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李文芳阴谋夺家产 凭包袱巧妙断冤案




  济公见陈亮跑了,到桌旁落座,拿起酒来就喝。过卖一看,说:“要菜的走了,和尚喝上了。”

  济公吃了个酒足饭饱,站起来要走,过卖拦住了说:“和尚,没给钱哪,别走!”济公说:“你到柜上说,给我写上,改日我来还你,好么?”过卖说:“和尚,我们这里没有账。”济公说:“没账好办,叫你们掌柜的去买一本。”过卖说:“你不要开玩笑,我们这里账是有的,只为我们不认识你,所以说没帐。”济公说:“敢情是你不认识我?这你可是胡说了,你们都认识我的。”过卖说:“我们要认识你装不认识,我是个忘八。”和尚说:“你发了誓了,你长这样大,连个和尚都不认识?”过卖说:“我知道你是个和尚,不知道是哪个庙里的和尚。”掌柜的过来说:“和尚,你打算搅我可不成,没钱你走不了。”

  济公正和过卖耍笑,从外面进来两个人,都是长随打扮,先还了饭钱,然后过来给济公行礼,说:“圣僧,我二人赵福、赵禄,是这临安太守衙门伺候太守老爷的,只因我们太夫人双目失明,我们老爷遍请名医调治,请了多少先生,都说治眼科不行。有一位赛叔和李怀春李先生,在我们大人跟前荐举你老人家,说你老人家在秦相府治大头瓮,在苏宅治过紧痰厥,知道你老人家是一位世外的高人。特地派我二人前来请,好容易才找着了。望圣僧大发慈悲,跟我们走吧!”济公说:“我一个出家人,哪里懂得医道?你二人回去吧,我不会治眼。”赵福、赵禄苦苦哀求,济公方才应允。跟随二人来到知府衙门外,赵福、赵禄二人进去回话,工夫不大出来说:“我家大人说了,衣冠不整,在书房恭候。”济公哈哈大笑,边走边唱:“行善之人有善终,作恶之人天不容,贫僧前来点愚蒙,只怕令人不惺忪。”

  济公跟着来到里面,大守降阶相迎,只见他头戴四楞青缎方巾,双飘绣带,身穿翠蓝袍,腰横玉带,篆底官靴,面如三秋古月,慈眉善目,三绺黑胡须飘洒胸前。和尚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干国忠良。太守一见济公,忙躬身施礼,说:“弟子久仰圣僧大名,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济公打个问讯答礼,让着来到屋中落座,家人献上茶来。

  这位太守姓赵名凤山,科甲出身,为人极其精明。他有一个兄弟叫赵凤明,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婶母长大成人,近来接到家信,知道婶母老太太眼睛坏了,连忙请先生打算到家中给老太太治眼。无奈请了几位先生都说不行,李怀春这才荐举济公。说济公精通歧黄,手到病除。今天把济公请来,赶紧吩咐置酒款待,要请圣僧到昆山前去治病。和尚慨然应允,说:“既然是老爷吩咐,我和尚焉敢不从命?”赵太守说:“我派赵福、赵禄二人伺候圣僧。”和尚说:“不行不行,老爷派这二位伺候我,他们二位穿的是什么衣裳?我和尚这个模样,他们二位伺候我,有点儿不像样吧?”太守说:“这倒好办,我给圣僧拿一身衣裳换换。本来圣僧衣裳太烂,换一身就行了。”和尚说:“不行,我不爱穿新衣裳。我就是这个样儿。既然老爷派这二位管家伺候我,我有一句话,当着你们老爷,我可要把话说明白。他们二位伺候我,走在道儿上,我说走就走,我说住就住,可不准违背我。要一违背我,我就回来不去了。”赵福、赵禄二人连连点头。大守立时写了一封家信,带黄金数锭,问:“圣僧是坐轿是骑马,是坐车是坐船?”和尚说:“我骑路。”太守说:“圣僧骑鹿,我哪里找去?”和尚说:“我骑道路之路,不用牲口,多带点儿盘费就得了,给我带二百五十两银子吧。”太守点头答应,把银子备好了。

  和尚告辞,带着赵福、赵禄起程。赵福、赵禄一想:“到昆山县来回有五十两银子富足有余,我二人每人剩一百两,道路上好好儿伺候和尚,这次差倒当着了。”跟着和尚往前走。天刚正午,和尚说:“住店。”这两人说:“是。”到了店里,要酒要菜,吃喝完了,和尚躺下就睡,这两人坐着。到了掌灯时分,和尚睡醒了,又要酒要菜,吃喝完了,赵福、赵禄却困了,和尚说:“结账,我睡醒了,我高兴了要走。”两个人睡眼朦胧,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夜。天亮了,人家都出店,他们却进店。这两人也顾不得吃,躺下就睡了。和尚要酒要菜吃。这两人睡了一天醒了,有了精神,想着吃点儿什么好走路,和尚又不高兴了,要睡。这两个睡了一天,倒不困了,瞪着眼睛看着和尚睡了一夜。天亮了,这两人倦了,和尚却睡醒了,吃酒算账起身。这两人迷迷糊糊的,吃也吃不下去,睡也睡不安神,实在难受。

  这一天正往前走,离昆山县不远,临近有一个山庄,在一个篱笆院内,有三间土房,听见里面嚎啕痛哭,说:“不睁眼的神佛,无耳目的天地,我这样穷困,老娘你老人家一死,我连棺材都买不起呀!”济公按灵光一算,知道这里住着的这人姓高,叫高广立,打柴为生,是个孝子,待母至孝,有一天他在山上打柴,脚一滑摔倒,把腿摔伤了。有人把他搭回家中,他母亲一着急,又没钱治伤,如何是好?急得老病复发,一命呜呼哀哉死了。高广立连棺材都买不起,急得嚎啕痛哭。正在悲叹,济公在外面听见,心中一动:“好事人人愿做,要花银子,就舍不得了。我是要明着把银子周济他,赵福他们准不愿意。”想罢,用手冲篱笆里面一指,说:“二位管家,你们看宝贝。”赵福、赵禄一看,里面有一块石头,七棱八角,烁烁放光,金光缭绕。赵福、赵禄二人一看,就问:“圣僧,那是什么?”济公说:“那是宝贝,价值连城。”赵福说:“既是宝贝,他们本主为什么不收起来,放在这里?”济公说:“你好糊涂,常言说:‘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增光。’本家必是没造化,不知道。要知道是宝贝,决不搁在这里。我和尚过去买吧,你们两人别过去,我去买来,若赚了钱,你们两人二一添作五平分,我和尚不要。”赵福说:“只要赚了钱,我二人必定孝敬圣僧。你过去买去吧!”

