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郊游所见




  悉达多太子十九岁了,宫中的生活虽然是日日笙歌,夜夜欢娱,但那快乐、平静底下所隐含的生命的无聊之感总使人感到是如此的压抑和浪费。富丽堂皇的王宫永远装不下博大而宽广的思想,花枝招展的采女也永远无法慰藉那颗多愁善感的心灵。悉达多太子喜欢独自在花园幽静的小径中缓步而行,喜欢坐在浓密的树荫下沉思默想。天上的白云悠悠,那是太子心中拨弹的琴弦;地下的流水淙淙,那是太子心底奔涌的生机。笼中的鸟儿就要推开紧锁的铁门振翅高飞,自由的心灵即将冲破被困的樊篱翱翔天际。悉达多太子从过惯了的柔软奢华的生活中走了出来,他要到人世间去看看,看看这个真实世间的另外一副模样。

  悉达多太子跟父亲净饭王说:“父王,我在宫中呆的日子太久了,我想暂时离开王宫中的园林,到城外的郊野去看看。”净饭王听太子说要出去游玩,心里很高兴,他以为太子是不愿意在王宫行夫妇之礼,以受拘束,所以要到郊外去放松自己。净饭王当即满口答应。

  动身之前,净饭王特地叮嘱手下,将太子所经道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将郊外园林寺观也修治一新,一切布置停妥,悉达多太子便到王宫去向父王告别,然后动身出了王宫。

  当时,太子是从城东门出去的,前后导从,煞是壮观。沿路观看的人群如山如海,如风如云,拥挤不堪,他们听说太子出行,都纷纷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为的是一睹太子的丰姿。悉达多太子看到这么多人来看他,感到十分奇怪;但他刚从王宫出来,身心突然轻松,见到大家这么热闹欢乐,也受到了巨大感染,从而将深锁的眉额暂时舒展开来。太子与路边的男男女女打着招呼,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围观人群的簇拥下,一路向前行去。

  一行人出了都城,太子的心中充满着欢喜。突然,远处的路边有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正拄着手杖,一步一步地蹒跚着向太子这个方向走过来。他的背几乎弯了下去,一副异常衰弱疲倦的样子。太子觉得很奇怪,忙叫马夫车匿将车停住,问车匿说:“这是个什么人?”车匿回答说:“是一个老人。”太子又问道:“什么叫做老?”车匿回答说:“这个人过去也曾经是婴儿,是童年,是少年,由于时光不停地流逝,他便从一个小孩渐渐地变成了一个老头。到了这个时候,形体也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变得衰弱;颜貌也跟过去年轻时候不一样,变得老丑;身体整个地就虚弱了下去,吃下的饭,也不容易消化了;气力也逐渐变得微弱了;无论坐着还是站着都感到十分痛苦;像他这样,剩下来的生命已经没有几天了。因此,这个就叫做老。”太子又问道:“是不是只有这一个才老,还是一切生命都要变老呢?”车匿回答说:“一切生命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都应当从年幼到变老的。”

  太子听到车匿的话,一股巨大的苦恼腾地涌上太子的心头。太子心里默默地想着,“日月不停地流逝,时间迁徙,岁月变移,衰老就像电一样快地降临到人身上,人身立刻就会变得脆弱与不可依恃。我现在虽然非常富贵,难道能免除这样的遭遇吗?为什么世上的人对这样的境况而不感到害怕?”太子年幼时就不大喜欢生活在这个有情世界,现在见到如此情景,触动本已潜藏的厌苦心绪,当下更加深了那种对人世悲伤厌离的心理。太子长叹一声,骤然打消了出外游玩的念头,便当即叫车匿掉转车头,向王宫回驶而去。

  回到王宫,太子更加感到忧愁。他感觉到人生的短暂、空虚和寂寞有如一条毒蛇纠结盘绕在他心里,他应当并且需要摆脱这个困境,但他找不到办法。他只好独自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忧苦地思索着。在他的心里,除了这条毒蛇的存在需要排除外,他已经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净饭王见到这一切,是忧在心里,但他无法排解太子的忧伤。他只有增加宫娥采女、增加外在的欢乐来时时娱乐太子。然而,太子对这一切已经熟视无睹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一切。

