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捡人头主仆遭官司 庆丰楼捉拿段山峰




  史不得把姚荒山背走之后,双义楼中众人说:“李掌柜运气好,不该遭事儿。不过这个和尚可真怪,怎么老道一啐就死了。”有个人说:“我瞧瞧啐了哪里了。”过来一瞧,和尚龇牙冲他一乐。这人吓得一哆嗦说:“吓死我了!”旁边有人问:“怎么了?”这人说:“和尚冲我乐。”众人说:“你别瞎说。和尚死了,还能乐?”这人说:“是真的。”

  正说着话,和尚一翻身爬起来就跑。官差正锁着老道上衙门去,和尚赶到说:“众位别锁老道了,和尚我没死。”官差见和尚活了,就给老道撤去了铁链。老道一瞧说:“好和尚,我山人焉能跟你善罢甘休?”和尚说:“你因为什么要跟我和尚为仇作对?”黄面真人说:“因为我师弟褚道缘被你气病了,我要替他报仇。”和尚说:“褚道缘他是自找,我和尚跟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无故帮着两个不认识的贼人要逞能,跟我和尚作对,我和尚焉能容他?大概你也不知道我和尚的来历,我叫你瞧瞧。”用手一摸天灵盖,现出佛光灵光金光,老道吓得跪倒磕头说:“原来是得道的圣僧,弟子愚昧无知,求圣僧格外慈悲。弟子要认你老人家为师。”和尚说:“你要认我为师,你得知道规矩,我要喝酒吃肉,你可得给买去。”老道说:“行。”和尚说:“既然如此,跟我走。”

  两人一同来到灵隐寺山门。门头僧一看,这个老道找了他好几天,也不知怎么又跟他好了。和尚说:“孙道全你过来见见,这是你师叔。”孙道全立刻给门头僧行礼,叫师叔。济公说:“师弟你答应。”门头僧一答应,济公说:“你们每人给一吊钱见面礼吧。”门头僧说:“没钱。”和尚说:“没钱你混充大辈儿?徒弟,跟我进庙吧。”

  刚一进庙,遇见监寺的广亮。和尚说:“徒弟你见见,这是你师大爷。”广亮说:“我可没钱,你趁早别叫。”和尚带领老道,来到大殿,鸣钟击鼓,把庙中众僧聚齐,和尚说:“众位师兄师弟,我收了个徒弟,起名叫悟真。”众僧说:“大喜。”和尚说:“你们大众不送礼吗?”众人说:“你办善会,我们就送礼。”和尚说:“徒儿我教你,你要没钱了,这庙中谁屋里没人有东西,你就拿。就是你师叔大爷瞧见,也有我,不好意思的。众位,我是这么教训徒弟不是?”大众心里说:“他一个人偷就够了,这可又带一个贼来了。”

  和尚说完了,就叫徒弟打酒买肉去。老道要想尽心,好跟师父学法术。头一天先打里头脱,当衬褂子,打酒买肉。第二天当衬袍。花完了,又当道饱顶衬褂子。末了,把衬褂也当了。老道光着膀子,和尚说:“没钱你去吧,我收徒弟都得有钱,不要你了。”老道说:“我不走,我等着呢。”和尚说:“你等什么?”老道说:“等西北风下来冻死。”和尚说:“我教你念咒吧,念‘?嘛呢叭咪?,?,敕令赫。’你跪着学。”老道说:“这我会念的。”当即跪下,口念:“?嘛呢叭咪?,?,敕令赫。”刚念完,从地下飞起一块小砖头,打在老道脑袋上。老道说:“师父,这是怎么了?”和尚说:“这是咒催的。我教给你,你瞧见砖堆就磕头,你说,砖头在上,老道有礼。我不念咒,你也别起。”老道说:“那我不成了疯子了?我不练了。”和尚说:“你要打算发财,你瞧从庙外进来的人,大喊一声,那就是你的落儿来了。”

  老道就站在那大雄宝殿的门里往外瞧。工夫不大,果然看见从外面进来两个人,都是家人的打扮,头上青扎巾,身穿青大髦,口中喊:“济公长老在哪里?”和尚从里面出来说:“哪位?”这两个人一见,连忙赶过来行礼,说:“圣僧,你老人家一向可好?”和尚说:“二位贵姓啊?”这两个人说:“圣僧,你老人家贵人多忘事。我家员外在太平街住家,姓周名景,字望廉,人称周半城,你老人家不是在我们那里扛韦驮捉过妖怪么?我二人叫周福、周禄。”和尚说:“这就是了。你二人来找我和尚有什么事情?”周福说:“我家员外有个朋友叫胡秀章。他是绍兴府白水湖的人。在京都赁我们员外的房子开绸缎店,买卖赔了,要关门,我们员外跟他相好,借给他三千两银子,叫他从新另找伙友。这二年又把买卖做好了,把先前赔的银子都找了回来,反而赚了钱。现在胡秀章来了家信:他们白水湖地面闹妖精,每天要吃一个童男、一个童女。胡秀章家里有孩子,被妖精吃了。今天来找我们员外,急得直哭,说是要回家,托我们员外照应绸缎店。我们员外想起你老人家,知道圣僧佛法无边,叫我们来请你老人家到我们员外家去,要求圣僧大发慈悲,到白水湖去除妖捉怪,普救众生。”

  和尚一听说:“降妖捉怪,倒可以行得,就是我不能去。”周福、周禄说:“圣僧为什么不能去?”和尚说:“我现在收了一个徒弟,太淘气。我要一人出去,他不是撕窗户,就是往人家身上抹香灰,再不然,就在人家锅里撒尿。”周福说:“这个徒弟多大年岁?”和尚说:“九岁。”周福说:“本来太小,在哪里,我瞧瞧。”和尚说:“在大雄宝殿里。”

  周福、周绿二人来到大殿一瞧,有一个老道光着背,三绺胡子漆黑。周福说:“道爷,你是济公的徒弟么?”老道说:“不错。”问:“你几岁?”老道说;“我五十九岁。你们二位不必听我师父的话,他老人家净说瞎话,我不撕窗户,也不往锅里撒尿,叫我师父去吧。”周福二人出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尽说谎言,快走吧。”和尚说:“不行,我不放心。你们叫我徒弟跟我去,我才去呢。”周福说:“恐怕道爷不肯去。”和尚说:“他不去,你们两个人跟着他走。”周福点头答应。两位管家进了大殿,说:“道爷一同走吧。”老道说:“我光着背,我可不走。”周福二人就拉。和尚一指,口念:“?,敕令赫。”老道身不由己,周福、周禄拉着出了庙门。和尚后头跟着。街市上的人,见两个家人拉着一个老道,光着背,后面跟着一个穷和尚,瞧着都觉得新鲜。

  周福、周禄拉着老道,一直来到太平街周宅,到了书房,周员外正同胡秀章在书房等候。见周福、周禄拉进一个老道来,赤着背,周员外就问:“周福,这是谁?”周福说:“这是济公长老的徒弟。”