  和尚赶上前去问:“里面有人么?”只见里面出来一个妇人,身上褴褛不堪,说:“哟,大师父,找谁呀?”济公说:“我听见说你这里死了人,我和尚问问放焰口不放?”这妇人一听,说:“大师父,我这里连棺材都还没有,不能放焰口。大师父,你请吧,我们也舍不起斋饭。”和尚说:“我也不化你们斋饭。”用手一指顶笆篱门的石头说:“你们这块宝贝卖不卖?”妇人一想:“我们还有宝贝?这块石头从我过门来就搁在这里顶门,他怎么说是宝贝?”想罢,这妇人就说:“卖呀!”和尚说:“要多少钱?”这妇人愣了半天没说语,也不知要多少钱好。和尚说:“你也不用要价,我给你一个价,我多了也没有,给你二百三十七两银子,你卖不卖?”赵福、赵禄二人一听,心说,“他倒真能给价,二百五十两银子花了十三两,还剩二百三十七两,他还说他会买东西,把银子全给人家了。”两个人听着生气。那妇人听和尚一给价,有心卖吧,又怕卖漏了,有心不卖吧,真等着钱使用,想罢说:“卖了。”和尚说:“赵福、赵禄快给她银子,你们抱起来就跑,掉在地下,惊走了宝贝,可是一文钱也不值的了。”赵福过来,把二百三十六两银子放在地下。赵福说:“赵禄你帮我抬着。”赵禄说:“我不帮你抬着,你先扛着,你扛不动,我再换你。”赵福一想也好,把石头扛起来,真有七八十斤重。

  走了有一里多地,扛得力尽筋乏。赵福说:“圣僧,这宝贝叫什么名字?”和尚说:“这叫压狗石。”赵福说:“这个宝贝可不错,就是这个名儿可不好,怎么叫压狗石呢?”和尚说:“本来就叫这名儿。”赵福说:“圣僧,我扛不动了,歇歇行不行?”和尚说:“不行,要往地下一搁走了宝,一文钱都不值。”赵福说:“扛到哪里卖去?”和尚说:“在昆山卖不了,还得扛回临安卖去。”赵福一听,说:“要把我压死了。赵禄,你分钱不分?”赵禄说:“分钱。”赵福说:“你分钱,别叫我一个人扛着,你也换换我。”赵禄把石头接过来扛着,说:“圣僧,要是在昆山卖,行不行?”和尚说:“也行,无非少卖点儿钱。要到临安卖,可以卖两万银子。要是在昆山卖,就卖一万两,要少一半儿。”赵福、赵禄说:“我们没两万银子的命,就到昆山卖了也好。”

  两人压得浑身是汗,好容易来到昆山。到了十字街热闹地方,和尚说:“你们俩把宝贝扛着,站在这里卖吧。”只见由旁边过来几个人,见这两人穿得衣冠整齐,却扛着一块大石头站着,众人问:“二位是做什么的?”赵福说:“卖宝贝。”有两个人说:“可就是这块石头是宝贝?”赵福说:“是。”这两人微微一笑走了,一连十几次,都是一问就走。赵福二人正在发愣,只听那边有人说:“世界上有买的,就有卖的,你买吧。”赵福二人睁眼一看,见来了两个人,问:“这块石头要卖多少钱?”赵福说:“白银一万两整。”那二人一语未发,回头就走。和尚说:“二位请回来,我们要得多,你二位还个价嘛,我们满天要价,你二位就地还钱,倒是给多少?”那二人说:“有人送给我们一条狗,它尽跑。我想用链子把狗锁在这块石头上,他就跑不了啦!你们要的价钱太大,我们要还价,你可别恼,给你一百钱吧!”和尚说:“一百钱也不少,你给满钱吧。那人说:“也好,我就给你满钱。”把钱给了,雇了一个闲汉,扛着要走。赵福说:“济公,这种宝贝卖一百钱,那如何行?”和尚哈哈大笑,说:“这块石头除却他还怕没主要呢!”赵禄说:“一百钱够挨压的钱了。”和尚说:“你二人二一添作五,一人五十文,我一文不要。你们想赚钱,我再给你二人去找宝贝,短不了,不定什么人会遇见。”二人一听,也不敢说别的话,无奈说:“去吧,我二人这一回差事白当了,分文不落己。”和尚说:“快走。”

  正往前走,只听对面有人说:“快躲开,来了疯妇人了!见人就打,这可不好。”济公一听,这件事必得我算算,按灵光连击三掌,口中说:“好好,这件事,我焉能不管,这还了得!”正自想着,见从西边来了一个疯妇人,二十多岁年纪,姿容秀美,身穿青布裙,蓝布衫,青丝发散乱,口中说:“来呀!你等随我上西天去见佛祖着。”济公一听,早已明白,说:“好哇,闪开,我也疯了!”撤腿往前就跑。赵福、赵禄随后紧追。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昆山县有一家绅士人家,姓赵名海明,字静波,家中豪富,膝下无儿,就是一个女儿,名叫玉贞。生得秋水为神,白玉做骨,品貌端严,赵海明爱如掌上珠。家大业大,又是本处绅士,姑娘长到十八岁,尚未许配人家。皆因赵海明有一宗脾气不好,先前常有媒人来给姑娘提亲,海明不是把媒人骂出去,就是赶出去,因此吓得媒人多不敢去了。他有一个本族的兄弟,叫赵国明,也是个本处乡绅大财主,在外面做过一任武营里千户,后来告职在家中养老,为人极其正直。这一天,来瞧他族兄赵海明,二人在书房谈话,赵国明就问:“兄长,今年高寿?”赵海明说:“我今年五十八岁,贤弟你忘了?”赵国明说:“今年嫂嫂多大年岁?”赵海明说:“她今年六十,比我长两岁。”赵国明听了,点点头说:“兄长你还能活五十八岁么?”赵海明说:“贤弟此言差矣!寿数焉能定准。”赵国明说:“既然如是,我有几句话劝你。我侄女已经十八岁,媒人一来说亲,你就骂出去,莫非等着你死了,叫我侄女自己找婆家去?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礼。”赵海明一听,长叹一声,说:“贤弟有所不知,这并非是我不给你侄女找婆家,皆因来的那些媒人,所提的不是浮浪子弟,就是根底不清,都不对我的意思。我要给你侄女找婆家,倒不论贫富,只要是根本人家,本人五官相貌端正,不好浮华,就可以了。真要给一个浪荡子弟,岂不把你侄女终身耽误了?再说女儿姻亲大事,也不能粗率就办。”赵国明说:“我今天就为我侄女的亲事而来,咱们这西街李文芳李孝廉,有一胞弟叫李文元,新进的学,小考中的还是小三元,人称才子,今年十八岁,我想此人将来必成大器。”赵明海说:“好,明天你把这位李文元约来,我求他写两幅对联。我要看看此人人品如何。”赵国明点头答应。

