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顏延之《庭誥》




  《庭誥》者,施於閨庭之內,謂不遠也。吾年居秋方,慮先草木,故遽以未聞,誥爾在庭。若立履之方,規鑒之明,已列通人之規,不復續論。今所載鹹其素蓄,本乎性靈,而致之心用。夫選言務一,不尚煩密,而至於備議者,蓋以網諸情非。古語曰,得鳥者羅之一目,而一目之羅,無時得鳥矣。此其積意之方。

  道者識之公,情者德之私。公通,可以使神明加響;私塞,不能令妻子移心。是以昔之善為士者,必捐情反道,令公屏私。

  尋尺之身,而以天地為心;數紀之壽,常以金石為量。觀夫古先垂戒,長老餘論,雖用細制,每以不朽見銘,繕築末跡,鹹以可久承志。況樹德立義,收族長家,而不思經遠乎。

  曰身行不足,遺之後人,欲求子孝『必先慈』。(《御覽》五百九十三作必先為慈。)將責弟悌務為友。(《御覽》四百十六五百九十三作『務念為友』。)雖孝不待慈,而慈固(《御覽》五百九十三作能。)植孝,悌非期友,而友亦立悌。

  夫和之不備,或應以不和;猶信不足焉,必有不信。(《御覽》作『猶信之不足必應以不信。』)儻知恩意相生,情理相出,可使家有參、柴,人皆由、損。

  夫內居德本,外夷民譽,言高一世,處之逾嘿,器重一時,體之滋沖,不以所能幹眾,不以所長議物,淵泰入道,與天為人者,士之上也。若不能遺聲,欲人出己,知柄在虛求,不可校得,敬慕謙通,畏避矜踞,思廣監擇,從其遠猷,文理精出,而言稱未達,論問宣茂,而不以居身,此其亞也。若乃聞實之為貴,以辯畫所克,見聲之取榮,謂爭奪可獲,言不出於戶牖,自以為道義久立,才未信於僕妾,而曰我有以過人,於是感苟銳之志,馳傾觖之望,豈悟已掛有識之裁,入修家之誠乎。記所雲『千人所指,無病自死』者也。行近於此者,吾不願聞之矣。

  凡有知能,預有文論,若不練之庶士,校之群言,通才所歸,前流所與,焉得以成名乎。若呻吟於牆室之內,喧囂於黨輩之間,竊議以迷寡聞,妲語以敵要說,是短算所出,而非長見所上。適值尊朋臨座,稠覽博論,而言不入於高聽,人見棄於眾視,則慌若迷途失偶,黶如深夜撤燭,銜聲茹氣,腆嘿而歸,豈識向之誇慢,只足以成今之沮喪邪。此固少壯之廢,爾其戒之。

  夫以怨誹為心者,未有達無心救得喪,多見誚耳。此蓋臧獲之為,豈識量之為事哉。是以德聲令氣,愈上每高,忿言懟譏,每下愈發。有尚於君子者,寧可不務勉邪。雖曰恒人,情不能素盡,故當以遠理勝之,麼算除之,豈可不務自異,而取陷庸品乎。

  富厚貧薄,事之懸也。以富厚之身,親貧薄之人,非可一時同處。然昔有守之無怨,安之不悶者,蓋有理存焉。夫既有富厚,必有貧薄,豈其證然,時乃天道。若人皆厚富,是理無貧薄。然乎?必不然也。若謂富厚在我,則宜貧薄在人。可乎?又不可矣。道在不然,義在不可,而橫意去就,謬生希幸,以為未達至分。

  蠶溫農飽,民生之本,躬稼難就,止以僕役為資,當施其情願,庀其衣食,定其當治,遞其優劇,出之休饗,後之捶責,雖有勸恤之勤,而無沾曝之苦。

  務前公稅,以遠吏讓,無急傍費,以息流議,量時發斂,視歲穰儉,省贍以奉己,損散以及人,此用天之善,禦生之得也。

  率下多方,見情為上,立長多術,晦明為懿。雖及僕妾,情見則事通,雖在畎畝,明晦則功博。若奪其當然,役其煩務,使威烈雷霆,猶不禁其欲,雖棄其大用,窮其細瑕,或明灼日月,將不勝其邪。故曰:『孱焉則差,的焉則暗。』是以禮道尚優,法意從刻。優則人自為厚,刻則物相為薄。耕收誠鄙,此用不忒,所謂野陋而不以居心也。

  含生之氓,同祖一氣,等級相傾,遂成差品,遂使業習移其天識,世服沒其性靈。至夫願欲情嗜,宜無間殊,或役人而養給,然是非大意,不可侮也。隅奧有灶,齊侯蔑寒,犬馬有秩,管、燕輕饑。若能服溫厚而知穿弊之苦,明周之德,厭滋旨而識寡嗛兼之急,仁恕之功。豈與夫比肌膚於草石,方手足於飛走者,同其意用哉。罰慎其濫,惠戒其偏。罰濫則無以為罰,惠偏則不如無惠。雖爾眇末,猶扁庸保之上,事思反己,動類念物,則其情得,而人心塞矣。