  正说着话,济公进来。周员外连忙举手抱拳说:“圣僧久违。”和尚说:“彼此彼此。”周半城叫过胡秀章来说:“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就是济公活佛。这是我的挚友胡秀章。”和尚瞧了一瞧,见这位胡秀章文生打扮,穿蓝翠褂,三十开外的年岁,倒是儒儒雅雅。胡秀章过来给和尚行礼,说:认仰圣僧大名,今日得会,真乃三生有幸。我听我周大哥说,你老人家佛法无边。现在白水湖闹妖精,每天要吃一个童男、一个童女。我家眷在白水湖住,家中有一儿一女,现在家中来信,叫我急速回去。求圣僧大发慈悲,到绍兴去一趟,降妖捉怪,给百姓除害。”和尚说:“降妖捉怪倒可以。但我和尚要去,一则没有盘费,二来我这个徒弟太淘气,我留下他很不放心。”胡秀章说:“圣增只管放心,盘费我有。令徒可以叫他跟了去。”和尚说:“那行了,悟真,跟我走。”老道说:“我跟了去倒行。我光着膀子,可不能去。”胡秀章说:“那是小事。我赶紧派人给你买衣裳去。”老道说:“倒不用买,我有衣裳,都当在钱塘关,给我师父打酒喝了。拿钱赎来就得了。”胡乔章说:“你有当票?”老道把当票拿出来,说:“员外再破费一百线,我还有一个蝇刷,在钱塘关纸铺里押着,拿一百钱就取来了。”周员外立刻打发家丁去赎当,少时连衣服、蝇刷一并拿来。老道打扮好,仍然又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和尚说:“咱们上白水湖去,可得走小月屯,我还有个约会,有我徒弟请我捉妖,然后再上白水湖。”和尚立刻带领孙道全,同胡秀章三个人告辞,周员外送到外面作别。

  和尚带领两个人,顺大路往前行走。这天来到小月屯马静门口,和尚一叫门,里面马静正同雷鸣、陈亮谈话,听见外面打门,马静出来开门,一看是济公,赶紧行礼,说:“师父可来了,焦亮、何清这二十多天一直昏迷不醒,茶水不进,如同死人一般,就是胸前还有点儿热气,你老人家快救命吧。”和尚说:“有话里头去说。”

  众人一同来到里面,和尚说:“雷鸣、陈亮过来见见,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悟真。”又给胡秀章见引了,和尚说:“马静,闹什么妖精?”马静说:“可了不得了!请你老人家去的时候,小月屯已经死了有六七个人。现在一天死一个,由西头一家挨一家,死了有二十多个人了。昨天西隔壁张家死了人,今天就该我这个门里了。天天初鼓以后,从西面来一阵风,这东西有一丈高,是白的,也瞧不出是什么来。此怪一来,冲谁门口一笑,谁家必定死人。”和尚说:“原来这样。不要紧,今天我和尚倒要瞧瞧这个妖精是什么东西。”马静说:“师父,慈悲慈悲,先把焦亮、何清救活了吧。”和尚说:“这容易。”伸手掏出两块药来,叫马静拿阴阳水化开,把他两人的牙关撬开灌下去。没多久,就听焦亮、何清两人肚子里咕噜噜一响,心里一明白,翻身就爬了起来,复旧如初,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样。马静说:“二位贤弟被妖精的白气喷了,躺了二十余日,人事不知。今天多亏济公活佛前来给你灵丹妙药吃了才好。你二人还不知给圣僧磕头。”焦亮、何清这才明白,赶紧给济公行礼,说:“我二人前者得罪圣僧,圣僧不但不记恨,反来救我二人,活命之恩,我二人没齿不忘。给你老人家磕头。”和尚说:“不用磕头,起来吧,这是小事,喝酒倒是大事。天也不早了,该喝酒了。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办。”

  马静立到叫人擦桌抹案,把酒菜摆上。和尚坐上座,众人两旁陪着。和尚又吃又喝,直吃到初更以后,就听见正西方向风响,刮得人毛骨悚然。马静说:“师父,妖精来了!”和尚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往外奔,一面走一面说:“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说着话,出了大门,见从正西刮过来一股白气,高有一丈,直奔马静门口。今天和尚要不来,就该轮到马静这个门里死人了。和尚一看说:“好东西,竟敢兴妖作怪。”把僧帽拿下来,照这东西一砍,竟把这宗东西捺在地下。

  和尚说:“拿住了。”马静、焦亮、何清,连孙道全都出来观看。拿住的妖精,其形像人,一概尽是人骨头,大约由一百八十块凑成,左手拿着勾魂取命牌,右手拿着人的骷髅骨。这东西,名叫“百骨人魔”,原本是一个妖道炼成的,能使它招魂。

  慈云观有一个老道,叫赤发灵官邵华风,他要拘五百阴魂,练一座阴魂阵,就打发五个老道出来,招五百阴魂。这五个老道,一个叫前殿真人常乐天,一个叫后殿真人李乐山,还有左殿真人郑华川,右殿真人李华山,还有一个七星道人刘元素,每人出来招一百阴魂。

  在这小月屯正西,有一座三皇庙,刘元素就占了这座庙。他在乱葬岗子上找了二百块死人骨头,连在一处,用符咒一催,把这“百骨人魔”练成了。每天初鼓以后,老道在庙中院内,摆设香案,预备一个葫芦,给百骨人魔一面招魂取命牌,叫他出来,到小月屯招一个阴魂回去。老道把阴魂拘来,收在葫芦内,打算过一百天,就把魂招够了。这样,小月屯就得死一百个人。没想到今天被济公把妖魔拿住。

  和尚随后就奔三皇庙,打算要捉拿老道。没想到老道有点儿能耐,正在院中作法,见灯光一绿,就知有人破了他的法术。又见正东上金光缭绕,瑞气千条,赶紧端起葫芦,架趁脚风逃回慈云观去了。从此跟济颠和尚结了仇。

  和尚来到三皇庙,老道早已逃走。和尚这才返回到小月屯,叫马静等人把这个百骨人魔架火烧了。和尚说:“得了,从此小月屯可以安然无事了。”马静谢过济公。次日和尚告辞。雷鸣、陈亮说:“师父,你老人家到白水湖去捉妖,我二人随后找师父去。”和尚说:“去吧。”当时带领孙道全、胡秀章告辞。出了小月屯,顺大路往前奔。

  这天走到萧山县地面,正往前走,见大道旁边树林子里有两个人,在那里歇息:一位是文生公子打扮,头戴翠蓝色文生巾,双飘绣带,身穿翠蓝色文生氅,腰系丝绦,白绫高腰袜子,厚底竹履鞋,三十来岁,白脸膛,俊品人物;跟着一个老者,是家人打扮,青截帽,青大氅,有五十多岁,花白胡须。和尚一看,不是外人,叫孙道全、胡秀章头前走,到白水湖约会,不见不散。孙道全说:“师父上哪儿去?”和尚说:“我办点儿事,随后就到。”这两个人前头走了。