  又过了些天,太子又向父王禀告要到郊外去游玩。净饭王听了太子的禀告,心里泛起了一丝忧虑,他想,“上一回,太子到郊外去,在外面见到一个老人,便使得他如此忧愁不乐。才过了不长时间,却又要出外游玩,说不定还会碰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那又得愁上加愁,闷上加闷了。但有意不叫太子出去,又没有适当理由。这可怎么是好?”正当净饭王犹豫不决之时,一股慈爱的心绪油然回到净饭王的心中,他实在太喜爱这个太子了,怎么能违逆爱子的意愿呢!只要太子心里喜欢,就是明知此行有再大的风险也必须答应。于是,净饭王说:“你去吧,只是路上要当心,不要玩得过头了而伤了身子。”

  这一回,净饭王召集各位臣工,将到郊外沿路一线都打扫得更加干净,将道路修治得更加整齐美观,太子车队经过的地方张灯挂彩,散花烧香,一派繁华富丽的景象,更不准那些臭秽的东西摆在路边,以免太子看见而生不快的感觉。

  净饭王对太子说:“上次,你是从东门出去的,这次换个地方,就从南门出去吧。”太子答应了一声,就率领车队仍像上次出行那样浩浩荡荡地向南门出发了。路边仍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太子微笑着跟他们打着招呼。

  刚刚走出城南门,突然路边出现一个病人,身子骨非常瘦弱,却长着一个奇大的肚子,不停地喘着气,呻吟着,骨头似乎都将节节散落,肌肉似乎也都变得不复存在,颜貌痿黄,全身颤抖,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将身体支撑起来,而是由两人扶持着勉强站立,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便蹲在路侧一个劲地喘气。

  太子见此情景,感到很奇怪,就问身边的侍从,“这是什么人?”侍从回答说:“这是一个病人。”太子又问道:“什么叫做病?”随从回答说:“所谓病,都是由于人们嗜欲太深,饮食无度,四大不调,因此转变成病的。人生了病,就会变得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感到不舒服,甚至苦痛,气力虚弱,饮食也少了,眠卧也不能安稳了,人身虽然有身子,有手足四肢,但是自己动不了,需要依靠其他力量才能坐或站起来。”太子听到这里,心里油然生起慈悲之心。他看着那个病人,就像自己也生了同样的病一样,他无力解除这样的苦痛,因而心里忧愁万分。他又接着问:“只有这个人才是这样生病,还是其他人都会这样生病?”随从回答说:“所有的人都会生病,不论贵贱,不论男女老幼,都会经历生病这个过程。”太子听完这样的话,又心里默默地想道,“像这样生病,痛苦,普天下的人都将缠缚熏染上,为什么世上的人都只想着眼前的快乐而对于将来不感到害怕呢?”太子一念及此,便深深地感到害怕,感到恐怖,身心颤抖着,就像月亮的影子落在水中,风生水激,波浪粼粼,不能平静。太子于是对身边的人说:“那么,像我们这样的身体,就是极大的苦痛聚集之所,世上的人却在这苦痛中横生欢乐,无论愚蠢的,痴傻的,还是无知无识的人,都是如此地不知觉悟,真是可怜可悯啊。我们今天还要到郊外的园林去参观游玩,也同样是不知道觉悟的人。”太子当即下令不再出游,驾车回宫。

  太子回到王宫,独自坐在房间里,思考着,他的心里时刻感受到忧愁不安。

  太子从第二次郊游回来之后,整天闷闷不乐,净饭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知道如何能减轻太子心中的忧愁。他想,太子肯定又碰到了什么事了,于是就问跟从太子出游的侍从,“太子今天出去,难道不快乐吗?”侍从回答说:“太子今天刚出南门,就碰见一个病人,因此郁郁不乐,就驾车回来了。”净饭王听到这话,心里更加忧虑,他担心太子又萌生出家的念头,于是,他又问当时负责清扫街道的诸位臣工:“太子前次出游,刚出东门,就碰到一个老人,因此愁忧不乐。

