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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春天,照例又是儿童入学之期。帝舜与君臣商议道:“教孝教弟,明礼习让,这种科目固然是做人基本的要事,但是恐怕将来有两种缺点:一种是关于儿童本身的,专让静,不让动,身体发育恐受影响。一种是关于国家前途的,专尚文,不尚武,民气逐渐委靡,易流于积弱。这两种流弊似乎不能不预先防到。”群臣听了,都以为然。
于是大家讨论起来,有的主张增加射箭一科,有的主张增加御车一科,纷纷不一。大司徒道:“臣以为射、御二科固然是好的。射可以观德,可以习勤,不但能够养成武士,而且仍不失教育原则。但是只可施之于已经成年的生徒,若是儿童,体力未足,恐怕不甚相宜。现在规定七岁入小学,十五岁人入太学。七岁的儿童,叫他射御,固然万万不能胜任,就是十五岁的儿童,亦似乎尚早。臣的意思,最好添一种舞的科目。从前阴康氏的时代,因为阴多滞伏,民气壅闭,于是创出这种舞法,以教百姓,后来民气果然多发扬了。所以舞这个方法于人身极有价值。舞有两种:一种是徒手舞,盘旋进退,俯仰高下,演出种种的节目,与儿童兴趣极相合,凡七岁初入小学的儿童都可以用的。一种是器械舞,又可以别为二类:一类是文,一类是武。文舞用籥用羽;武舞用于用戚。羽籥较轻,易于挥洒,凡年在十二岁以上之儿童可用之。干戚较重,舞动不易,凡十五以上入大学之学生可用之。如此排定程序,以次而进,练习到后来,不但技艺娴熟,而且力气亦可以增加。古人有两句诗,叫作“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就是说这个舞的效果。所以臣的愚见以为要提倡武事,振作士气,寓之于教育之中,以入学之初添加舞干戚羽籥一科为最宜。这科名目定为万舞,未知帝意如何?”大众听了都赞成。于是就叫乐正夔等预备起来。从十七年二月入学起,以后都用万舞了。
又过了多年,忽报息慎国君来朝,帝舜即命百官按照典礼招待。到了觐见的那一日,行礼既毕,息慎国君献上弓矢,说道:“小国僻处远方,无物可以呈贡,只此土产,聊表微忱,请赏收吧!”帝舜一看,只见那弓长四尺,矢长尺又五寸,弓矢的材料非铁非石。矢镞长约二寸,亦非铁非石,正不知是何物造成。再看那弓弦上,有一张隆起一个结,仿佛曾经断了接过似的,料想必有原故,一时不便就问,照例谦谢一番收下。
到得次日,设席款待,帝舜和群臣相陪。因为大司空从前是到过息慎国的,就叫他坐在旁边,以便谈话。渐渐说到息慎国的风土,帝舜便问那弓矢材料的来历。息慎国君道:“这种材料名叫楛木。颜色有黑,有黄,或微白,而有纹理。实在并不是木类,出于水中,坚硬可以削铁,不轻易折断的。这种做矢镞的材料名叫石砮有两种:一种出于山,取的时候,必先祭山神。
一种亦出于水,相传系松树之脂人水千年,化成此物。有纹理如木质,绀碧色,坚胜于铁。小国那边山林多禽兽猛鸷,人民以射猎为生,非此种坚硬的材料不能适用。听说此种材料各处都没有的。”
帝舜道:“那么弓弦的材料与各处亦不同吗?”息慎国君道:“弓弦材料与各处相同,不过有一种续弦膏亦是各处所没有的。小国因为瘠苦,无贵重之物可献,单单选了这几张弓矢,拣而又拣,试而又试,以求完善。不料有一张弓弦竟试断了,行期已促,不及更换,就用续弦膏接续,形式虽然难看,但是格外坚久,清帝试试。”帝舜道:“那续弦膏是什么东西做的?”息慎国君道:“小国山里有一种蛇,名叫胶蛇。长不过三四尺,用刀斩作三四段,顷刻之间,复连合为一。再斩作五六段,亦复合为一,而行走愈速。取之之法,斩断之后,每段赶快用木条夹住,掷之墉外,或悬之树上,才不能复连。将此蛇捣碎成膏,去接续断弦,坚韧异常,用了长久,虽他处断,而此接续之处永不断,真可宝贵的。”
帝舜君臣听了,都以为异。息慎国君又向大司空道:“那年大驾辱临,实在简慢得很。某久想前来,因为路途不熟,屡屡愆期。不想匆匆已几十年了。今朝再见,欣幸之至。”大司空道:“某当日因君命在身,未能久留,深以为恨。某当年到贵国的时候,正值隆冬,贵国多穴土而居,但不知夏天如何?