  和尚踢踏踢踏,来到树林,冲这位文生公子打了一个问讯,说:“施主请了。”这位文生公子姓王名全,台州府天台县永宁村人,是济公的娘舅王安士的儿子,是济公的表兄。他奉父命出来寻找表弟李修缘。济公年幼的时候,父亲就把亲事给他定下了。定的是刘家庄刘百万的女儿刘素素。这位姑娘自落胎就是胎里素,一点荤东西都不吃。自济公离家之后,偏巧姑娘父母双亡,就剩下姑娘孤身一人,跟着舅舅董员外住着。董员外的女儿,又是王安士的儿媳妇,是亲上做亲。姑娘刘素素长大了,董员外催王安士找他外甥李修缘,回来好把姑娘出嫁。王安士也不知外甥上哪里去了,人嘴两张皮,有说李修缘自己走的,有说是王安士把外甥逼走的。王安士这天把王全叫过来,叫家人李福一起出去找表弟李修缘,多带黄金,少带白银,暗藏珠宝,一天找着,一天回来,两天找着,两天回来,一年找着,一年回来,十年找着,十年回来,找不着不许回来。王员外的意思,是省得人家说他把外甥逼走了。

  王全谨遵父命,带着老管家李福,离了家乡,往各处寻找。所过州府县城,必贴告白,雇人打听访问。有说李修缘出了家了,也不知道实在下落。今天王全同李福走在这萧山县地面,觉着累了,王全说:“老管家,你我主仆这一出来,在外面披星戴月,找不着我表弟,我与你何时才能回去?我实在累了。”李福说:“公子爷不必着急,你我歇息歇息再走。”说着话来到大柳林子,就地而坐。

  两个人正在歇息,和尚来到近前说:“施主请了,贵姓啊?”王全说:“我姓王。”和尚认识他表兄,王全可不认识表弟了。不但王全不敢认,连老管家李福--原是济公当初的老仆,从小把他抱大的--都认不出来了。济公当初在家的时候,是个白面书生,公子的打扮;现在风吹雨打,面目黧黑,一脸的油泥,短头发有二寸多长,又是出家人,把本来面目全遮盖住了。和尚又问:“施主贵处?”和尚这是明知故问。王全说:“我是台州府天台县永宁村人氏。”和尚说:“我也是台州府天台县人,咱们还是乡亲呢。施主有钱施舍,给我和尚几个钱喝壶酒。”王全抓了两把钱,递给和尚。和尚把钱接过来,又说:“施主给了我两把钱,我倒为难了。喝酒使不了,吃一顿饭又不够。施主要给,给我一顿饭钱吧。”王全又给和尚掏了两把钱。和尚接过钱来,又说:“施主给了我这些钱,还是叫我为难。”王全说:“怎么给你钱你还是为难呢?”和尚说:“不是别的,喝酒吃饭使不了,做件衣裳又不够,施主行好行到底,再给我点儿钱,让我凑和着弄件衣裳吧。”王全想:“一两吊钱,也不算什么,只当施舍在庙里头。”当即又掏出两大把钱来,给了和尚。和尚说:“施主给我这些钱,更叫我为难了。吃饭做衣裳倒是够了,回家盘费还没有呢。”

  王全还没答话,家人李福不乐意了,说:“和尚,你别不知自爱,给你钱倒叫你为难了,你还有够没有?你真是瞧见好说话的了。”和尚傲然一笑说:“我和尚不白要钱,我和尚专会相面,我送你一相。我看施主印堂发暗,此地不可久呆,听我和尚良言相劝,赶紧起身,这叫趋吉避凶之法。听与不听,任凭施主,我和尚要走了。”说完了话,和尚踢踏踢踏,脚步踉跄,一溜歪斜,竟自去了。

  和尚走后,老管家李福就说:“公子,你不用信他。这大道边儿上,什么人都有。你说是念书的,他就跟你讲论‘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你说是练武的,他就能讲刀枪弓箭;你说是山南的,他也是山南的;你说是海北的,他就是海北的。反正他说是乡亲,无非是为了诓几个钱。公子爷你老人家没出过门,外头什么人都许遇见。”王全说:“他是个出家人,给他一两吊钱,不算什么。你我不拘什么地方省点儿就有了。”

  主仆二人,说了半天话,李福觉着肚子有些疼,说:“公子爷,你看着东西,我要走动走动。”王全说:“你去吧。”李福一瞧,南边有一片苇子,就进苇塘去出恭。王全等了半天,见李福出完了恭,从苇塘里出来,手拿着一个蓝包袱。王全问:“哪儿来的包袱?”李福说:“公子爷你看,这是我方才出恭捡来的。”王全说:“你趁早给人家搁回去。要是有钱人本人丢的,还丢得起,不大要紧;要是替人办事,或者是还人家的,咱们拿走了,人家就有性命之忧。”李福说:“我打开看看是什么,再搁回去。”说着话,把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血淋淋一颗少妇的人头。李福大吃一惊,王全说:“你快送回去!”这句话还没说完,从北面来了十几位公差,一瞧说:“这可活该,你们杀了人,还在这里看人头呢,找没找着倒碰上了。”赶过来“哗啦”一抖铁链,就把王全、李福锁上。李福说:“这人头是我捡的。”官差说:“那可不行,到衙门去说吧。”当即拉着王全、李福,直奔萧山县。

  原来,萧山县出了一件无头案。西门外梁官屯,有一个卖肉的叫刘喜,家中夫妇两口子度日,刘喜在东关厢卖肉。这天是七月十五,日色西斜,刘喜到东关外乡村去要账,走在萧山县衙门口,碰见衙门的官差刘三。这个人最爱开玩笑,外号叫“笑话刘三”。刘三就问刘喜上哪儿去,刘喜说:“我上东关外乡村要账去。”刘三说:“天不早了,你今天还回来么?”刘喜说:“我就住在东关外村子里,明天回来。”刘三爱开玩笑,就说:“刘喜,你今天不回去,我晚上到你家里,跟你媳妇儿睡去。”刘喜说:“你敢去,我媳妇儿把你骂出来。”刘三说:“她敢骂我,我把她宰了。”说完了话,刘喜就走了。

  第二天刘喜回家,他妻子被人杀了,人头踪迹不见。刘喜到萧山县一喊冤,就把刘三告了下来,说刘三因奸不允,把他妻子杀了。老爷姓张名甲三,两榜出身,是个清官,立刻升堂,一问刘喜,刘喜就把昨天刘三所说的话一回,“今天我妻子果然被他杀了。”老爷把刘三带上来,问:“刘三,你为什么杀刘喜之妻?”刘三吓了一惊:“回禀老爷:昨天我是跟刘喜说玩笑,他妻子被谁所杀,下役实不知道。昨天我在衙门值夜班,一夜没出衙门。”老爷不信,一问众人,大家递保状,保刘三确实一夜没出去。老爷这才派两个班头王雄、李豹,给三天限,出去拿凶手,拿着有重赏,拿不着重责不贷。