  这回,我叫你们将道路打扫得更加干净,不要让那些老人病人在街头巷侧,怎么今天太子刚刚走出城门,就又碰到了一个病人呢?”各位臣工纷纷答道:“最近几天,我们确实已经严厉责令外面专司的官员,将道路打扫得非常干净,一切恶臭污秽的物事,以及老人病人等我们也将他们驱逐远离了,而且又派了专人相互检查,不使有一点疏漏,也不让责任者有一丝懈怠,但我们确实不知这个病人是怎么来的。”净饭王又问侍从,侍从回答说:“这个病人确实不知来自何处,好像一点预兆、一点踪迹也没有,就这样突然出现了。”净饭王觉得恐怕真的是天意如此,他生怕太子再度犹豫,从而出家修道,因此,又煞费苦心地征集了许多歌舞美女,送给太子,让她们整日陪侍太子,使太子在声色欢娱之中萌生爱恋人间欲乐之心,而逐渐将出家的念头打消。

  当时,国内有一位聪明智慧的婆罗门学者,口才十分好,净饭王为了留住太子的心,于是将这位名叫优陀夷的婆罗门学者请了来,希望借他的智慧和辩才说服太子不要出家。优陀夷对净饭王说:“太子十分聪明,没有人比得上他。他书本上的知识又都非常渊博,有许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现在要我去说服他放弃修道之心,恐怕是我的力量达不到的,这就像一根藕丝想吊起一座须弥山,是绝不可能的事。”然而,净饭王最终并未放弃让优陀夷说服太子的打算,他派给优陀夷一个任务:让他做太子的贴身随从,太子无论行住坐卧,他都要跟随着,不能远离。

  又过了些天,太子又要出去郊游。净饭王因为有了优陀夷随从太子,他希望优陀夷能随机说法,使太子不再生厌世之心,于是放心大胆地答应了太子的申请。这回在城内城外,准备工作做得比上次更加精心细致,道路、园林、台榭、楼观等都更加齐整庄肃,老人病人、臭秽等物都已驱除干净;香花铺道,旛盖如林,比前两次更加壮观。当时太子与百官导从,吹吹打打地走出王宫,迤逦往西城门而去。

  正当他们一行刚刚走出城西门,突然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具棺材,一人在侧将香花布散尸体之上;跟在后面的人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低声饮泣,有的面带忧戚之容,有的目现呆滞之色。太子见此情景,茫然不解。于是,就问优陀夷,“这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有人将香花布散在他身上,却有许多人号哭相送?”优陀夷因为受净饭王的嘱咐,只好默然不答。太子听到优陀夷没有回话,又连着问了几次,优陀夷没有办法,只好恭敬地回答说:“这是一个死人。”太子又问:“什么叫死?”优陀夷说:“所谓死,就像刀风解形,神识随之而去,人的上下四肢以及各种器官都没有了知觉。这个人在世时,贪恋执着五欲,爱惜钱财,辛苦经营,只知道积聚财富,不懂得命运无常。现在一旦舍弃这些财物权势地位欲乐而死,却又为父母亲戚眷属之所爱恋怀念,所以有这些跟在后面哭的人。然而人命终之后,就像草木,所谓人间的恩情好恶,不再与他相关。像这样死去,确实是非常哀痛的事。”太子听说,受到巨大的触动,一种异常的恐怖顿时笼罩全身。他浑身颤抖着,问优陀夷道:“只有这个人才死,还是其他人也一样会死呢?”优陀夷回答说:“一切世人都应当会死,不论贵贱,都无法逃脱。”太子素性恬静,平时难得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但是这回听了优陀夷的话,却一下子感到非常不安,心里惴惴的,像有十五只吊桶那样,七上八下。他低声对优陀夷说:“世间既然有这死的痛苦,为什么人们还要在其中做出那么多放诞纵恣、安逸快乐的事?人心真有如木石,不知道一点害怕和恐怖!”太子当即命令驾车的仆人赶紧回宫。

