、後室三部分。一九五一年,平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曾清理出土文物一百三十二件,其中除瑪瑙珠、瑪瑙泡、青玉璜數件較精外,其他大部為陶制明器,象車、案、壺、盆、雞、狗、鵝、鴨之類。一九九六年被批准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落落校録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