  王雄、李豹领谕,带领手下伙计出来办案。三天踪影皆无,限满见老爷,老爷把他们每人打了四十板,又给了三天限。又过了三天,还是没拿着,老爷又打。一连打了三回,今天是第十二天,要是拿不着,又得挨打。王雄、李豹带领众伙计出门,刚走到大柳林,见李福正打开包裹看,众官差一瞧,是个少妇的人头,鲜血淋漓。众人说:“这可活该,今天不会挨打了。”过来就把王全、李福锁上,直奔衙门。

  王雄进去一回,老爷立刻升堂,把王全、李福带了上去。老爷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缘故。做官的人,讲究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他见王全是懦弱书生,李福是个老人家,老爷就问:“你们两人姓什么?”王全说:“老父台在上,生员王全有礼。”李福说:“大老爷在上,小人李福磕头。”老爷问:“王全,你是哪里人氏?”王全说:“生员是台州府天台县永宁村人氏,奉父命带着家人李福,出来寻找我表弟。”老爷说:“王全,你既是天台县人,为何来到我这地面,在梁官屯杀死卖肉的刘喜之妻?”王全说;“回老父台,生员并未杀人,一概不知。”老爷说:“你没杀人,怎么人头在你手里?”王全说:“实在是我这家人李福,在苇塘里出恭捡的,求老父台格外施恩。”老爷把惊堂木一拍,说;“满嘴胡说,大概抄手问事万不肯应。来,看夹棍伺候。”

  老爷这是威吓,手下差人答应,正要取夹棍,忽然大堂面前一阵旋风,刮得对面不见人。这阵风过去,老爷看公案桌上有一张字柬,写的是:

  堂神显圣法无边,你幸今朝遇巧缘。

  二人并非真凶犯,速拿凶手把案完。

  老爷一看,“啊”了一声,半晌无语,这才吩咐把王全、李福带下去看押起来,不要难为他们二人,该吃给吃,该喝给喝。手下官差答应。

  老爷退了堂,来到书房,手下人预备晚饭。老爷吃完了晚饭,进书房喝茶,坐在灯下,心中辗转思考这案子。见王全是一个念书的人,李福是个诚实的样子,断不能做这样恶事,忽然大堂起一阵怪风,也不知哪里来的字柬,越想越怪,正踌躇着,不觉两手伏几而卧。刚一闭眼,见外面进来一个穷和尚,短头发有二寸余长,一脸油泥,破僧衣短袖缺领,腰系绒绦,疙里疙瘩,光着两只脚,穿两只草鞋。老爷问:“什么人?”和尚说:“我。”老爷说:“你是谁?”和尚说:

  我本灵隐醉济颠,为赴白水过萧山。

  老爷要断无头案,须谢贫僧酒一坛。

  老爷一听,说:“酒倒有,你可知道凶手是谁?”和尚扭头就走,老爷说:“回来。”和尚并不回头,老爷一急,又喊:“回来!”睡梦中嚷醒了,梦中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忙拿过纸笔,把梦中和尚说的四句话写了出来。老爷瞧着这四句话,心中纳闷,瞧来瞧去,往桌上一靠,又睡着了。只见那和尚从外面踢踏踢踏又进来了,老爷忙问:“和尚,方才你说的话我不明白。我问你,你可知道杀人的凶手是谁?你告诉我,我必谢你一坛酒。”和尚说:“老爷要问,我是西湖灵隐济颠。因到白水湖去,路过萧山。王全、李福,蒙受不白之冤。杀人凶手,现在西关,与原告同类,非同等闲。只要追究刘喜,此案就可完结。”说完了,回头就走。老爷说:“你说的我还是不明白,你回来。”和尚又走了。

  老爷一惊醒,拿笔把这几句话又写了出来。听外面天交二鼓,心想这梦实在奇怪,愣坐多时,不觉又把眼睛闭上了。恍惚迷离中,见那穷和尚又来了。老爷忙问:“和尚,到底杀人凶手是谁?你要说明白了。”和尚微然一笑,说:“老爷当真要问凶手?是绒绦两截,大石难携,未雨先行,持刀见血。”说完了话,竟自去了。老爷一睁眼睛,还是一梦。听外面天交三鼓,又把这四句话写了出来。

  知县本是两榜出身,一想这四句偈语:绒绦两截必是断,大石难携即是山,未雨先行,俗话有“风乃雨之头”的说法,定是风,持刀见血乃是杀,连成四字,即“断山风杀”。按照音同字不同推测,凶手大概是段山峰或段山风。思索了半天,直到夜深人静,这才安歇。

  第二天早晨起来,吃过早饭,立刻传皂壮快三班升堂。老爷问众人:“本地可有叫段山峰或段山风的人?”旁边过来一个书办先生说:“回禀老爷,本县有一个宰猪的屠户,叫段山峰。”知县一听,立刻派王雄、李豹去锁拿段山峰。王雄、李豹吓得颜色改变,给老爷磕头说:“回禀老爷,这个段山峰,下役实在拿他不了。”老爷问:“为什么?”王雄、李豹说:“回老爷,段山峰有断凳截石之能,大块石头一掌能击个粉碎,无论怎么结实的板凳,坐着一使劲儿,板凳就断成两截。段山峰能耐出众,本领高强,下役实在拿不了,求老爷恩典。”知县一听,气往上冲,一拍惊堂木说:“做官的究情问理,办案的设法拿贼,我派你们办,就得给我去办。”王雄、李豹只是磕头,再一看,老爷已经退了堂,转过屏风,归后宅去了。

  王雄、李豹来到班房,王雄说:“这怎么好?慢说你我两人,就是二十个人,也拿不住段山峰。”李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说:“你我不是段山峰对手,自有人是段山峰的对手。”王雄问:“谁呀?”李豹说:“你忘了,当年不是单鞭赛尉迟刘文通,在艺场中卖弄,赢过段山峰一掌?咱们跟刘大哥是知己相交,何不找他,叫他帮着,大概不致推辞。”王雄说:“有理。”

  二人赶紧奔后街刘文通家叫门,刘文通出来开门,让到厅房落座,王雄说:“兄长没出去走镖?”刘文通说:“刚从外面回来不多日子,二位贤弟怎么这样闲在?”王雄说:“我们哥儿俩是专门找你来的,因为梁官屯卖肉的刘喜之妻被杀,老爷派我们捉拿段山峰,我二人实在拿不了,求兄长助我们一臂之力。”刘文通一听,说:“段山峰武艺超群,我是拿他不了。”王雄说:“兄长不必推辞,当年兄长在卖艺场中,赢过段山峰一掌。除非兄长,萧山县没有人是段山峰的对手。”刘文通说:“二位贤弟休要提起当年那一掌,提起那件事来,我更觉心中难过。当年是西门外来了一个卖艺的,我看那卖艺人受过名人的指教,大概是被穷所挤,并非惯做江湖买卖。我想下去帮个场,多给他凑些钱,没想到段山峰也下来了,跟我比试。我二人一交手,就知道段山峰的能力比我强。我想:要是我输给了他,我这镖行的饭就不用吃了。所以我就说:‘姓段的朋友,咱俩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可是指着保镖吃饭的。’我把话递过去,段山峰倒是个朋友,一点就透,他故意让了我一掌,还说:‘不枉你叫做单鞭赛尉迟。’我明知他是让着我,我后来去找他,给他赔不是。我二人因此倒交上了朋友,常来常往。他跟我也是朋友,你们两个跟我也是朋友,要是别人要拿段山峰,我知道了应该给他送信儿才对。既然是你们两人要拿他,我也不能给他送信儿,不过也不能帮你们拿他。”