  驾车的仆人回答说:“前两次太子才出城门,还没有到野外,就中途而返,致使国王大为嗔怪恼怒,并且波及我们受到责罚,现在,又要中途回去,那国王不知道该怎么恼怒,并对我们加以责罚呢!”优陀夷听到驾车的仆人如此说,觉得有道理,因此他劝太子姑且再往前走,到野外游玩一趟然后回去。太子勉强答应了。

  到了野外,身处茂密的丛林之中,百鸟齐鸣,万花吐艳,芳草因碧色而增娇,流泉为青山而加丽,微风相拂,暖日如嬉,山川一如往昔,安详舒展地躺在生机盎然的三月春晖里。悉达多太子这才将一颗颤抖的心安顿下来,他屏去侍从,荫息树间,端坐思惟,然后便沉沉地进入到无边的思索中去了,一切外界的喧哗与骚乱仿佛都与他全不相干。在他思索的图影里,他似乎觉得他曾经某个时候也这么坐在树下,仿佛远离了欲界来着,但他记不确切了。

  优陀夷见太子端坐入定,就上前对太子说:“大王命令我与太子做朋友,如果我们之间互有得失,就要彼此开悟,或者有所勉励,或者劝其改正。交朋友之法,大要有三:一、见到朋友有过失,要进行劝阻,讲明道理;二、见到朋友有好的行为,做好事,就要跟随朋友一道将它们完成;三、朋友有痛苦,有灾难,不要互相舍弃。现在,你有了难题,我根据朋友之义,理当贡献自己真实无妄的意见,如果我的言辞有所冒犯,希望你不要见怪。过去的修道之士都是先接受五欲之乐,然后才出家。太子你为什么要这样永远断绝人间的欲乐而不屑一顾呢?再说,人生在世,应当顺人情,尽人事,行人道,古往今来,不论哪一个国王,都没有放弃国家而学道的,唯愿太子能接受五欲,放弃出家修道的想法,在大王百年之后,继承王位,以分大王家国之忧。”太子回答道:“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之所以不接受五欲之乐,就是因为我害怕老、病、死的苦痛,所以不敢贪爱,不敢执著。你刚才讲的过去那么多修道之士,先经历五欲,然后出家修行,这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么?他们因为执著爱欲,所以有的堕入地狱,有的变成饿鬼,有的变成畜生,有的处在人天之间,遭受这样的轮转之苦。因此,我只是要脱离老、病的苦痛,脱离生死的领域罢了。你现在为什么要我接受它呢?”太子说完,即仍旧默坐无言。优陀夷用尽了全部智慧和口才,也无法使太子回心转意。

  净饭王知道太子修道之心日益坚定,虽然日夜忧煎如焚,但也知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可挽回,因此,除了苦恼之外,也别无他法。不过,为了社稷前途,净饭王还是想出许多办法来娱乐太子,寄希望于万一,使他有朝一日断绝出家之想。在世人眼里,任何人都逃不过美色的诱惑,不用说凡夫俗子,就是再高明的修道有德之士,也都曾因美色而废弃自己的修行,因此,每次太子回来,净饭王都安排了许多轻柔曼妙的歌姬舞女前来伺候太子,冀使太子动心爱恋,回到人间。但太子从不为之所动。

  太子入定时,总是眼见许多美丽多姿的歌姬舞女在金碧辉煌的王宫中欢歌曼舞,又时时围绕左右,有如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温香满抱,殊可欢乐。然而,世事无常,转眼间这批红粉佳人变成鸡皮鹤发,全无美艳动人之处;这些画栋雕梁变成断壁颓垣,徒增无谓的感伤。太子于是想,我们来到人间,都免不了老、病、死的过程,每个人都一天天地接近衰老和死亡,千百年如一瞬间,人生柔脆,有如梦幻,岂不令人哀戚伤悼!如果终日沉溺在五欲之中,追逐爱欲欢乐,那就与无知无识的禽兽没有两样了。可叹世人把这短暂不实的现象视作永恒,看作真实,这岂不是愚痴的无明的执著吗?世间有如一巨大的苦海,苦海中有老、病、死各种过程和现象,凡夫俗子沉浸在这苦海中而不能自拔,是多么可怜啊!太子就这样担着人世的巨大苦痛而入定在无边的烦恼之海中。有一行字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岸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