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美人
沈亚
文案她、她到底是哪门子学士府的千金啊?
行止那般离经叛道,外加粗暴,根本一点大家闺秀的端庄娴淑都没,跟只野猴子似!还厚脸皮的说自己好看。
唉唉!遇上这祸害妖女野猴子,他,有得受了……
哼!堂堂一个买办少爷,竟然偷偷摸摸躲在柜子里偷看姑娘,委实品行不端,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可惜了他的相貌堂堂。
哼哼!遇上这脓包公子哥儿,她,绝不手软轻饶……
楔子海浪澎湃,又是北风起时,海潮来得比往日都要早,浪涛声汹涌不断,巨浪打在岩石上发生轰隆隆的巨响。
天色才蒙蒙亮起,远方的海平线与天际融合在一起,在阴雨绵绵的日子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远远望去,海边高耸的巨岩顶端隐约有人影在晃动,一缕香烟袅袅上升。原来巨岩上摆设着简单的香案,几缕香烟悠悠渺渺往海阔天际飘散而去,显得虚无缥缈。
香案前端坐着一位老妇,她年纪很大很大了,皱纹细细密密地爬满了她的脸;那经过沧桑岁月所雕刻出的容颜显得安详宁静,端坐在天地海之间的她有股笃定虔雅的神人之姿。
仔细看,她满头银丝,岁月沧桑历历在目,但她的眼神却依然保持着纯净无瑕,那仿佛从未经历过时光摧折的眸子显得明亮透彻,仿佛已彻悟天地真理,又仿佛刚出生的单纯婴孩。
此刻她正虔诚地焚香祝祷,袅袅香烟飘散在空中,巨浪滔天与愈来愈大的雨势都不能打断她的祈祷;她口中念念有词,默念着什么,向天地的祈求无人能听闻。她维持这姿势已经很久了,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不曾移动过似的。
不能被打断的还有不远处传来的鼾声,尽管浪涛声隆隆不断、尽管阴雨绵绵,雨愈下愈大,但他的鼾声却也没断过。那是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只见他背靠着湿淋淋的岩石,正呼呼大睡着。
他看来还相当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黑黝黝的肌肤,一身结实纠结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是经常使力做粗活的人;他沈睡的容颜带着几分憨态,看上去比实际的年纪还要年轻些。雨打湿了他的头发,雨不停地从他额际往下滴落,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如今凌乱地披覆着饱满的额上,原本好不容易梳直的发如今又胡乱纠成一团。
前方的老婆婆焚香之后摇起了金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十分好听,她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某种难以辨识的咒语。摇动金铃的声音像是惊醒了那年轻人,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打个呵欠。
老婆婆放下金铃,拿起了放在地上的文王卦,文王卦向来以龟壳做成,而地上那副龟壳十分巨大,足足有一个小孩的高度跟宽度。老婆婆一个人吃力地抬着,却仅能稍稍挪动那副巨大龟壳,想抬起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婆,我来帮你……」年轻人揉着眼睛上前。
「也好也好,不过你先洗个手再上香。」老婆婆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文王卦。「唉,老喽!连文王卦都抬不动了。」
「哪里会啊?这个龟壳连村里的男人也抬不动,婆婆并不老。」年轻人规规矩矩地按照老婆婆所说的净了手,又在香案前乖乖地焚香。
「这样可以了吗?」
「好孩子。」老婆婆微笑着点点头。「现在拿起来使劲摇一摇,把里面的八卦钱倒出来。」
「好。」年轻人点点头,将巨大的文王卦抬起来使劲地摇了摇,里面发出啪啦啪啦轻脆的声音。「可以倒了吗?」
「可以。」
年轻人将文王卦倾倒,里面的几片铜制八卦钱掉了出来。
「嗯?!」老婆婆一看那卦相,不由得立刻变了脸色!「这……」
年轻人放下文王卦,伸伸懒腰往悬崖边走去,遥望着他熟悉了一生的海,不由得好奇地张大了双眼咦了一声。「咦!」
「这卦相大大不好……怎么会这样?五十年来没出现过这么糟的……」
「婆,好奇怪耶!」
「别吵别吵!这卦……这卦相大凶啊!」
「婆,今年的黑潮来得特别早、特别大耶!还带着暗红色。」
「什么?!」正专注解卦相的老婆婆闻言,立即来到年轻人身边。
远处的海面上隐约泛着一股黑红色,那潮流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缓缓朝东而行。老婆婆凝神静看,脸色更惨一层!那黑红色的潮流隐隐散发着奇特黑光──她紧张地握住了年轻人粗壮的手臂,忍不住低嚷:「唉啊!不好不好……卦相没错!大事真的不妙了!」
「婆,怎么了?黑潮每年都会来啊,今年只不过早一点,黑潮来了咱们才能丰收啊,怎么会大事不妙?」
「傻孩子!你这傻孩子!你当这是寻常黑潮吗?这是大凶之兆!是龙王有难之兆啊!」
第一章「龙小三!」愤怒的咆哮女声响起,龙形府上下不由得瑟缩,能闪能躲的全藏头畏尾,隐着身子不敢出头了。
「龙小三!人呢?快说!又躲哪去了?」她雪白着脸,恼火地问着身旁的丫鬟小厮:「快说!」
「这……奴才委实不知道……」小厮低着头哭丧着脸回道,「早上还见着三公子从学堂出来到了帐房,哪知道……哪知道一转眼就不见了。」
「废物!」她气得跳脚骂道,「不是告诉过你们好生看守着三公子,没我的命令不许他出帐房一步?!怎一转眼又给跑了?!」
「篱芳姑娘息怒,小的们这就找去!」小厮们福个礼,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站住!」她威严喝道。
小厮们愁眉苦脸地又回来了。「篱芳姑娘……」
「你们乖乖跟在我身边,一个也不许走!」她微眯起眼,「你们全与他相好,去了也只是给他通风报讯,别当我不知道!」说着,她昂首阔步往府院后方快速走去,奴才们一个个跟在她身后,苦着张脸,半句话也不敢吭。
谁不知道他们家篱芳姑娘不怒则已,一怒之下,府宅不给掀掉了半边天才怪!