是否仍是穴居?”肃慎国君道:“夏天穴居易致疾病,所以多改为巢居。”
帝舜道:“贵国禽兽既多,不知其中有可以为人利用的吗?”息慎国君想了一想道:“有的。小国东部一处山上产生一种兽,非牛、非马、非犀、非象,大家叫它四不像。它性极灵,能代人做一切事务,如运物、打磨、掘上等类。它平时住在山上,不轻易下来,偶然下来,亦不损人一草一木。人如要它做事,但将乐器一吹,它就成群而来。假使要它做的事务只须一兽可了,那么它就独留一兽,其余都上山而去。这兽给人做事,必待做完后才肯归去,否则不肯去。做完之后,就是要留它,它亦不肯留。做完事之后,人倘使怜其辛苦,给它食物,它亦决不肯食。这种真是奇兽呢。”
众人听了,都诧异之至,说道:“天下竟有如此替人尽义务而不贪酬报的异兽!那种争权夺利、草菅人命的人对了真要愧死呢。”这时宾主劝酬,馔已数上,中有咸肉一味,息慎国君尝了,不绝的道好,并且问是用何种材料烹成。大司空道:“并无别物,不过用盐渍起来而已。”说着,就指指席上所列制成虎形之盐给他看。息慎国君道:“这种异物,敝国那边是没有的。小国那边和味的方法,只有用木材烧成灰,取汁而饮之,那种滋味万不能如此肉之佳。”
帝舜道:“贵国东边亦临大海,海水可以制盐,贵国人何以不制呢?”息慎国君道:“小国那边去海尚远,夏天跑过去,处处隔着弱水,交通不便。冬时遍地冻结,交通虽便,但是海水亦结冰了。所以小国人民屡次想去制造,终于不能,想来饮食之微,亦有幸福的呢。”帝舜道:“贵国既然弱水为患,当时大司空到贵国之时,何不令其施治?”息慎国君道:“当时亦有此意,以时值隆冬,弱水统统冰结,无从施治。待要等到长夏,时日太长,料想天使不能久待,只好不说了。”
帝舜道:“贵国弱水泛滥的情形如何?损失大吗?”息慎国君道:“并不泛滥,只是不便于交通。小国的弱水大概分为两种:一红一黑。春夏之际,山中水泉下注,到处成为沮洳,并不甚深。但是人涉其上,则半身顿时陷没其中,在那时忍耐勿动,呼人救援,尚有更生之望。倘若自逞其能,用力挣扎,则愈陷愈深,立刻可以灭顶。这个最是可怕。小国土音叫这种弱水名曰哈汤,恐怕无法可施呢。”
帝舜便问大司空,大司空道:“臣当日访问到此,亦曾研究过,其原因是土为患,不是水为患。那种土亦不是原有之土,是无数大树亿万落叶经水泉涵濡所化成之土,所以既软又腻,年代愈久,堆积愈深,因此可以没人。施治之法,只有将大树砍去,风吹日炙,久之自能干硬,但是旷日持久。而且这种千年大木一旦尽行砍去,亦未免可惜,所以恐怕做不到呢。”息慎国君听了,亦点点头。当下宾主又谈了些他事,宴罢归馆,帝舜优加赏赐,息慎国君欢欣鼓舞而去。
又过了两年,忽报大频之国来朝。帝舜君臣听了“大频国”三个字,都不知道。连游历偏海外的大司空亦莫名其妙,想来总是极远的地方了。帝舜吩咐招待礼节格外从优,不负他远来的一番盛意。早有乐正夔是主宾之官,前去招待,才知道大频远在北极之外,从古未曾通过中国。因为大司空远到北极,风声所播,他才慕义千辛万苦而来,真是难得之至。
朝觐之礼既毕,照例宴饮并奏《韶》乐以娱宾。酒过三巡,乐过三成,暂时停止,帝舜便探询他国内的民情风俗。据大频国一君说,他国之人民善于灾祥之数,不但可以验本国之灾祥,并能够验外国之灾样。帝舜便问他怎样验法,大频国君道:“北极之外有一大海,名叫潼海。这海水不时荡涌,高可隐日。
其中有巨鱼大蚊,从来无人见过,所以它们的真形亦无人知道。
但知道它们一吐气,则八极皆为之昏暗,一振鳍则崇山皆为之动摇,是极可怕的。但是,寻常时候它们亦很安静,不吐气,不振鳍。假使天下世界有一国的君主昏暴无道,它们就要动起来了。最近八十年前,海中的大蛟陡然的蠢动,其长萦天,以至三河齐溢,海渎同流为害。但究竟是哪一国君主无道酿出这种大变,现在还不能知道。”