  王雄、李豹再三说,刘文通也不答应,两人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到里面去见刘文通的母亲。老太太问:“你们两个人这么早从哪儿来?”王雄说:“伯母有所不知,现在衙门里出了杀人大案。”老太太说:“什么大案?”王雄说:“有个凶犯叫段山峰的,武艺出众,我们二人拿不了他。”老太太说:“莫非萧山县就没有比段山峰能耐大的人么?你们不会请人帮着拿吗?”王雄说:“别人不知道,就是我大哥可以拿他。”老太太说:“你没跟你大哥提么?”王雄说:“提了,我大哥说他跟段山峰相好,他不肯帮我们拿。”老太太说:“你把你大哥给我叫来。”

  王雄立刻到外面把刘文通叫了进去。老太太说:“你两个兄弟来找你帮着拿段山峰,你怎么不管?”刘文通说:“娘亲有所不知,我跟段山峰也是朋友相交,而且他武艺出众,孩儿也不是他的对手。倘若孩儿受了伤,我又无三兄四弟,谁服侍老娘?”老太太说:“你这话不对,你就不应当跟匪类来往,本地面既然有这样的不法之徒,你早就应该把他除了。老身我派你帮着去拿段山峰,你去不去?”刘文通是个孝子,说:“娘吩咐孩儿去,孩儿怎敢违背?”老太太说:“既然如此,你跟王雄、李豹三个人商量着办去吧。”

  三个人这才来到外面,刘文通说:“二位贤弟,咱们怎么去拿?假使拿不住,一来打草惊蛇,二来你我还可能受他的伤害。”王雄说:“依兄长该怎么办?”刘文通说:“要依我,你们两个人回衙门见大老爷,请老爷给调城守营二百官兵,本衙门一百快手,你二人先给庆丰楼酒馆送信,叫掌柜的明天楼上别卖座,我把段山峰诓到酒楼上吃酒,把他灌醉了,你们叫这三百人在庆丰楼四面埋伏,听我掷杯为号,大家再动手拿他。我不摔酒杯,你等可别莽撞,要是一次拿不着让他跑了,再想拿他可就费事了,千万叫官兵要严守秘密,别说出要抓谁来。”

  商量定了,二人告辞回衙门见老爷,老爷说:“你二人把段山峰拿来了?”王雄说:“没有,求老爷给城守营一个信儿,调城守营二百官兵,并传本衙门一百快手,别提要抓谁,明天在庆丰楼四面埋伏。下役还请来了一个朋友,是保镖的,帮着捉拿段山峰。”老爷说:“抓一个段山峰,怎么这么费事?”王雄说:“段山峰本领实在高强,若非定计,恐拿不住他。”老爷说:“就这样办吧。”

  王雄、李豹一同来到庆丰楼找掌柜的说:“掌柜的,你这铺子一天卖多少钱?”掌柜的说:“卖一百多吊钱。”王雄说:“明天你们楼上面别卖座,一天该赚多少钱,我们照数给。明天借你们楼上办案,同单鞭赛尉迟来的人,那可就是要犯。你可嘱咐你们众伙友,千万别走漏消息,要是漏了风声,这案情重大,你可得跟着打官司。”掌柜的说:“二位头目只管放心,绝不走漏消息。”

  王雄、李豹都安置妥了,这才来到刘文通家,告诉刘文通一切都已经办妥。次日早晨,刘文通换上衣服,暗带单鞭,由家中出来,直奔西关。刚来到段山峰肉铺门口,一瞧围着好些人,有一个穷和尚在那里打架。这个穷和尚,正是济公。他在大柳林见众官差把王全、李福拿走了,他也进了南门。刚一进城,只见路东里一座绒线铺子,掌柜的叫余得水,他铺子门口有一个人,腿上长着人面疮,正在那里借着太阳亮疮。和尚一看,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这个长疮的人叫李三德,是个饭店跑堂的,极其和蔼。家中有父母,有妻有子,就指着他一个人挣钱度日。早先南门外有一座段家茶楼带卖酒饭,买卖做亏空了,段掌柜的要收市关门,就有人说:“你要关门?你把李三德找来,叫他给你跑堂。那个人和气能干,人缘儿也厚,兴许他能把买卖给你做好了。”掌柜的把李三德找来,大家都冲着李三德和气,酒饭座果然越来越多。二年多的日子,买卖就赚了钱了。掌柜的自然另眼看待李三德,逢年过节多给李三德馈送,还时常垫补他,三德家里也就够过日子的了。近日李三德腿上长了个人面疮,家中指着他一个人吃饭,又不敢歇。掌柜的见李三德一瘸一拐的,实在支持不了。这天掌柜的就说:“李三德,你歇工吧。”李三德一听,大吃一惊,说:“掌柜的,你要辞我?我倒是愿意歇工,无奈我家中四五口人要吃饭,闲不起呀。”掌柜的说:“我倒不是辞你,我看你实在挣扎不住。我这买卖是你给我做好了的,你只管歇工养病,我照旧按月给你工钱。我这里有四十吊钱,给你养病,只要有人给你包治,花几十吊钱,我给。”

  李三德知道掌柜的这是体恤他,这才回家养病。可是他的病越来越重,没钱了就叫孩子到铺子里取去,日子长了,内中伙友就有人闲话说:“咱们起早睡晚,也挣一份工钱,人家可在家里吃太平饭。”孩子回来一学舌,李三德一气,架着拐到铺子里去。见了众人,李三德说:“素常我没得罪过众位,现在我得了这宗冤孽病,掌柜的体恤我,怎么我孩子来取钱,众位说起闲话来?”大家说:“没人说闲话,你别听孩子传言,快回去养病吧。”

  众人劝着,李三德往回走,走到绒线铺门口,绒线铺掌柜的余得水素常跟他认识,就说:“李老三,你的病还没好么?”李三德说:“别提了,我这病难好,这叫阴疮。我也不知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儿。我一死,我家里全得现眼。”余得水说:“你找人治治,花几吊钱,我给,只要能治得好。”

