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回 钱塘门济公治急病 董士宏父女庆团圆




  南宋南渡以后,迁都临安。建炎四年后,改元绍兴。

  当时朝中有一位京营节度使,姓李名茂春,原籍浙江台 (音tāi胎)州府天台(音tāi胎)县人氏。这位李大人生性和善,治军带兵,军令不严,南渡以后,受到弹劾,因此罢官回籍。因他乐善好施,修桥补路,冬施棉衣,夏施汤药,当地人都称他为李善人。

  李茂春久在军旅,夫妻常年分居,并无子息。自从返里以后,不久王氏夫人即有孕在身,十月期满,生下一子。因李茂春夫妇一向信佛,常到天台山国清寺烧香,与国清寺方丈性空长老友善,如今老年得子,就让儿子做了性空长老的“记名弟子”,长老为这孩子取名“修缘”。

  李修缘七岁那年,请了一位老秀才杜群英先生在家教读。跟他在一起读书的,一个是本县武举人韩成的儿子韩文美,九岁;一个是王氏夫人的内侄、兵部司马王安士的儿子王全,八岁。三个孩子中就数李修缘年纪最小,但却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才学出众。杜先生常常说:“这个李修缘,日后必成大器。”

  转眼七八年过去,三个学生已经读熟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正打算赴县考,不料李茂春得了重病,医治无效,只得把内弟王安士请来托付后事,撒手去了。李修缘料理完后事,在家丁忧守制,不能入场考试。

  这一年,王全和韩文美都中了秀才。李修缘在丁优期间,常陪母亲到国清寺烧香,从性空长老处拿回些佛经来读。他本是罗汉转世,有些来历,从此爱上了佛学,无意仕途。过了两年,母亲也得病亡故,李修缘料理完丧事,看破红尘,立志出家,给舅舅留下一封书信,带了些银两,就离家出走了。

  李修缘离家之后,信步而走,随遇而安。一天到了杭城,身上已经没有分文。听说西湖飞来峰灵隐寺是个出名的大庙,主持元空长老是个得道高僧,就到庙里面见方丈,要求出家。元空长老问了他几句,他是个读书人,又看过佛经,自然对答如流,元空长老很喜欢他,就收他为徒弟,起了个法名叫道济。

  道济自从当了和尚,大彻大悟,反倒不参禅、不念经了,说话办事,更有些疯疯癫癫,日子一长,人们都管他叫“道济癫和尚”,为了叫得顺口,就叫他“济癫和尚”,简称“济癫”,出名以后,又被尊称为“济公”。

  一天,济公从庙里出来,在西湖边闲走,看见树林里有一个人在上吊。济公手按灵光一算,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他为什么要上吊的前因后果了。

  这个人,姓董名士宏,原籍浙江钱塘县人,是个捶金匠,父亲故去多年,他对母亲秦氏很是孝顺。娶妻杜氏,不久也生病死了,留下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名叫玉姐。他无力再娶,只好老

  少三辈儿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玉姐八岁那一年,秦氏老太太得了重病,他没钱请医生诊治,含着眼泪把女儿典在顾进士家当小丫头,典银五十两,写明十年后回赎。没想到有了银子,也救不了母亲的性命,只拖了七天,就呜乎哀哉了。他安葬了母亲,到镇江府去投亲靠友,给人家当伙计,苦度光阴。

  如今十年期满,他也好不容易积攒了六十两纹银,就想把女儿赎出来,许配人家。昨天他到了临安府,在钱塘门外悦来客店住下,今天一早,背着六十两银子的一个小包袱,到百家巷找顾进士,不料顾进士升了官,搬到别处去了,原来的房屋,住的是另外人家,他们是顾进士搬走以后搬来的,也不知道顾进士如今住在哪里。

  董士宏又向左右邻舍打听,都说不知道顾大人迁到哪里去了。还有人说是放了外任,不在临安的。他无可奈何,只得闷闷不乐地往回走。到了钱塘门,已经是中午时分,就进一家酒店吃饭。心中烦恼,喝了几杯闷酒,醉得也快,离开酒店的时候,就有些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不辨东西南北,本打算回悦来客店睡上一觉的,却走错了方向,来到了西湖边;本打算坐下歇一会儿的,却一坐下就睡着了。等到醒来,发现背着的小包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落(音là蜡)在酒店里,还是睡着的时候让人家给拿走了。