  次日早饭后,赵国明把李文元带来,赵海明一看,果然生得飘逸潇洒,气宇轩昂,五官清秀,品貌不俗,连忙让到书房。家人献上茶来,赵海明说:“我久仰大名,未能拜访。”李文元说:“晚生在书房读书,所有外面的应酬,都是家兄,故此许多长辈我都不认识。”谈了几句闲话,又盘问些诗文,李文元对答如流,赵海明甚喜,然后书憧研了墨,求李文元写了一幅对联。写的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写得笔法清秀,赵海明甚为爱惜。写完了,又谈些闲活,李文元告辞要走,赵海明送到外面,回来就托赵国明去说这门亲事。三言五语,就停当了。择日下礼行茶,过了有半月,又择了日子,迎娶过门,赵海明陪送嫁妆不少。

  自过门之后,李文元夫妻甚是和好,过了一年,李文元下场,自以为今科必中的,没想到:“不要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三场之后,竟脱科不第,名落孙山。李文元心中郁闷,到家总说:“考试官无眼,这样文章不中。”

  不觉积郁成疾,越病越厉害。赵氏玉贞衣不解带,昼夜伺候,不想李文元一病不起,呜呼哀哉,竟自死去。

  海明一听这话,老夫妻连忙来到李宅,一见死尸,痛哭不止。到了女儿房中,只见赵氏玉贞连半滴眼泪都未落,赵海明和黄氏安人说:“儿啊,你这样命苦,丈夫去世,你如何不伤心?”赵氏一听,说:“娘,孩儿红颜薄命,我怀孕已然六个月之久,我此时虽然五内皆裂,就不敢哭,怕伤胎气。日后生养,要是一男哪,可以接续李氏门中香烟,要是一女,也是我那去世丈夫一点骨血。”说着话,甚是悲惨。赵海明夫妻又是劝解,又是悲哀。李文芳请人开吊念经,发引已毕。过了三四个月,赵氏玉贞腹中动作,派人把赵海明夫妻请来,临盆之际,有收生婆伺候,生了一男,起了一个乳名,叫末郎儿。--丈夫去世,守节的孀妇所生遗腹子,俗称“暮生儿”,正字应是“末生儿”。

  赵氏自从生了此子之后,单打出一所院子,守节三载。儿童非呼唤不准进那院中去,赵海明夫妻也时常来看女儿。一天,赵氏向他父母说:“爹爹,娘亲,明天是我哥哥李文芳的寿诞,你们备一份儿寿礼,来给他祝寿,好叫他照应你这苦命的外孙子。”赵海明夫妻点头说:“我夫妻明天必到,给他祝寿。”次日先叫家人送来烛酒桃面,又送一轴寿幛,然后安人坐着轿,员外骑马,带领仆从人等,来到李宅门首。一看,真是车马盈门,白马红缨。那些不是亲的也来强认亲。李文芳是本处的绅士,又是财主,又是孝廉公,谁不恭敬?所有昆山县的举监生员,绅董富户,都来给他祝寿。李文芳才三十岁,家中大排筵宴,款待亲友。赵海明夫妻来到里面祝寿,李文芳说:“亲家翁,自我兄弟去世,你我久未得畅叙。今天趁此佳期美景,等晚间应酬亲友散去,家中现成的粗酌野芹,你我今天可以畅谈。”赵海明点头答应。

  到了掌灯以后,众亲友各自散去,李文芳在书房摆了一桌酒,同赵海明慢慢小饮,吃着酒谈了些闲话。天色初鼓光景,从外面进来一个使女,手中拿着一盏灭了的灯笼,站在桌前说:“亲家老爷,员外爷,可了不得了,吓了奴婢一惊。方才亲家太太同大奶奶在上房屋里吃酒,叫奴婢等去请二主母。我刚到东院门前,紧对着书房那边,见一条黑影,我一害怕,也没瞧出是什么来,把灯笼也灭了。”李文芳、赵海明一听这活,心中诧异,把灯笼点上,二人跟着来到东院门首,让使女叫门。使女叫了一声:“二奶奶开门!”只听里面脚步声响,把门一开,跑出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子来,赵海明、李文芳一看,“呀”地叫了一声,一把没揪住,气得颜色更变,说:“赵海明你来看,这是你养的好女儿!咱们到书房说话。”

  二人来到书房,酒也不喝了。赵海明气得颜色改变,默默无言。李文芳说:“咱们是官罢是私休?要是官罢,咱两人到昆山县打一场官司。你愿意私休,你写给我一张无事字,我写给你一张替弟休妻字。我李氏门中,世代诗书门第,礼乐人家,没有这不要脸的人,给我败坏门风。”赵海明是一位读书明理的人,一听李文芳这一席话,觉得自己本来无理,只得说:“官罢私休,任凭你吧。”--赵海明要是不讲理,也有的可说:‘我女儿在我家好端端的,到你家里,这是你家的门风,我能管三尺门里,不能管三尺门外。”无奈赵海明不是这种人,不会这么说。--李文芳说:“要是依我,咱们私休。”赵海明说:“也好,我先写给你无事字。”