  他知道这病不容易治,所以才说这样的便宜话。没想到正好济公赶到,听见余得水说便宜话,就说:“朋友,你这腿怎么了?”李三德说:“人面疮。”和尚说:“你愿意好,不愿意好?”李三德说:“为什么不愿意好?”和尚说:“就怕好不了。”余得水说:“和尚,你这不是废活?你要能给治好了,花三吊四吊药钱,我给。”和尚说:“你准给吗?”余得水说:“只要治好了,我就给。”和尚说:“你也不用给三吊四吊,你给两吊钱,我就给他治好了。你可得拿一张纸,把你铺子的字号水印按上,你拿笔来,我开几样药,有的,你盖水印,到铺子取药去。”余得水一想:“这样的恶症,哪能说好就好。”立刻拿了一张纸,打了水印,交给和尚。和尚要过笔来,写了半天,谁也没瞧见和尚写的是什么,写完了说:“我要给他治好了,你可得给两吊钱。”余得水说:“我给。”和尚嚼了一块药,给李三德糊在疮口上,当时就见烂肉脓血直往外流,流净了,和尚用手一摸疮口,口念:“?嘛呢叭咪?!?,敕令赫!好了吧。”疮口立刻平复如初。李三德站起来了,瞧热闹的人齐说:“真是活神仙也,灵丹妙药。”和尚说:“余掌柜,你给两吊钱吧。”余得水也愣了。他本是说便宜话,不打算真给钱,见和尚要钱,余得水说:“得了,大师父你真跟我要钱?”和尚说:“你说便宜话,不给钱,那可不行。我这里有张字,有你的水印。”和尚拿出来一念,上面写的是:

  长疮之人李三德,约我和尚来治腿,

  言明药价两吊钱,中保之人余得水。

  下面写着保人,盖有水印,和尚说:“你不给,咱们就打官司。”余得水无法,给了两吊钱。李三德说:“大师父,你老人家是我救命的恩人,救了我,就救了我一家了,你跟着到南门外段家酒饭馆去,我还要重谢你老人家。”和尚说:“好,我正要喝酒。”

  李三德带着济公来到段家酒铺,跟掌柜的说:“掌柜的,你瞧我的疮好了。”掌柜的问:“怎样好的?”李三德说:“这位大师父给我治好的。掌柜的,先给要酒要菜,大师父吃多少钱都是我给。我先回家去叫我父母瞧瞧,好放心,可别叫大师父走了。”

  李三德回家去,和尚在这里喝着酒,借口去出恭,到萧山县大堂,施展佛法,留下了字柬,然后返回酒铺,当天就住在酒铺里,晚上再施展佛法,到内衙去给知县托梦。第二天李三德不叫和尚走,留下又住了一天。第三天还不叫和尚走,和尚早晨起来,把两吊钱给饭铺留下一吊五,和尚拿着五百钱往外就走。饭铺众伙友说:“大师父别走,李三德留下话,不叫你走。”和尚说:“不走,我出恭就来。”说着话,和尚出了酒铺,直奔西关。

  济公来到段山峰的肉铺前,进去说:“辛苦,辛苦!”掌刀的一瞧,见和尚褴褛不堪,心说:“这和尚必是买十个钱的肉,还要挑肥拣瘦。”就说:“和尚买什么?”和尚说:“买五百钱的肉。”拿刀的说:“你要肥的要瘦的?”和尚说:“大掌柜的瞧着办吧,我又不常吃肉,好歹都行。”掌刀的一想,早晨起来头一号买卖,倒很痛快,未免多给点儿,这一刀有三斤四两,多给二两,和尚拿起来就走。刚出门走了五步,和尚转身又回来说:“掌柜的,你瞧这块肉净是筋跟骨头,我忘了,不常吃肉吃点儿肥的才好,你给换肥的吧,越肥越好。”掌刀的一听说:“你瞧,早问你,你可不说。”和尚说:“你给换换吧。”掌刀的又给割了一块肥的,也够三斤四两。和尚拿出来,走了四步又回来了,说:“掌柜的,你瞧这肉,一煮一锅油,全化了,吃一口就恶心。常言说,‘吃肉得吃润口肉。’你给换瘦的吧。”掌刀的一听,这个气儿就大了,说:“你这是存心搅我们,大清早起的。”和尚说:“劳你驾给我换换吧。”这个掌刀的无法,又把瘦的给切了三斤一两,少给一两。和尚拿起来出门,迈了三步又回来了,说:“掌刀的你瞧,这肉太瘦了,煮到锅里一点儿油都没有,吃着又腥又塞牙,你给换五花三层肥中有瘦的。不然,我不要。”

  掌刀的这个气儿压了又压,忍了又忍,一想:“一个穷和尚,何必跟他拌嘴。”无奈又给换了五花三层的。和尚拿出门,走了一步又回来说:“掌刀的你瞧我,我忘了我们庙里是大常吃素的,没有做荤菜的家伙。我忘了,你给换熟肉吧。”掌刀的说:“你是存心搅我,不给你换。”和尚说:“你敢不换?”拿肉冲掌刀的脸上抛去,掌刀的说:“好和尚,没招你,没惹你,你敢来找我的麻烦?伙计们,出来打他!”

  一句话,从里面出来七个伙计,就奔和尚。和尚用手一指,这七个人眼一花,揪住了掌刀的拳打脚踢,掌刀的直嚷:“是我。”众人说:“打的就是你,你敢来搅我们。”掌刀的说:“我是王二。”众伙计一瞧,可不是把掌刀的王二打了吗?和尚在旁边乐呢。众人说:“怪呀!瞧着是和尚,怎么打错了?”众人说;“别叫和尚走了。”众人又奔和尚。和尚用手一指,口中念:“?,敕令赫!”这七个伙计,这个瞧那个有气,过去就打,那个说:“我早就要打你,不是一天了。”六个人揪上了三对儿,剩下一个过来把掌刀的王二揪住打上了。众街坊邻舍都不知因为什么,本铺子的伙计打起架来。和尚在旁边说:“咬他耳朵。”那个就真咬;和尚说:“你拧他。”那个就拧。

  众人正过来劝,刘文通来了,说:“别打了,为什么?”和尚说:“对,别打了。”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个说:“你为什么打我?”那个说:“你为什么打我?”一个个互相埋怨。刘文通说:“众位因为什么?”掌刀的就把和尚买肉的事情一讲,刘文通说:“众位瞧我了,他一个穷和尚,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把五百钱给他,叫他去吧。”和尚说:“我要不是冲着你,不能完。”刘文通说:“大师父也瞧我吧。”和尚说:“冲着你,这事儿就算完了,回头咱们再见。”刘文通说:“哪儿再见呀?”和尚说:“楼上见么?”刘文通暗想:这和尚怪呀。见和尚跑远了,刘文通问:“你们掌柜的呢?”众人说:“还没起来。”