  董士宏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六十两银子,可是他女儿的性命啊!有银子在,总还能找到顾进士,没了银子,就是找到了顾进士,又有什么用处呢?心想女儿在顾家当丫头,心心念念,做梦都想父女骨肉团圆,如今丢了银子,再也不能与女儿见面了,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一了百了。这样一想,就走进路边的树林子里,解下腰间的丝绦,找一棵歪脖树拴上,结了一个套儿,又搬来两块石头垫脚,正想踩着石头伸脖子,忽然从树林子外面进来一个和尚,一边喊着:“死了死了,一死就了,死了倒比活着好!我要上吊!我要上吊!”一边解下丝绦来就要往树上拴。

  董士宏一听,猛吃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那和尚:

  脸不洗,头不剃,醉眼乜斜睁又闭。

  若痴若傻若癫狂,满脸尘土拖鼻涕。

  破僧衣,不趁体,上下窟窿钱串系(音jì记)。

  丝绦七断与八结,大小疙瘩接又续。

  破僧鞋,没有底,前面露着脚丫子。

  手拿一把芭蕉扇,专管人间不平事。

  董士宏一听和尚说要上吊,顾不得自己的事儿,却迎上去问:“和尚,你为什么要寻短见?”

  和尚说:“我师父和我两个化了三年善缘,日积月累,好不容易凑了五两银子,师父叫我拿这银子去买两身僧衣僧帽。我最好喝酒,多贪了两杯,不知不觉,酩酊大醉,把五两银子全丢了。这叫我怎么回庙去见师父呢?没办法,只好到这里来上吊了。”

  董士宏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叹了口气说:“嗨,你为了五两银子,也犯不着去寻死呀!我这里还有五六两散碎银子,我也是个遇难的人,留着他也没用,就周济了你吧!”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儿来,递给了和尚。

  济公接过来,打开包儿一看,哈哈大笑说:“你这银子,可不如我那银子好,又碎又成色不足。” 

  董士宏一听,心中很不高兴。暗想:“这个和尚,真不知道好

  歹。我白施舍给你银子,你还嫌不好!”可又不便发作,只得说:“和尚,你对付着用吧!”

  和尚答应一声,管自走了。董士宏心里说:“这个和尚,真不懂人情世故。我白送他银子,他还说成色不好,临走连我的姓名也不问,也不说声谢谢,真是太无知了。”正在气恼,只见和尚又回来了,说:“我和尚一看见银子,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也忘了问问恩公贵姓,到这里来干什么。”

  董士宏把自己来临安赎女儿却丢了银子,所以想寻短见的事儿诉说了一遍。和尚听了,摇摇脑袋说:“你丢了银子,父女不能见面啦!你死吧,我走了。”

  董士宏一听,更加气恼,心说:“这个和尚太不识事务,连话都不会说。”正要去上吊,见那和尚走了五六步又折回来说:“董士宏,你是真要死还是假要死?”董士宏说:“我是真要死。怎么样?”和尚说:“你如果真要寻死,我看你就干脆做一个整人情吧。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也值五六两银子。你死了,无非是让狼吃狗咬,白白地糟蹋了。你脱下来送给我吧。落一个光身子来光身子去,岂不是好?”

  董士宏一听,气得浑身发抖,说:“好你个和尚,你真懂交情!我与你萍水相逢,送你几两银子,反倒烧香引出鬼来了!”

  和尚拍手大笑说:“善哉善哉,你不要着急。我来问你,你丢失银子,就要寻死?五六十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我替你去把女儿找着,叫你们父女相会,骨肉团圆,好不好?”

  董士宏说:“和尚,我把赎女儿的银子全丢了,就是把女儿找到,没银子赎身,也是枉然。”

  和尚说:“这个嘛,我自有道理。你跟我走吧!”

  董士宏问:“和尚,宝刹在哪里?贵上下怎样称呼?”