帝尧道:“刚才贵国君所说的三河是哪三条河?”大频国君道:“就是天河、地河、中河。天河在天,世俗之人叫它银河;地河在九地之下,深不可见;中河是地面流通之河。这三条水有时通,有时壅。大概圣君在位,则三河水色俱溢,无有流沫。假使换一个昏暴之君,浊乱天下,那么巨鱼吸日,长蛟绕天,是一定的道理。”
帝舜道:“中国的学说与贵国不同。中国叫银汉,亦叫作天河。但亦知道它并不是真河,是无数小星远近攒簇而成。因为远望过去和河相仿,所以叫作河,其中并没有水,而且上下隔绝,哪里能与地上之水相通呢?”大频国君道:“据小国所闻,确是天上的真河,而且有人曾经到过的。从前有一个国民,要想穷究一条大水的上源,乘舟而去。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月,到了一处,有城郭,有房屋,仿佛是一个都会。正见房屋里有一个绝色美女在那里织机,他就上岸去问此处是何地。那女子未及开言,外面来了一个美丈夫,左手牵了一只牛走进来,便问那人到此地来做什么?”那人便将穷水源之意,说了一遍,又请问此处是何地?那美丈夫听了,笑笑道:‘足下要寻的水源恐怕寻不到了,还是赶快回去吧。某名叫河鼓,那女子是我之妻,名叫天孙,某夫妇两个一年中来此一度,究竟此地是什么地方,连我们亦不知道呢。’那人听到这话,非常诧异。正在发呆,那美丈夫又说道:‘足下既然万里而来,空手的跑了回去未免太辜负了,一点没有恁据,回去和人说,人亦不相信。
某有一物,可以奉赠,请足下带回去,并寻到某地方,有一个卖卜之人,将现在这番情形告诉了他,并将此物给他看,或者他能够知道一二。’说罢,放了牛绳,走到那女子身畔,俯身拾了一块石子,递给那人道:“这个就是惩据,足下拿了,可以赶快回去。’那人接了石子,莫名其妙,只得急急转身,依了那美丈夫的话,寻到某地方,果然有一个卖卜之人,那人便将石子交给他看,并告诉他经过情形。那卜人大骇,说道:这一块是织女的支机石呀!足下莫非到天上去过吗?’后来又向案上检查了一回书,便说道:“果然,足下到天上去过了。足下遇见那美女、美丈夫的那一天,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吗?’那人应道:‘不错。’卜人就将所检查之书递给他看,只见上面载着某年,某月,某日,客星犯女牛。照这件故事看起来,穷地河之源可到天河,与牛女星相见,岂不是天地两河相通的证据吗?”帝舜见他所说的都是神话,待要去驳诘他,又碍着他远来的诚意,只能唯唯,不置一辞。这时,适值《韶》乐又作,大家暂且观乐,不再谈论。
过了片时,乐到六七成,那凤凰又翩翩来仪。大频国君看得来羡慕之至,便问帝舜:“这凤凰居在何处?”帝舜道:“从前是由海外而来,此刻就住在这官苑之中。”大频国君听了,便请求去参观。帝舜答应,随即指着伯益向大频国君道:“此地一切上下草木鸟兽之事都是归他管理的,等一会就叫他陪贵国君去吧。”大频国君答应称谢。
隔了一会,宴终乐止。时候尚早,伯益就领了大频国君向宫苑而行。到了苑中,只见树木森森,鸟兽甚多,独有那凤凰总栖息在梧桐之上,“归昌归昌”的乱叫,不下数十只。羽毛绚烂,仿佛一图锦绣。后面及两旁护卫的文鸟亦不少。大频国君正在看得有趣出神,猛不防一只大鸟飞过来向着伯益高叫一声:“父亲!”那伯益也应了他一声,而且问道:“这几日内,苑中的鸟兽都无恙吗?”那大鸟亦答应道:“好的,都无恙。”大频国君仔细一一看,原来那只大鸟生着一张人面,所以能说人话,不禁大骇,便问伯益道:“这是妖怪吗?”伯益道:“不是,这是大小儿孟亏。”大频国君听了,尤其不解,怎样一个人会生鸟儿呢?这个理由不但当时大频国君不解,就是此刻读者亦必是诧异,待在下将这事来细细说明。
原来伯益自从娶了帝舜之女之后,隔了两年,居然生育了。