  正说着,段山峰从里面跑出来。本来他还没起床,听见伙计们跟和尚打起来,才赶紧起来,一面往外跑一面喊:“别叫和尚走了!”刘文通一瞧,说:“大哥不必跟他出家人一般见识,叫他去吧。”段山峰一看是刘文通,赶紧说:“兄弟里面坐。”刘文通来到里面,段山峰说:“贤弟,今天为什么来得这样早?”刘文通说:“兄长,小弟给兄长磕头来了。”段山峰说:“什么事?”刘文通说:“今天是我贱造。”段山峰说:“原来今天是贤弟的千秋,我倒忘了呢。”刘文通说:“我今天特意来找兄长谈心,泄泄我这一肚子牢骚。我自出生以来,没有交着几个知己的朋友,只有兄长你我是知已。我常说:‘酒肉兄弟千个有,急难之时一个无。’俗话说得不错,‘万两黄金易得,一个知己难求’。”段山峰说:“好,你我弟兄一同吃酒去。贤弟,你说咱们萧山县哪个酒馆最好?”刘文通本是精明人,不肯说出就上庆丰楼,怕段山峰起疑心,就说:“兄长,随便上哪儿去都好。”段山峰说:“庆丰楼是萧山县第一家大酒馆,咱们去那里好不好?”刘天通说:“好。”正合心意。段山峰换上衣裳,洗了脸,带上银两,同刘文通出来,直奔庆丰楼。

  刚一进城,见街上三三两两的官兵,都带着兵器,穿着号衣。官兵们大都认识段山峰、刘文通,众人见了他俩就嚷:“刘爷、段爷,二位上哪里?”段山峰说:“闲逛,众位有什么差事?”众官兵说:“我们奉上宪口谕伺候着,也不知道什么事,听说是办一宗紧要的案子。”众官兵并不知道今天要拿段山峰。知县给城守营老爷文书,只提派二百官兵扎在庆丰楼左右,听王雄、李豹的招呼,所以官兵们并不知道办的是什么案子。刘文通心里明白,同着段山峰来到庆丰楼。上了楼,楼上一个座客也没有。刘文通、段山峰二人落了座,伙计明白,当即擦抹桌案,先把干鲜果品、各样酒菜摆上。二人刚要叫菜,就听楼梯一阵响,有人喊:“我吃饭给银子,哪个红了毛的不叫我上楼?”伙计一瞧,来的是一个穷和尚。

  原来济公从肉铺打完架走了,见刘文通同段山峰进了庆丰楼,和尚也跟了来。刚一进饭馆,伙计就说:“大师父,楼上不卖座儿,有人包了。”和尚说:“我就吃顿饭,今天我得了点儿外财,也无非在楼下吃点儿。要不然,我也不敢进饭馆子。楼上都是阔大爷,明明是一百六的菜楼上要卖二百四,我和尚也吃不起。”伙计一想,楼下大概不要紧,就让和尚进去了。跑堂的一转脸,和尚上了楼梯,跑堂的一拦,和尚说:“哪个红了毛的不叫我上楼来?”

  济公到了楼上,找一张桌子刚坐下,楼上的伙计就向他直努嘴,和尚说:“干什么呀?”伙计当着刘文通、段山峰,又不敢明说,掌柜的也怕叫段山峰瞧出来,赶紧叫伙计说:“大师父要什么菜,给人家要。”伙计这才说:“大师父要什么酒菜?”和尚说:“你们有什么酒?”伙计说:“有白干、陈绍、玫瑰露、五加皮、状元红、茵陈莲花、白荷叶青、人参露。”和尚说:“给我来两壶梅花鹿吧。”伙计说:“没有梅花鹿,是玫瑰露。”和尚说:“对了,你们有什么菜?”伙计说:“煎炒烹炸,烧烩白煮,应时小卖,上等高摆海味席都有。”和尚说:“就是肉拿刀一切,搁锅里一炒,就是那个。”伙计说:“是炒肉片儿吗?”和尚说:“对。”伙计少时给要来。和尚一瞧,说:“不是这个,是这么一切,还有那么一切。”伙计说:“那是炒肉丝儿,你将就点儿吃吧。”和尚说:“你这菜卖多少钱一个?”伙计说:“一百六。”和尚说:“给八十钱吧。”伙计说:“饭馆子哪有还价的?”和尚说:“是你叫我吃东西将就点儿嘛,那你也将就点儿吧。”刘文通那边搭话说:“伙计,把炒肉片儿给我们吃,你再给大师父要。”伙计把菜给刘文通端过来,又给和尚要了一个炒肉丝儿。和尚一瞧,说:“不是,那么一切,还得那么一切。”伙计说:“那是肉丁炒辣酱。”和尚说:“我不要这个。”伙计无法,只得把炒肉丝儿卖给了别人,又给和尚要了个肉丁炒辣酱来。和尚一瞧,说:“你成心搅我,我不要这辣酱。”伙计说:“你到底要什么?”和尚说:“你没等我说完,把肉那么一切,这么一切,团成蛋蛋。”伙计说:“那是丸子。你要炸丸子,还是溜丸子、汆丸子、四喜丸子、海参丸子、三鲜丸子?说明白了。”和尚说;“炸丸子卖多少钱?溜丸子卖多少钱?”伙计说:“炸丸子卖二百,溜丸子卖二百四。”和尚说:“怎么溜丸子比炸丸子多卖钱呢?”伙计说:“溜丸子多点儿卤汁。”和尚说:“你给我要一个炸丸子,白要点儿卤行不行?”伙计说:“不行,那你就要炸丸子吧。”

  不久伙计把丸子端来,和尚一瞧,说:“我要一个炸丸子,你怎么给我来十一个?”伙计说:“这是一个菜,大师父你再挑剔,我就要下工了。”和尚说:“我愿意吃一个大的,捧着吃吃得香。这还可以将就点儿。可有一节,我要是喝醉了,我可要摔酒盅子。”这一句,可把刘文通吓了一跳,心说:“我定的击杯为号,如果没把段山峰灌醉了,他一摔杯子,回头官差士兵都上来了,段山峰难保拿不住。”就听那伙计说:“大师父,别摔呀。”和尚说:“我一摔,有人不愿意的,请请我和尚,别惹着我,我就不摔。”伙计说:“没有人惹你。”刘文通暗想:“这个和尚真怪。”立刻说:“大师父,你别闹了,别叫伙计担不是,回头吃多少钱我给。”段山峰说:“贤弟哪有这闲工夫理他。”刘文通说:“我看这和尚太讨人嫌。”

  两个人说着话,越喝越高兴,杯杯净,盏盏干。段山峰却老是不醉。刘文通心里说:“每常段山峰没有这么大酒量,今天怎么老是喝不醉?醉了才好拿他。”他听和尚那里自言自语说:“人要是喝酒不醉,有个主意,一提烦心事儿,叫他心里一烦,准得醉。”刘文通一听,心想:“对呀,这话有理。”当即说:“段大哥,兄弟我拿你当亲哥哥一般,我有什么事儿从来没瞒过你,你就没拿我当兄弟看待,有事儿就瞒着我。你这就不对。”段山峰说:“贤弟,此话差矣,哥哥我有什么事儿瞒着你了?”刘文通说:“大哥做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其实纸里包不住火。”段山峰说:“我做什么事了?”刘文通说:“就是梁官屯那件事。”段山峰一听这句话,立刻脸变红,酒往上一撞。