  使女站在一旁,听明白了,跑到里面上房把经过情形一说,黄氏老太太一听这话,酒也喝不下去了。大奶奶本是贤德人,素常妯娌很和美,一听这话也愣了,赶紧同黄氏老太太奔东跨院,来到赵氏玉贞这屋中一看,还点着灯,见赵氏怀中抱着小孩,脸冲里和衣而睡,已然睡熟,在他旁边有男子裤褂一身,男子鞋袜各一双。使女过去叫二奶奶醒来,连叫数声,赵氏惊醒,睁眼一看,见娘亲、嫂嫂带着许多丫环、仆妇在地下站着,赶紧问:“娘亲还没回去么?方才我抱着孩儿睡着,也不知天有什么时光了。”黄氏说:“儿啊,你怎么做出这样事儿来,叫我夫妻二人有何面目见人!”赵氏一听,说:“娘亲,孩儿做了什么事呵?”旁边有个使女爱说话,就把方才之事,如此如此述说一遍,大奶奶就问:“妹妹,这是怎么一段事情,素常你不是这样人。”黄氏也是这样说。赵氏玉贞一听此言,五内皆裂,气得浑身发抖,身不摇自战,体不热汗流,自己长叹一声,说:“娘亲,孩儿此时也难以分辩,有口也难以分诉。这叫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才见两般鱼。”

  正在说话,赵海明同李文芳进来,赵海明一瞧,气往上撞,告诉黄氏:“你还不把你这不要脸的女儿带了走,我如今与李文芳换了字样,外面轿子已经都预备好了。”赵氏玉贞抱着小孩,来到外面,正要上轿,李文芳过去一把抓住说:“赵氏你这一回娘家,不定嫁与张、王、李、赵,这孩儿是我兄弟留下的,你给我留下。”从赵氏怀中把孩儿夺了过去。赵氏放声痛哭,坐着轿,同赵海明回了家。

  到了家中,母女下轿,来到上房,赵海明气得把门一锁,拿进钢刀一把,绳子一根,说:“你做出这无耻之事,趁早给我死了。如不然,明天我把你活埋了!”黄氏老太太心疼女儿,身子一仰晕了过去,赵氏玉贞一想:“我要这么死了,死后落个遗臭万年,莫若我死在昆山县大堂上,死后可以表我清白之名。”想罢,拿刀把窗户割开,钻身出奔。到了外面一看,满天的星斗,不敢走前院,直奔后面花园子角门。开了角门一瞧,黑夜光景,心里又害怕。往外一迈步,门槛绊了一个跟头,拿着的这把刀把手也碰破了,流了血,擦了一身的血迹,把刀带好,接着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心中又害怕,又不认得县衙门在哪里。走到天光亮了,也不知东西南北。正往前走,一位老太太端着盆出门来倒水,见赵氏头上青丝发散乱,一身的血迹,不由心中害怕,说:“哟,这不是疯子么?”赵氏玉贞一听,借她的口气说:“好,好,好,来,来,来!跟我上西天成佛做祖!”吓得老太太扭头就跑,见人就告诉来了疯妇人,甚是厉害。过路人聚了人不少。

  赵氏玉贞找不着昆山县,天色巳正,正往前走,只见对面有人喊嚷:“我也疯了,躲开呀!”赵氏抬头一看,从对面来了一个穷和尚,头发有二寸多长,一脸的污泥,破僧衣短袖缺领,腰系绒绦,疙里疙瘩,光着脚穿着两只草鞋,走道儿一溜歪斜。赵氏一瞧,大吃一惊,心说:“我是假疯,这和尚是真疯,倘若他过来跟我抓到一处,揪到一处,打到一处,那可如何是好?”吓得不敢往前走了。

  来的这疯和尚,正是济公。后面赵福、赵禄跟着,一听和尚说“我也疯了”,气儿可就大了。他俩想:“花二百三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块石头,压得我二人力尽筋乏,卖了一百钱,他无故又疯了,倒要看看怎么样。”只见济公来到疯妇人跟前,止住脚步,口中说:“要打官司跟我走,不认衙门我带着去。”说着话,和尚头前就走。赵氏一想:“莫非这和尚也有被屈含冤之事?他要打官司,我何不跟他走?”和尚头里走,赵氏后面就跟着,大家看着真可笑。

  往前走了不远,只见对面来了顶轿子,和尚说:“得了,不用走了,昆山县的老爷拜客回来,我和尚过去拦舆喊冤告状,有什么事都办得了。”赵氏一听昆山县老爷来了,心中说:“这是该我鸣冤了。”不多时,只见从那边旗锣伞扇,清道飞虎旗、鞭牌、锁棍,知县坐轿,前呼后拥,跟人甚多。

  这位知县姓曾名士侯,科甲出身,自到任以来,两袖清风,爱民如子,今日正是迎官接送回来。赵氏在道旁喊:“冤枉啊!”轿子立刻站住,老爷一看,见道旁跪着一个妇人,年约二十以外,身穿缟素,知县问:“你为何叫冤?从实说来!”赵氏说:“禀大人,小妇人赵氏,配丈夫李文元,丈夫去世,小妇人守孀。因昨天是大伯的寿诞,天有初鼓,小妇人在东院抱着末郎儿已经睡熟,使女叫门,从小妇人院中跑出一个赤身男子,我大伯见事不明,也不知道怎样,写了一张替弟休妻字样,我父亲见事不明,写了人家一张无事字样,把小妇人带回家去,给了绳于一根,钢刀一把,叫小妇人自寻死道。小妇人非惜一死,怕是死后落一个遗臭万年,故此求老爷给我辨白此冤。”

  老爷一听这件事,心中一动:“她告的是她娘家爹爹赵海明,婆家哥哥李文芳,清官难断家务事。”打算要不管,只听人群中有一穷和尚说:“放着案子不办,只会比钱粮。”知县一听,说:“什么人喧哗,别放走了,拿住他!”官人过去一找,踪影全无,老爷吩咐把那妇人带回衙门,下轿升堂,把赵氏叫上来一问,赵氏照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知县知道赵海明、李文芳二人,是本处两个绅士,传来一问便知。想罢,吩咐:“来人,先把赵海明、李文芳传到。”听差人等答应,立刻就到赵宅门首,一叫门,有人出来问明白,到里边一回话,赵海明就跟人到衙门禀见,知县问:“赵海明,你女儿告你,你要从实说来!”赵海明说:“老父台在上,治下家门不幸,出这样事,只求老父台留脸,不必问了,我要不是亲眼看见,如何能答复?”知县说:“事已到堂,焉能糊里糊涂下去?本县必要问个明白。”