  忭博蒲塞,會眾之事,諧調哂謔,適坐之方,然失敬致悔,皆此之由。方其克瞻,彌喪端儼,況遭非鄙,慮將醜折。豈若拒其容而簡其事,靜其氣而遠其意,使言必諍厭,賓友清耳,笑不傾撫,左右悅目。非鄙無因而生,侵侮何從而入,此亦持德之管龠,爾其謹哉。

  嫌惑疑心,誠亦難分,豈唯厚貌蔽智之明,深情怯剛之斷而已哉。必使猜怨愚覽,則頻笑入戾,期變犬馬,則步顧成妖。況動容竊斧,束裝盜金,又何足論。是以前王作典,明慎議獄,而僭濫易意;朱公論璧,光澤相如,而倍薄異價。此言雖大,可以戒小。

  遊道雖廣,交義為長。得在可久,失在輕絕。久由相敬,絕由相狎。愛之勿勞,當扶其正性,忠而勿誨,必藏其枉情。輔以藝業,會以文辭,使親不可褻,疏不可間,每存大德,無挾小怨。率此往也,足以相終。

  酒酌之設,可樂而不可嗜,嗜而非病者希,病而遂眚者幾。既眚既病,將蔑其正。若存其正性,紓其妄發,其唯善戒乎。聲樂之會,可簡而不可違,違而不背者鮮矣,背而非弊者反矣,既弊既背,將受其毀。必能通其礙而節其流,意可為和中矣。

  善施者唯(《御覽》四百七十七作『豈唯』。)發自人心,乃出天則。與不待積,取無謀實,並散千金,誠不可能。贍人之急,雖乏必先,使施如王丹,受如杜林,亦可與言交矣。

  浮華怪飾,滅質之具,奇服麗食,棄素之方。動人勸慕,傾人顧盼,可以遠識奪,難用近欲從。若睹其淫怪,知生之無心,為見奇麗,能致諸非務,則不抑自貴,不禁自止。

  夫數相者,必有之征,既聞之術人,又驗之吾身,理可得而論也。人者兆氣二德,稟體五常。二德有奇偶,五常有勝殺,及其為人,甯無葉沴。亦猶生有好醜,死有夭壽,人皆知其懸天,至於丁年乖遇,中身迂合者,豈可易地哉。是以君子道命愈難,識道愈堅。

  古人恥以身為溪壑者,屏欲之謂也。欲者,性之煩濁,氣之蒿蒸,故其為害,則熏心智,耗真情,傷人和,犯天性。雖生必有之,而生之德,猶火含煙而煙妨火,桂懷蠹而蠹殘桂。然則火勝則煙滅。(《御覽》八百七十一作『煙勝則火滅』。)蠹壯則桂折。故性明者欲簡,嗜繁者氣昏,去明即昏,難以生矣。建言所黜,儒道眾智,發論是除。然有之者不患誤深,故藥之者恒苦術淺,所以毀道多而義寡。頓盡誠難,每指可易,能易每指,亦明之末。

  廉嗜之性不同,故畏慕之情或異,從事於人者,無一人我之心,不以己之所善謀人,為有明矣。不以人之所務失我,能有守矣。己所謂然,而彼定不然,弈棋之蔽,悅彼之可,而忘我不可,學顰之蔽。將求去蔽者,念通怍介而已。

  流言謗議,有道所不免,況在闕薄,難用算防。接應之方,言必出己。或信不素積,嫌間所襲,或性不和物,尤怨所聚,有一於此,何處逃毀。苟能反悔在我,而無責於人,必有達鑒,昭其情遠,識跡其事。日省吾躬,月料吾志,寬嘿以居,潔靜以期,神道必在,何恤人言。

  諺曰,富則盛,貧則病矣。(《藝文類聚》三十五《初學記》十八作『甚矣』。)貧之為病也,不為形色粗黶,或亦神心沮廢;豈但交友疏棄,必有家人誚讓。非廉深遠識者,何能不移其植。(《藝文類聚》作『非廉潔深識者,何能不交移其植,《初學記》作其澡』。)故欲蠲憂患,莫若懷古。懷古之志,當自同古人,見通則憂淺,意遠則怨浮。(《藝文類聚》《初學記》作『見深則憂淺,識遠則患浮』。)昔(《藝文類聚》《初學記》作『昔有』。)琴歌於編蓬之中者,用此道也。

  夫信不逆彰,義必幽隱,交賴相盡,明有相照。一面見旨,則情固丘嶽,一言中志,則意入淵泉。以此事上,水火可蹈,以此托友,金石可弊,豈待充其榮實,乃將議報,厚之篚筐,然後圖終。如或與立,茂思無忽。

  祿利者受之易,易則人之所榮,蠶穡者就之艱,艱則物之所鄙。艱易既有勤倦之情,榮鄙又間向背之意,此二途所為反也。以勞定國,以功施人,則役徒屬而擅豐麗,自埋於民,自事其生,則督妻子而趨耕織。必使陵侮不作,懸企不萌,所謂賢鄙處宜,華野同泰。