  梁官屯这案子,正是他做的。段山峰原籍是湖南衡州府人,当初是个江洋大盗,善会飞檐走壁,逃到萧山县来,开了一家肉铺子,手里有钱,又没家眷,孤身一人,很务本份,并没人知道他是绿林出身。这天,段山峰到西关乡去要账,走过梁官屯,见有一个妇人在门前买绒线,段山峰一看,这个妇人长得十分美貌,头上脚下无一处不好。对门就是杂货烟铺,段山峰走进烟铺里,掌柜的都认识,说:“段掌柜上哪去了?”段山峰说:“我去要账。我跟你们打听打听,这个买线的妇人是谁家的媳妇儿?”烟铺掌柜的说:“你不知道?这就是你们同行卖肉的刘喜的家里嘛。”段山峰一听一愣,说:“就凭刘喜,他长得人不压众,貌不惊人,会有这么好媳妇儿?”烟铺掌柜的说:“那可不是别的,人各有命嘛。”

  段山峰问明白了,回铺子就问伙友:“刘喜买咱们的肉,欠咱们多少钱?”伙计说:“刘喜不欠钱,现钱取现货,也不赊给他。”段山峰说:“刘喜来取肉,别叫他走,我有话跟他说。”众伙计答应。次日早晨刘喜来了,伙计去告诉段山峰,段山峰出来就问:“刘喜,你一天能卖多少钱?”刘喜说:“卖二十多斤肉。”段山峰说:“你家里几口人?够吃的么?”刘喜说:“家里人口倒不多,就是我们两口子,一天就卖这两吊多钱的本钱,我也不敢赊账。”段山峰说:“你要有货,一天能卖多少呢?”刘喜说:“有货呢,能卖五六十斤,那就有利了。可我没有那么些本钱。”段山峰说:“不要紧,我看你很诚实,我赊给你一千斤肉,你只管卖,到年节你再给我归账。你瞧好不好。”刘喜说:“那当然好。”段山峰本想套着跟刘喜交朋友,没想到刘喜是个老实人,也不往家里让他。

  到了七月十五这一天,段山峰就问:“刘喜,你外头撒的账怎么样了?”刘喜说:“我今天晚上上东乡要账去,不能回来。”

  段山峰听说刘喜不回来,晚上带了钢刀,带着五十两银子,就到刘喜家去。刘家是独门独院儿,三间北房,门没关着。段山峰推门进去,见杨氏正在灯下做活儿,杨氏就问:“谁呀?”段山峰说:“我姓段,叫段山峰,久仰小娘子这一副芳容,今天特意来求小娘子赐片刻之欢。我这里有白银五十两,赠与小娘子。这是我的一分薄意。”杨氏是个贤惠的人,说:“哟,你休要满口胡说,幸亏我丈夫不在家,你趁早快走,我绝口不提。要不然,我一喊,你可就没命了。”段山峰说:“你敢喊?你来看!”用手一指刀子,把杨氏吓得当时就嚷:“救人哪!”段山峰恐怕有街坊听见过来,街坊都认识他的,急忙拉刀,将妇人结果了性命,将人头包上,扔在隔壁院儿里。那院儿里有一个老头儿正出恭,见扔进包裹来,还说:“这可是财神爷给的。”叫老婆点灯,一看吓呆了,急忙包上,扔在大洼苇塘里,却撞上李福捡着。

  段山峰只以为这件事儿没人知道,今天刘文通一提梁官屯这件事儿,段山峰吓得颜色改变,立刻酒往上撞。又一想:“这件事儿并没人知道,听说刘喜把笑话刘三告下来了,也没把刘三怎么样办,这事儿我可承认不得。”就说:“刘贤弟,我梁官屯做什么了?”刘文通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在梁官屯杀死刘喜老婆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段山峰说:“你满嘴里胡说,就算你知道了,你想怎么样?”刘文通说:“现在有人要拿你,我给你送个信儿,尽我做朋友的道理。”段山峰说:“除非是你勾人来拿我。”和尚那边说:“对,要打起来了。”

  和尚“叭嚓”一声把酒盅摔了。楼下王雄、李豹等众官兵齐声喊叫:“拿人哪!”王雄、李豹刚一上楼,和尚用定身法给定住了。段山峰一瞧不好,一脚把桌子踢翻了,扳下桌腿照刘文通就打,刘文通甩了大氅,拉出单鞭就交了手。伙计吓得只顾逃跑,忘了楼梯,一脚睬空,骨碌碌滚下去了。和尚直嚷:“了不得了。”顶起八仙桌乱跑。段山峰拿桌腿打刘文通,和尚顶着八仙桌一截,正好打在八仙桌上。刘文通拿鞭打段山峰,和尚却不管。段山峰一听四面齐声叫喊:“拿段山峰,别叫他跑了!”段山峰一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拧身从楼窗往外一蹿。刘文通不会飞檐走壁,说:“贼人要跑了!”和尚说:“跑不了。”段山峰刚蹿下楼去,和尚也往下一蹿,正好砸在段山峰身上,把段山峰砸倒,官兵围了上来,把段山峰锁上。和尚说:“你摔了我的腰,碰了我的腿。”说着话,竟自去了。

  段山峰心中暗恨和尚,要不是和尚跳下来,他就走脱了。

  这时候王雄、李豹也能动了,同刘文通下了楼,带着段山峰直奔衙门。

  一行人来到萧山县,老爷立刻升堂。王雄、李豹上前回话:“把段山峰拿到。”老爷问:“怎么拿的?”王雄也不隐瞒,回说如何请刘文通帮拿,如何遇见一个穷和尚帮着,照实说了。老爷又问:“穷和尚什么模样?”王雄一说,老爷心中明白,立刻把段山峰带上来。老爷说:“段山峰,梁官屯刘喜之妻杨氏,你为什么要杀她?”段山峰说:“小人不知道。”老爷勃然大怒,说:“大概抄手问事,万不肯应,看夹棍伺候!”衙役们立时把夹棍拿过来,往大堂上一扔,段山峰一看,说:“老爷不必动刑,我招就是了。刘喜之妻,因奸不允,被我杀死,求老爷恩典。”老爷点了点头,叫人先把段山峰钉镣入狱。又把刘文通叫上来,看了一看,吩咐李豹、王雄拿一百两银子,赏给刘文通。刘文通不要,王雄说:“兄长别不要,老爷赏的。”刘文通说:“这么办吧,给官兵众人分二十两银子,他们辛苦一趟,给衙门伙计们分二十两,你们哥儿俩每人分二十两,剩二十两给段山峰狱里打点打点,别叫他受罪,尽我交友之道。”王雄说:“就这样吧。”

  正说着话,老爷传王雄、李豹二人上去,说:“你二人赶紧把那帮忙的穷和尚给我找来,我赏你们每人十两银子,找不来我重责你们每人四十大板。”

  王雄、李豹下堂来,心想:“上哪儿找去?”赶紧派伙计出去找穷和尚。少时伙计给锁了三四个穷和尚来,都是化小钱的,也有拿着木鱼的,也有拿着鼓的。王雄一瞧说:“不对,都放了吧。”这才同李豹两个人出来,去寻找穷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