  正在这时,差役上来禀报:“将孝廉李文芳传到。”知县吩咐带上来。原来李文芳正在家中料理家务,外面家人进来禀报说:“老爷,外面有昆山县的差人来传老爷过堂,是二奶奶把你告下来了。”李文芳一听,勃然大怒,说:“好一个赵海明,这厮反复无常。你既不要脸面,我还怕羞耻么?”吩咐把赵氏屋中那身男子的衣裳用包袱包着,跟着差人来到县衙。禀见知县,口称:“老父台在上,孝廉李文芳给老爷行礼。”

  老爷抬头一看,见李文芳年有三十,头戴粉绫缎色幅巾,迎面嵌片玉,绣带双飘,上面走金线,镶金边,绣三蓝花朵,身穿一件粉绫缎色袍,绣三蓝富贵花,腰系丝绦,足上篆底官靴,面皮正白,眉分八彩,目如朗星,五官清秀,透着精明强干。老爷看罢,说:“李文芳,赵氏是你什么人,她把你告下来了,你可知道?”李文芳说:”回老父台,晚生知道。因赵氏犯七出之条,我兄弟已然故去,故此我写了替弟休妻的字样,赵海明也写了无事字,他情愿把女儿领回,不必经官,免致两家出丑。不想赵氏又听他父亲赵海明串唆,来捏词诬告。”老爷一听,说:“赵氏犯七出之条,有何为凭据?”李文芳说:“老父台,有凭据。若没有凭据,晚生也不敢无事生非。她是守节的孀妇,晚间由她院中跑出赤身露体男子,里面有男子的衣服,晚生业已带来,请老父台过目。”说着,把包袱递上去。

  知县打开一看,里面是男子头巾、裤褂、鞋袜。老爷一看,问:“赵氏,你屋中可曾见过这包袱没有?”赵氏说:“回老爷,不错,这包袱是在小妇人屋里来着。”老爷说:“你既是守节的孀妇,你那院中又没有男子出入,何以有男子的衣服,你还来刁词诬控,搅扰本县!大概抄手问事,万不肯应,拉下去给我掌嘴!”赵氏往前跪趴半步,说:“大老爷,先不要动刑,小妇人有下情禀告。”老爷说:“你讲!只要说得有情有理,本县并不责罚你。”赵氏说:“小妇人我苦守贞洁,我院中并无男子出入,老爷如不信,有跟我同榻而睡的人。”老爷一听,心中一动:“既有跟她同床共榻的人,这事也许别人做的,她不知情。”因问:“什么人跟你同床共榻?”赵氏说:“是我那孩儿的奶娘李氏。”老爷吩咐传李氏。手下差役人等下去,不多时把李氏传到。一上堂,李氏说:“好,我二主母把我告下来了,我正要上堂鸣冤呢!”来到公堂跪倒说:“老爷在上,小妇人李氏给老爷磕头。”老爷睁眼一看,见李氏有三旬以外年岁,长得姿容丰秀,身穿蓝衫、青裙,足下窄小弓鞋。老爷说:“李氏,你二主母院中跑出一个赤身的男子,这男子和衣服都是哪里来的?你必知情,从头说了实话,与你无干!”李氏说:“回大老爷,小妇人我不知道,我昨天告假回家。”老爷一听,把惊堂木一拍,说:“李氏,你满嘴胡说,这就该打!你当奶娘的说告假难道就走了,把孩子饿起来不成?”李氏吓得颜色更变,说:“老爷不必动怒,我这里有一段隐情。”回头说:“二奶奶,我可要说了。”赵氏说:“你说吧,只要你照实话说。”李氏这才说:“老爷,小妇人并不是指着当奶娘为生,我就在西街住,离我家主人家不远。是我家二主母雇的奶子散了,老是找不到合适的。我家就是一个婆母娘,丈夫贸易在外,我有个小女儿死了,我这也是一半儿行好,就替二主母把小公子奶着。有一天,二主母问我:‘李氏,你不告假么?’我说:‘不告,末郎公子养活得娇,带到我家去,二主母不放心,不带了去,公子岂不要受屈?’我家二主母因为这个,有两天没跟我说活。又过了些日子,我家二主母又叫我歇工,小妇人不敢再违背,就告了假,二主母还赏了我两串钱,一包袱旧衣裳。晚间给公子吃了奶,我回家去,在家里住了一夜。昨天我家二主母又叫我告假,我还说:‘今天是大老爷的生日,焉有我告假之理?’我家二奶奶说:‘你是我这院中的人,大老爷他也不能管。’故此我就走了,告了假,二主母还给了我三吊钱。这天晚上,就出了这个事,故此我不知。素日我家二主母实系好人,并无闲杂人进院里去。”老爷听罢,问:“赵氏,你叫李氏告假,是什么缘故?”赵氏说:“小妇人是红颜薄命,李氏她丈夫贸易在外,新近回来,我想为我这孩儿叫她夫妻分离,能不叫她回去么?”知县一听这话,料想其中定有别情,说:“赵氏,你这是刁词胡说,大概不打你,你也不说实话。来呀!给我拉下去掌嘴。”

  赵氏一想:“我要等他打了再死,就给赵氏门中丢脸了,莫如我急速一死。”想罢,说:“老爷,不要动怒,小妇人还有下情。”知县说:“讲!”赵氏说:“我死之后,千万老爷派隐婆相验,以表我清白之名,但愿老爷公侯万代。我死后老爷如不验,叫我皂白不分,老爷后辈儿女,必要遭我这样报应。”说着话,从怀里拉出刀来就要在大堂上自刎。知县坐在上面无法拦,幸亏旁边差人手急眼快,伸手把刀夺过去。知县正在无可奈何,就听外面一阵大乱,有人大喊大嚷:“阴天大老爷,冤枉啊!有人图财害命啦!阴天大老爷,冤枉啊!”老爷借这一乱,吩咐先把赵氏、李氏、李文芳、赵海明带下去,先办人命案要紧。

  差役人等将众人带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和尚,带着一个人,两眼发直,扑奔公堂而来,正是灵隐寺的济公长老。原来济公自带着赵氏鸣冤之后,赵福、赵禄追上和尚,赵福说:“师父,你老人家别犯疯病,咱们走吧。”和尚跟着往前走,来到南街赵凤山的住宅门首,家人说:“师父,这里站一站,我们进去回话。”不多时,二员外由里面迎出来,见济公衣服褴缕不堪,心中暗想:“我打算请了什么高人来治病,原来是一穷僧。”只好拱手往里让。到书房落座,赵福、赵禄二人先把书信拿出来,二员外叫人献上茶来。打开书信一看,是哥哥亲笔手书。赵凤鸣看罢信书,这才重新给济公行礼,说:“圣僧佛驾光临,弟子有失远迎,当面恕罪!我兄长请圣僧前来给我老母治病,不知圣僧应用何药?如何治法?”济公说:“贫僧自有妙法。”