哪知生育下来的不是个人,却是和鸟卵一般的物件。大家惊异,就要抛弃他,伯益忙止住道:“这种生育方法古人有的。从前有一个国君,他的宫人有孕,亦有一卵弃于水滨。其时适有一个孤独的老母所养的狗名叫鹄仓看见了,就衔了这卵去给孤独老母老母就用孵卵的方法,放在自己怀中,用衣覆着,暖他起来。过了几日,居然一个小儿破壳而生。后来材干出众,非常有名。所以这种生产法古来是有的,不可将他抛弃,孵他起来吧。”伯益之妻听了,果然孵他起来。
数日之后,孵壳而出,哪知并不是人,竟是一只鸟儿。伯益至此亦不禁呆了。怕益之妻尤其羞耻得不得了。两夫妻明明是个人,为什么会生出鸟类来呢?登时喧传远近,议论纷纷。
有些说,伯益治水,烈山泽而焚之,杀伤的禽兽太多,所以皇天降之以罚,使他生一只鸟儿,以彰天报。有些说,伯益之妻夏日裸卧庭中,受了什么邪魔的交感,所以生此怪物。有些说,伯益终日在哪里研究鸟兽的情形,用心太专,那受胎之始,必定是神经上受了特别的感触,所以有如此之结果。外面议论既多,伯益夫妇听了,自然更加难过,几次要想将这怪物处死,但是终于不忍。又因那怪物虽多是鸟形,但他的头与面颇带人形,且啼哭之声亦与小儿无异,因此更踌躇不决。
后来帝舜知道了,便和伯益说道:‘联闻古时有人产生一鹤,以为不祥,投之于水。他的叔父说道:“间世之人,其生必异,岂可卤莽就抛弃了他?’赶快跑去救起。只见那只鹤羽毛蜕落,已变成一小儿,但是身上还有长毛盈尺,经月乃落。
照此看来,或者这小儿也是间世之人,将来羽毛脱落,仍能返人本体,亦未可知。就使终于如此,亦是汝等骨血,何妨抚养他呢!”
伯益夫妇听了帝舜的话,果然养他起来,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大廉,号孟亏。三年之后,羽毛丰满,能够高飞,言语性情与人无异,不过他的起居饮食与人不同就是了。伯益夫妇给他在室中构一个巢,又架几根横木,以为他栖止之所。但是这孟亏通常总是翱翔空中,或在茂林之间,与众禽鸟为伍,深知各禽鸟之性情,尝和他父亲说道:“鸟兽亦是天生万物之一。自人眼看起来,像煞人贵而鸟兽贱,自天眼看起来,与人一律平等,并无歧异。人拿了鸟兽之肉来充庖厨,亦出于不得已,所谓弱之肉,强之食。就是鸟类之中,鹰鹯逐鸟雀,亦不能免。鸟类对于人亦何敢抱怨?但若是用种种残酷的方法去宰割它,或者食其幼稚,或者覆其窝巢,或者绝其种类,那么鸟兽要怨忿了。莫说鸟兽无知,它亦自爱其生命,能救它之命,它亦能知报答。无故戕害它的命,它亦有修怨之心,不过不能人言罢了。所以王者恩及禽兽,则鸟兽鱼鳖咸若气类相感,是一定的道理。至于畜养之法,有两句话可以赅括,所谓先则尽其性,后则顺其性而已。伯益之耻,本在于调驯鸟兽,得到孟亏之助力,自然格外精明,因此就将鸟类的一部叫孟亏去管理。
后来帝舜知道了,就叫他亦做一个虞官,以帮助伯益。直到夏朝,伯益早经去世,他仍在那里做虞官,号称鸟俗氏。后来,因为夏代德衰,民间渐渐食卵,孟亏乃率领无数鸟类翩然而去,不知所之,更不知其所终。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大频国君见了孟亏,不胜诧异之时,伯益就将他的历史述了一遍。大频国君尤其奇异,略略与孟亏问答几句,便再问伯益道:“盂亏吃的食物和人同否?”伯益道:“他与凤凰最相好,而嗜好不同。凤凰非竹实不食,盈亏非本实不食,人间烟火更不必说了。”大频国君又各处游玩一会,方才已到客馆。帝舜重加赏赐。过了多日,告辞而去。又过几日,忽报仲堪死了,帝舜非常震悼,追念其平日之功,除优加恤外,并特赐以谥曰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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