  人以有惜為質,非假嚴刑,有恆為德,不慕厚貴。有惜者以理葬,有恆者與物終,世有位去則情盡,斯無惜矣。又有務謝則心移,斯不恒矣。又非徒若此而已,或見人休事,則勤蘄結納,及聞否論,則處彰離貳,附會以從風,隱竊以成釁,朝吐面譽,暮行背毀,昔同稽款,今猶叛戾,斯為甚矣。又非唯若此而已,或憑人惠訓,藉人成立,與人餘論,依人揚聲,曲存稟仰,甘赴塵軌。衰沒畏遠,忌聞影跡,又蒙蔽其善,毀之無度,心短彼能,私樹己拙,自崇恒輩,罔顧高識,有人至此,實蠹大倫。每思防避,無通閭伍。

  睹驚異之事,或涉流傳,遭卒迫之變,反思安順。若異從己發,將屍謗人,迫而又迕,愈使失度。能夷異如裴楷,處逼如裴遐,可稱深士乎。

  喜怒者有性所不能無,常起於褊量,而止於弘識。然喜過則不重,怒過則不威,能以恬漠(《御覽》五百九十三作『恬淡』。)為體,寬愉為器者,則為(《御覽》下有『美矣』二字。)大喜蕩心,微抑則定,甚怒煩性,小忍即歇。(《御覽》下有故字。故)動無愆容,舉無失度,則物將自懸,人將自止。

  習之所變亦大矣,豈惟蒸性染身,乃將移智易慮。故曰:『與善人居,如入芷蘭之室,久而不知其芬。』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欠而不知其臭,』與之變矣。是以古人慎所與處。唯夫金真玉粹者,乃能盡(《藝文類聚》二十三作處)而不汙爾。故曰:『丹可滅而不能使無赤,石可毀而不能使無堅。』苟無丹石之性,必慎浸染之由。能以懷道為念,必存從理之心。道可懷而理可從,則不議貧,議所樂耳。或雲:『貧何由樂?』此未求道意。道者,瞻富貴同貧賤,理固得而齊。自我喪之,未為通議,苟議不喪,夫何不樂。

  或曰,溫飽之貴,所以榮生,饑寒在躬,空曰從道,取諸其身,將非篤論,此又通理所用。凡生之具,豈間定實,或以膏腴夭性,有以菽藿登年。中散雲,所足在內,不由於外。是以稱體而食,貧歲愈嗛,量腹而炊,豐家餘食,非粒實息耗,意有盈虛爾。況心得複劣,身獲仁富,明白入素,氣志如神,雖十旬九飯,不能令饑,業席三屬,不能為寒。豈不信然。

  且以己為度者,無以自通彼量,渾四遊而斡五緯,天道弘也。振河海而載山川,地道厚也。一情紀而合流貫,人靈茂也。昔之通乎此數者,不為剖判之行,必廣其風度,無挾私殊,博其交道,靡懷曲異。故望塵請友,則義士輕身,一遇拜親,則仁人投分。此倫序通允,禮俗平一,上獲其用,下得其和。

  世務雖移,前休未遠,人之適主,吾將反本。夫人之生,暫有心識,幼壯驟過,哀耗騖及,其間夭鬱,既難勝言,假獲存遂,又雲無幾。柔麗之身,亟委土木,剛清之才,遽為丘壤,囬遑顧慕,雖數紀之中爾。以此持榮,曾不可留,以此服道,亦何能平。進退我生,游觀所達,得貴為人,將在含理。含理之貴,惟神與交,幸有心靈,義無自惡,偶信天德,逝不上慚。欲使人沈來化,志符往哲,勿謂是賒,日鑿斯密。著通此意,吾將忘老,如曰不然,其誰與歸。偶懷所撰,略布眾條,若備舉情見,顧未書一。贍身之經,別在田家節政;奉終之紀,自著燕居畢義。(《宋書·顏延之傳》,又略見《藝文類聚》二十三,又三十五,《初學記》十八,《御覽》四百十六,又四百七十七,又五百九十三,又八百七十一。)


  ◎顏延之簡介:

  延之字延年,琅邪臨沂人,晉光祿勳含曾孫。義熙中,後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轉主簿,曆豫章公世子參軍。宋國建為博士,仍遷世子舍人。及受禪,補太子舍人,徙尚書儀曹郎太子中舍人。少帝即位,以為正員郎兼中書郎,徙員外常侍,出為始安太守。元嘉初征為中書侍郎,轉太子中庶子。尋領步兵校尉,出為永嘉太守,未行,免。起為始興王浚後軍諮議參軍,遷禦史中丞,改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免,複為秘書監光祿勳,致仕。元兇弑立,以為光祿大夫。孝武即位,以為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孝建三年卒,年七十三,贈散騎常侍特進,諡曰憲子,有集三十卷,逸集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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