  正说着话,听外面有脚步声,济公问:“外面什么人进来?”赵凤鸣也问:“什么人进来?”只见从外面进来一条大汉,头挽牛心髻,身穿旧裤褂,白袜青鞋,原来是种地的长工。和尚说:“你怎么这么没根基,把我的鞋偷了去?你一走到,我就听出来了。”那汉子把眼睛一翻说:“和尚,你别讹人,我的鞋,你怎说是你的?”和尚说:“二员外你看,我从临安来,穿这草鞋,这么远走得了么?我是穿着那鞋来的,到了门口我换上草鞋,他就把我那鞋偷了去。”这大汉正要跟济公争,济公说:“你说是你的鞋,有什么凭据?说对了就算是你的。”大汉说:“我鞋底上有十四个钉子。”济公说:“我鞋底上有十六个钉子。”大汉脱下来一数,果然是十六个,急得要跟和尚打架。赵凤鸣说:“我给你两吊钱再买一双吧,这双鞋给圣僧留下。”大汉也不敢再争,拿上钱去了。

  赵凤鸣问:“圣僧要这鞋何用?”济公哈哈一笑,说:“要给老太太治病,非这双鞋不可!”当时拿笔开了一个方子,说:“这双鞋是药引子,还要一个全单。药味不同,我开出来,你等照方儿预备吧。”家人取过文房四宝来,济公写完,给赵二员外一看,吩咐家人照样预备,用包袱包好。济公叫:“赵福,扛着包袱跟我找药引子去。没有药引子不能办。”赵福跟着和尚出了大门,又告诉赵福几句话,赵福去了。

  济公出了西门,见前面有一个人,扛着包袱,往前正走,那街市上的人全都让他说:“汤二哥,你老人家怎么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也没给你送行,有什么急事?”只听那人说:“我家来了一封急信,叫我急急回家。等我回来再见吧!”众人让着他,他并不站住。济公一看,随后就追,一直出了关厢。那人不住回头,直看和尚,和尚后面紧追。那人就把包裹放在地上,坐在包裹上,心说:“这个和尚,追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看他过来怎么样?”

  和尚来到近前,也就坐在地上,扬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那人气往上撞,说:“和尚,你瞧我做什么?”济公哈哈一笑说:“你姓什么?”那人道:“我姓汤,你问我做什么?”和尚说:“你一说姓汤,我就知道你叫什么。”那人说:“我叫什么?”和尚说:“你叫汤油蜡。”那人勃然大怒,说:“和尚,你又不认识我,你为什么跟我开玩笑?”赌气拿起包袱来就走,和尚随后又追。走了有一里之遥,和尚后面直嚷:“汤油蜡,你等等我!”汤二心想:“这个和尚真可气,我不认识他,篇要跟我开玩笑。往前走了不远,眼前一个镇市,有买卖铺户,也有酒馆。汤二想:“我进酒馆喝两壶酒躲躲他,大概穷和尚他没钱,等过去我再走,省得他直叫我汤油蜡。”想罢,进了酒铺坐下,说:“伙计,你们这里卖什么酒菜?”伙计说:“我们这里有酒,有豆腐干,卖饺子,没别的。你要吃菜,南隔壁有卖的,我借给你一个盘子,你自己去买。”汤二拿了个盘子,说:“伙计,你给我照应着包袱。”伙计说:“不要紧,你去买去吧。”

  汤二拿着盘子,刚一出酒铺,见和尚一掀帘子,进了酒铺。汤二心中好后悔,说:“我要知道和尚来,我就不来了。”可是已然拿人家的盘子,又不好不去买,就在隔壁买了一盘熟菜。进酒铺一看,和尚把包袱坐在屁股底下,汤二一看,也不问和尚,却问伙计:“我叫你看着的包袱哪里去了?”伙计一看,见和尚那里坐着包袱,就过来说:“和尚,你别坐着人家的包袱,给人家吧。”和尚说:“包袱是他的给他,我是才捡的,只当我又丢了。”伙计心说:“跑我们屋里捡东西来了。”立刻把包袱给了汤二。

  汤二在和尚对面坐下,每人要了两壶酒,伙计说:“有汤面饺,你们二位吃不吃?”和尚说:“吃。”伙计下去工夫不大,说:“汤面饺好了,你们二位要多少?”和尚问:“热不热?”伙计说:“刚出笼,怎么不热。”和尚说:“热,我怕烫了嘴,待凉了再告诉我。”汤二说:“给我来十个。”和尚见汤二要,说:“我也要十个。”伙计给端过来两盘,每人一盘。汤二要醋蒜,还没吃呢,和尚把饺子掰开,啐了一口痰,又放在嘴里嚼着吃了。汤二一瞧,说:“伙计拿开吧,我恶心死了。“伙计说:“大师父你别闹脏,你这么吃,人家一恶心,都不用吃了。”和尚说:“我不那么吃了,叫他吃吧。”汤二刚吃,和尚把草鞋脱下来,把热饺子搁在鞋里,烫得臭汗味儿熏人。汤二赌气,把筷子一摔:“不吃了!”和尚把筷子也往桌上一摔,说:“你不吃了,我还要吃呢。”跑堂的过来一算账,说:“你们二位,都是一百六十八文。”

  汤二带着有六百多钱,刚要掏,和尚那边说:“??令赫!”伸手掏出有六百多钱。汤二一瞧和尚掏出来的那串钱,心说:“好像是我的那串钱。”一摸怀中果然没了。心中纳闷:“我腰里的钱,怎么会跑到和尚腰里去了?”就哼了一声。和尚拿着这串钱说:“这串钱是你的吧?”汤二说:“和尚,钱可是我的,我不要了,你拿了去吧。”和尚说:“不能,钱是我捡的。方才我一进来,见钱在地下,我捡起来。是你的,给你,我不要。”说着,把钱拿过去。