  和尚说:“我在西湖飞来峰灵隐寺出家,法名道济,人们都叫我济颠僧。”

  董士宏听他这样说,将信将疑,把丝绦解了下来,跟着济公走出树林,且看他怎样帮着找女儿。

  两人进了钱塘门,到了一条胡同内,济公说:“你在这里站着,一会儿有人来问你的生辰年岁,你就照实说。今天我一定叫你父女见面,骨肉团圆。”

  董士宏答应一声,就在路边站着。

  路北一个大门,门里站着几个家人,门上悬牌挂匾,看样子是个富贵人家。济公迈步上了台阶,打个问讯说:“众位辛苦,贵宅可是姓赵么?”那些家人见是个穷和尚,回说:“不错,我们主人是姓赵。你有什么事儿?”济公说:“我听说贵宅老太太病得不轻,恐怕要死。我是特意来给老太太治病的。”那家人说:“和尚,你来得不巧。因为我家小主人病重,我家老太太心疼孙子,一着急,也病了。请了多少名医,祖孙两人的病都没治好。我家主人赵文会赵员外四处托人访求精明的医家。最近听说苏北山苏员外的老太太病了,请了一位精通岐黄绰号人称‘赛叔和’的李怀春李先生给看,我家主人方才上苏宅请李先生去了。”

  正说着,从胡同外面进来一群骑马的人。为首的三个,头一个骑白马,五官清秀,大约三十多岁,头戴四楞巾,安着宝玉,飘着绣带,身披宝蓝色缎子逍遥员外氅,绣着一百个蝙蝠和一百个蝴蝶,脚穿青缎宫靴,白净的脸,还没留胡须。这是赛叔和李怀春。第二位头戴双叶宝蓝色缎子逍遥员外巾,三蓝绣花,迎面嵌着美玉,安着明珠,身穿蓝缎子逍遥氅,脚穿青缎子宫鞋,一张大圆脸,慈眉善目,三绺长须,飘洒胸前。这是苏北山。第三位是赵文会,五官清秀,白面长髯,也是富翁员外打扮。

  济公一见,就过去拦住马头说:“三位慢走,我和尚等候多时了。”

  赵文会见是一个和尚拦住去路,忙说:“和尚,我今天请先生给老母治病,没工夫。你要化缘,改日再来吧!今天不行。”

  济公说:“我不是来化缘的。听说府上老太太病势沉重,是我许下的心愿,哪里有人害病,我就去给调治。今天我是特意来给老太太治病的。”

  赵文会说:“我今天请来的先生,是当代名医。你去吧,不用你。”

  济公一听,回头看了李怀春一眼,说:“先生,既然你是名医,我领教你一味药材治什么病。”

  李先生说:“和尚,你说是什么药?”

  济公说:“新出笼的热馒头,治什么病?”

  李先生说:“这个……《本草》上没有,不知道。”

  济公哈哈大笑:“你连这药都不知道,还敢自称是名医。新出笼的热馒头治饿,对不对?你不行。我和你到赵宅帮个忙吧。”

  李怀春说:“好。和尚,你跟我来。”

  有李怀春的这句话,赵文会和苏北山也不便拦阻,只好和济公一起进了大门,来到老太太住的上房落座。家人送上茶来。李先生给老太太诊了诊脉,无可奈何地说:“这病是痰瘀上行,非把这口痰吐出来不能好。老太太上了年岁,气血两亏,不能用药。赵员外,你另请高明吧。”

  赵文会一听,忙说:“先生,我又不在医道之内,怎知道哪里有更高明的医生?还是你推荐一个吧。”

  李先生说:“咱们这临安,就是我和汤万方两个在医道上算是有点儿名气。他治得了的病,我也能治;他治不了的病,我也不行。”

  正说到这儿,济公插话说:“你们不要着急,我来给老太太看看,怎么样?”

  李怀春本来就想看看这个和尚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所以才说自己不行。赵文会见李怀春尚且束手无策,不肯用药,只得请济公过去看看。济公走到老太太跟前,用手向她脑门儿上拍了两掌,回头说:“老太太死不了,脑袋还硬着呢!”

  李怀春不知道这是济公治病的妙法,冷笑一声:“和尚,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济公说:“你甭管我说的是什么话,我把老太太的这口痰叫出来,就是好话。”回头就冲老太太叫:“痰哪痰哪,你快出来吧,再不出来,老太太要憋死了。”

  李怀春心中暗笑:“哪有这样治病的!这不是玩笑吗?”不料济公说完了这一句,老太太咳嗽几声,果然咳出一口浓痰来,当时就睁开了眼睛。济公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药,吩咐取一碗阴阳水来。--什么叫作“阴阳水”?就是用一半儿开水加一半儿凉水兑成的温水。家人把水取来,赵文会问:“和尚,你这药叫什么名儿?能治我母亲的病吗?”