  汤二把钱拿起来说:“和尚,你倒是好人,你要不闹脏,我真请你喝几壶酒。”和尚说:“我就不闹脏,你请我喝两壶。”汤二说:“那有何妨,我就请你喝。”和尚说:“伙计,你给拿二十壶酒来。”伙计拿上酒来,汤二见和尚一口就是一壶,汤面饺三个一口,两个一口。汤二一看,大概吃完了,得一吊多钱,就说:“和尚,我可没钱了,今天咱们别让,你吃你给,我吃我给,同桌吃饭,各自给钱。”和尚说:“你要小气,今天连你吃的都是我给,我焉能扰你?我最实心的,我说我给你就别让。”

  汤二倒觉着过不去。和尚说:“我说我给就我给,算到一处。”伙计一算,二账归一,两吊二百八十文。和尚说:“我给,我最实心的。你别瞧我穿的破袍子,包子有肉,不在折上。”汤二说:“还是我给吧。”和尚说:“你一定要给,你就给,我是实心的。”汤二无法,委委屈屈打开包袱给了钱,心理挺生气。和尚扛起汤二的包袱就走,汤二说:“和尚你吃了我的两吊钱,你还要抢我的包袱?”和尚说:“不是,人得有人心,我不能白吃你的,我给你扛着好不好?”汤二一想,和尚倒也有良心。

  二人出了酒铺。汤二往西走,和尚往东走,汤二一回头,说:“和尚,你怎么往东走?”和尚说:“我是东川的,你是西川的,我跟你往西做什么?”汤二说:“那你拿我的包袱给我吧。”和尚说:“你的包袱,给我拿着?”汤二说:“和尚,你要抢我的?”和尚说:“不但抢你,还要打你。”和尚用手一指,口念:“?嘛呢叭咪?,敕令赫!”汤二打了一个冷战,就迷糊了。和尚过去打了汤二一拳,把鼻子打破了,流出血来。和尚抹了一包袱血迹,带着汤二往城里走。刚到关厢,有人认得汤二,就问,“汤二哥,什么事?”和尚说:“你们少管,图财害命的事。”吓得这人也不敢问了。和尚带着汤二,一直来到昆山县。到了县衙,和尚往里走,口中直嚷:“阴天大老爷,和尚冤枉!”旁边有差人说:“和尚别胡嚷,哪有阴天大老爷?”和尚说:“图财害命,人命案子!”说着往里走,直到公堂。

  老爷已经派人把赵氏等人带了下去,见来了一个穷和尚,扛着包袱,上面有污血,汤二迷迷糊糊来到公堂上跪下。和尚在旁边一站,老爷说:“和尚,你见了本县,因何不跪,可有什么冤枉事?可有呈状?”济公说:“我和尚只因在庙中众僧人都欺负我,我师父叫我化缘,单修一个庙。把殿宇全都盖好了,正要开光,偏巧下了半个月的雨,都坍塌了,又不能再化缘。我师父在这昆山县地面有两顷地,叫我卖了盖庙。我带着一个火工道人,把地卖了,带着银子,走在半路,我那火工道人他说要出恭,我和尚头里走。在三岔路等了有两个时辰,见这人背着我的包袱来了,敢情他把我的火工道人图财害命了。”老爷把案桌一拍,说:“你叫什么名字?因何你把火工道人图财害命?”汤二这才明白过来,一瞧这是公堂,就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老爷说:“和尚,你这包袱是汤二的?”济公说:“我也不必跟他争论,我和尚开个单子,他要说对了包袱的东西,我的单子不对,那是我诬告不实,老爷拿我治罪。如果我的单子对了,他说得不对,那是他图财害命。”

  老爷一听有理,就叫和尚写。写完了,呈给老爷一看,字还很好,上写:红绫两匹,白布两匹五尺,黄绫一块,纹银二百两,大小三十七块,钱两吊,旧衣裳一身,鞋一双,上有钉子十六个。老爷看罢和尚写的单子,这才问汤二:“你说包袱是你的,你说里面都是什么东西?你要是说对了,把包袱给你,你若说得不对,我要办你图财害命。”汤二说:“我那包袱里有碎花水红绫两匹,松江白布两匹,有钱两吊,使红头绳串着,里面还有红绫一块,有旧头巾一顶,旧裤褂一身,旧鞋一双,有纹银二百两,余者并无他物。”老爷一听,说:“和尚,你写的跟他说的一样,叫本县把包袱断给谁?”和尚说:“老爷问的还不明白,老爷问他银子多少件?”汤二说:“我那银子就知道是二百两,不知多少件。”老爷勃然大怒,说:“你的银子,你为何不知道件数?打开包袱来看!”立时把包袱打开,一点,别的东西都对,银子果然是三十七件。老爷说:“汤二,我看你这东西,必是久惯为贼。你把这和尚的香火道人杀了,死尸放在何处?”汤二说:“小的实实不是图财害命,这个包袱是有人给我的。老爷要是不信,把给我包袱的人,传来一问便知。”老爷说:“什么人给你的包袱?”汤二说:“是本县的孝廉李文芳,他是我的主人,是他给我的,我并未图财害命。”

  老爷就问手下书吏人等,本县有几个孝廉李文芳?书吏回禀,就是一个孝廉李文芳。老爷吩咐传李文芳上堂质对,李文芳正在书房坐着生气,众书吏都跟他认识,正在劝解他。外面差人进来说:“请李老爷过堂。”李文芳问:“什么事又叫我过堂?”差人说:“人命重案。”李文芳到堂上一看,汤二正在那里跪定,旁边站着一个穷和尚,也不知是所因何故。汤二说:“员外,你给我这个包袱,他讹我,说我图财害命。”济公在旁边说:“你拉出你窝主也不怕,咱们看看谁行谁不行。”知县问:“李文芳,你认识他吗?”李文芳一听,心想:“这件事甚不好办,我别跟他受这牵连官司。”就说:“回禀老父台,孝廉不认识他,包袱不是我给的。”知县勃然大怒,说:“好大胆鼠辈,我不动刑,你也不肯直说,看夹棍伺候!”