  济公哈哈大笑:“我这药,随身所带用不完,不是丸散与膏丹,人间杂症它全治,名叫‘伸腿瞪眼丸’。”一边把药放进碗里化开了,一边说:“老太太的病,是因为着急而起。心里一急,瘀痰上涌,立刻昏迷不醒。如今痰已经叫出来,再吃了我这药,就全好了。”

  赵文会一听,说的全对,何况一口痰咳出来以后,母亲已经清醒过来,就知道这个和尚有些来历,忙说:“圣僧,你老人家慈悲吧!我有一个小儿,今年六岁,前不久得了一宗冤孽病,昏迷不醒。我母亲疼孙子,心里一急,把痰急上来了。师父治好了我母亲的病,还求再给小儿治一治。”

  济公让他把药给老太太灌下去,只听得老太太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长吁了一口气,当时就坐了起来,第一句话就问孙子的病好了没有。赵文会赶紧过去给母亲请安,又过来给济公磕头,一为感谢,二为求给他儿子治病。济公说:“要给你儿子治病也不难,药我带得有,只是药引子难找:非得有五十二岁男子,还得是五月初五日生人;十九岁女子,还得是八月初五日生人,用这两人的眼泪合药,才能治好你儿子的病。”

  赵文会忙传话下去,叫家人四处去找。先在本宅内寻问,没有,又想想亲戚朋友家,也没有。不是岁数不对,就是日月不对。无奈,只好派家人到外面去找。

  家人赵连升刚走到大门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年纪大约五十开外,忙过去问:“老兄贵姓?”那人说:“我姓董。”赵连升又问:“老兄贵庚?”那人说:“今年五十二岁。”赵连升忙问:“可是五月里生日?”那人说:“不错,是五月初五日生。”赵连升一把拉住说:“董爷你跟我来,我家主人有请。”董士宏说:“你家主人怎么认识我?叫我有什么事情?”赵连升说:“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你见了我家主人,就知道了。”说完,拉着董士宏就往里走。见了赵文会就喊:“找到一个了,找到一个了!”

  赵文会正在与董士宏说话,外面又进来一个家人,回话说:“姑奶奶的丫环春娘今年十九岁,正是八月初五日生日,把她找来了。”说着,一个老婆子带着一个年轻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董士宏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儿,心中一惨,落下泪来。姑娘一看,认得是自己的父亲,也嚎啕痛哭。济公哈哈大笑:“善哉善哉,今天是一举三得,三全其美!”伸手取出药来,托在手中,叫家人用两人的泪水化开了药,给赵公子灌了下去。没过多久,小公子就神智清爽,跳跳蹦蹦地走来了。

  济公这才说了董士宏丢失银子在树林里上吊以及自己救他的经过。赵文会也说,顾进士荣升外任,不便多带家人,把春娘专卖给赵家来了。赵员外帮了董士宏一百两银子,叫他把春娘领走。董士宏父女谢过济公和赵员外,告辞走了。从此父女团聚,重享天伦之乐。不提。

  李怀春见济公片刻之间,治好了赵家祖孙二人的重病,也知道这个和尚大有来历,急忙请教法号称呼和宝刹何处。济公一一说了。苏北山听说原来是灵隐寺的济公长老,急忙过来给济公行礼,求济公大发慈悲,给他母亲治病。济公答应了,赵文会也不便强留,只好拿出白银一百两来,给济公做衣服。济公说:“你如果一定要谢我,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赵文会说:“请师父放心,到了那一天,我一定准时到达。”

  济公骑马来到苏北山家中,仍用“伸腿瞪眼丸”把他母亲的病治好。苏北山吩咐摆酒,两人在书房内边吃边闲谈。苏北山说:“师父这药有如仙丹,只是这药名难听。”济公笑着说:“这药本名‘要命丹’,也叫‘伸腿瞪眼丸’。病重的人,手脚不能动,眼睛睁不开,快要死了,眼看就没命了,吃了我这药,腿一伸,眼一瞪,命就要回来了,有什么难听的?”

  苏北山知道济公是一位世外高人,就拜济公为老师,要给济公换衣裳。济公一概不要,说:“你一定要谢我,只须如此如此。我要走了。”苏北山说:“师父,我这里就同你老人家的俗家一般,你什么时候愿意来就来。”济公答应:“好说,好说。今天我要回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