  三班衙役,立刻喊起堂威,把夹棍一放,吓得汤二颜色改变,说:“老爷不必动刑,我还有下情告禀,我跟李文芳还有案哪!”老爷吩咐:“招来!”汤二说:“小人原籍四川,自幼在李宅伺候我家二员外,书房伴读,指望我家二员外成名上达,我等也可以发财。不想,我家二员外一病身亡,我一烦闷,终日饮酒取乐,醒而复醉。这天我家大员外李文芳,把我用酒灌醉,问:‘你愿意发财不愿意?’小人说:‘人不为利,谁肯早起呀,我当然愿意。’他说:‘你要是能赤身藏在你二主母院中,等我生日那天,我叫使女叫门,你就从里面出来,我给你二百两银子。’小人一时被财所迷,就应允了。昨天是我暗中藏在二主母院中,候至天晚,我溜进房中,藏在床底下,把衣服全脱了,放在床上。我见二主母抱着小孩睡熟,我出去一听,听见外面叫门,我就往外一跑,被我家员外同赵海明看见,也没抓住我,我躲在花园书房内。候至天明,我才知道把二主母休了,小孩子留下,要辞奶娘,奶娘只哭不走。我家大员外要谋夺家产,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连绫子带布,下余还等转过年再给我。我打算要回家,不想遇见这么一个要命的鬼和尚,他说我图财害命,我并未作那样之事。这是已往之事,小人并无谎言。”

  知县一听,方才明白此事,旁边招房先生写着供,心中暗骂:“好一个李文芳混帐东西,还是个孝廉,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招房先生写完了供,知县吩咐把赵氏、李氏及赵海明带上堂来,叫招房先生一念汤二这篇供词,赵海明一听,这才明白自己的女儿是贞节烈女,颇觉后悔,心中甚是可惨,这才给老爷叩头,求老爷作主。

  知县勃然大怒,说:“李文芳,你既是孝廉,就应当奉公守法,竟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为子不孝,为臣定然不忠,弟兄不义,交友必然不信。你兄弟既死,你应该怜恤孀妇,也是你李氏门中的德行。赵氏苦守贞节,你反施这样虎狼之心,设这等奸险之计,你就是死在地府阴曹,怎么对得起你兄弟李文元的鬼魂?你知法犯法,本县要重重办你,你是认打还是认罚?”吓得李文芳战战兢兢,觉着脸上无光,心中惭愧,无话可答,求老父台开恩,请示:“认打怎么样,认罚怎么样?”老爷说:“认打,我行文上宪,革去你的孝廉,本县还要重办你。你要认罚,本县待你恩典,你快把你家中所有的产业,归赵氏经管。你给我立一张甘结存案,她母子如有意外,那时我还要拿你治罪。我罚你五万两银子,给赵氏请族表,立牌坊,你还得会同本处的绅士用轿子把你弟妇迎接回去。如不遵行,本县我仍然重办你。”李文芳说:“那是老父台的公断,举人情愿认罚。遵老爷堂谕办理。”老爷说:“虽然如是,本县我还是要责罚你,恐怕你恶习不改。来!传吏房书办,给我责他一百戒尺!”

  吏房立刻上来。李文芳是本处的绅士,苦苦地哀求,老爷说:“我不叫皂隶打你,就便宜你了。”吏房过来,打了一百戒尺。老爷吩咐带上赵海明来,说:“赵海明,你见事不明,几乎把贞节妇逼死,你认打认罚?”赵海明叩头说:“我认打如何?认罚如何?”老爷说:“认打,我把你员外革去,打二百军棍;认罚,罚你三千银子,当堂交来,并非本县要,给你女儿盖一座节烈词,留芳千古。”赵海明说:“那是老爷的恩典,我出六千银也愿意。”老爷又叫把李氏带上来,说:“李氏,你要好生服侍你二主母。你虽然不指着当奶娘,既出来就得实心任事。你二主母有体恤你之心,你也该尽心。再说把孩子奶大,你也有名有利。”李氏说:“谨遵老爷之谕。”知县说:“汤二,你这厮狼心狗肺,你二主人在日,待你如何?”汤二说:“二员外在日,待我甚厚。”老爷说:“既是二员外待你甚厚,他死了,你就该在你二主母跟前尽心,你反而为谋夺家产,合谋勾串,陷害贞节烈妇。来人,把他拉下去,重责八十大板,用二十五斤的枷,在本处示众三个月,递解原籍,交本地方官严加管束。”众人具结,李文芳约请绅士迎接赵氏回家,与末郎儿团圆。

  众人下了堂,老爷倒为难了,心说:“这个和尚怎么办?要没有和尚,我这案子断不清,要说多亏他,他又说香火道人被杀,我哪里给他找凶手去?不如我威吓他几句,说他诬告不实,打他几下,胡乱把他轰下去就完了。”

  老爷刚想到这里,还没说话。和尚说:“老爷你这倒为难了,要是没我和尚,这个案子办不完,要说多亏我和尚,你又得给我办图财害命的案子,莫如威吓我几句,打我儿下,糊里糊涂把我逐出去算了。”老爷说:“和尚你猜着了,来,拉下去给我打!”官人过来就拉,说:“和尚你躺下!”和尚说:“铺上被子了么?”官人说:“没有那些说头。”和尚就嚷:“我要捱打了!我要捱打了!”连嚷了两声,就听外面有人嚷:“大老爷千万别打这和尚。”由外面进来一人,背着包袱,跪到公堂。

  老爷一看,是个长随的打扮,说:“你叫什么名字?”这人说:“我叫赵福,是火工道人,我跟和尚走在半路上,我要出恭,出完了恭,没追上和尚,我一打听,听说和尚打了官司。”和尚说:“老爷,这是我的火工道人,老爷打开包袱看,如里面东西不对,这算我和尚诬告不实。”老爷打开包袱一看,果然跟汤二的包袱一样,连银子件数都对。老爷一想:“这可怪!”看赵福不像火工道人,老爷说:“赵福你不像火工道人,你说实活,那和尚是哪庙的?”

  赵福把济公的根本源流,如长如短一说,怎么应赵太守所请来到昆山。知县一听,赶紧离了座位,恭恭敬敬过来行礼,说:“圣僧,原来你是秦丞相的替僧济公,弟子实在不知,多有得罪!若非是你老人家前来,弟子这案焉能断得清?来,把这包袱赏给圣僧跟人吧!”和尚说:“谢谢!”当时告辞,把两个包袱,赏给赵福、赵禄,每人一个。一同来到二员外家中,掏出一块药来,和尚给老大太洗眼,就透清爽,一连三天,就透了三光。赵凤鸣先叫两个家人回临安,留济公住着,给老太太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