沈篱芳是龙形家大公子龙形风未过门的妻子,他们原是指腹为婚的夫妻,因为沈家上下全死个干净,只留下这么一位姑娘,所以才打小住在府里。
沈篱芳虽未过门,这几年却已经一手打理起龙形家的大小事务,俨然已是龙形家的女主人;只是因着龙形风一直忙于外务,至今还没有正式名分,所以龙形府上下也还只称她为篱芳姑娘,而不是少奶奶。
「你悄悄地快去报与太老爷知晓,快去快去!否则三公子小命不保!」其中一名机灵的小厮悄声扯着一名奴婢的衣袖说道。
那丫鬟哪里敢,只连连甩着袖子佯装没听到。
「快去啊!」
「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倘若给篱芳姑娘知道我去报讯,她会怪我的!」丫鬟横他一眼,「你们全与三公子相好,都不知道篱芳姑娘的心思,篱芳姑娘也是为着他好!」
那小厮又气又急,正好一行人来到回廊处,他白了小丫头一眼,低骂道:「不知轻重的丫头!万一三公子给打重了可怎么办才好?!」他骂完一个转身,趁着沈篱芳没注意,快步回头往府内跑去。
「嬷嬷们张罗好棍子藤条,这次非好好打一顿那混世魔王不可!你们全安安静静跟我走,要是谁敢走漏了风声,立时逐出龙形家!」
沈篱芳实在是气坏了!身旁的老嬷嬷、丫鬟们不敢不从,个个手上拿着木棍藤条,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
才走到府院后园,便听到里面震天价响的赌骰子斗鸟的声音,几名不知死活的小厮围在墙边杀声四起。
「豹子豹子!来个豹子头!」
「追上去!快追上去啄牠!唉啊!真是只扁毛蠢货!」
另一边的斗鸟也是哄闹非凡,只见空地上两只斗鸡正兀自争斗不休,几名小厮长工不住地加油打气,喊得脸红脖子粗,完全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沈篱芳见到这景象,气得娇躯发颤,一双星眸恨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姑娘休气,保重身子要紧!」一名老嬷嬷上前安慰道。
「给我抓起来!一个也不许漏!」沈篱芳哪里听得她的安慰,只猛地挥手,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顿时全围了上去。
「糟!」后院里顿时乱成一片!跑的跑,逃的逃,丫鬟嬷嬷小厮们拿着木棍藤条不住地追赶,聚赌斗鸟的人们一哄而散,却哪里跑得掉,一个一棍,全给追上来的老嬷嬷们打得跌在地上。
「全绑了扔到柴房去!明天给我赶出门,再也不许回来!」
「篱芳姑娘饶命!」
「还敢求饶!」老嬷嬷们气得发颤,手中的木棍一点也不留情,「三少爷全给你们这群混帐带坏了!篱芳姑娘已经留了情面给你们,三番四次的劝着,你们不但不帮,还赶着逗弄三少爷陪你们取乐!」
「三少爷在哪?」
不远处两名小厮押着一名少年垂头丧气而来。「在这里。」
沈篱芳望着他,气得几乎咬碎银牙!这少年长得好生俊俏漂亮,浓眉大眼,清秀超群,明明一表人才、俊秀聪敏,却可惜……可惜不学无术,是个只知道调皮捣蛋,不求上进的混世魔王。
啪地一声,沈篱芳颤抖着给了他老大一耳光。
「姑娘息怒!」老嬷嬷们连忙跪下求情,「三少爷只是年幼,被这些小厮们哄得轻狂了些,并非存心要气篱芳姑娘,姑娘保重身子要紧,莫要打疼了手!」
「谁敢再替他求情,明日便也收拾了东西离开龙形家!」
这次她是真的生气了。
龙三少爷定定地望着沈篱芳。这些年来她又像是嫂子、又像是母亲似地管着他,他对她是又爱又恨、又敬又怕。这次被她人赃俱获,想逃也逃不了,索性豁出去啦!摆出英雄好汉的慷慨气概道:「你们不用替我求情,是我不好,我活该,今日就任由嫂嫂处置。」
「你也知道自己不好?!」沈篱芳气得泪都掉下来了!「给我压在地上重重的打!」
「篱芳姑娘……」
「快打!你们不打,难道要我自己动手?!」
小厮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出手;沈篱芳气不过,真的夺下一根木棍,没头没脑地便往龙小三身上招呼。她一边打一边哭道:「你这不长进的!你大哥卧病在床,太公公年事已高,咱们龙形家还要靠你光耀门楣,你却如此的不争气、不长进!」
「姑娘手下留情!莫要打伤了自己的手!」几名老嬷嬷见打得重了,纷纷跪在地上哭求起来,「篱芳姑娘,看在老嬷嬷的老脸上再饶了三少爷这次!三少爷知错了!」
沈篱芳手上的木棍不停,龙小三给打得蹙紧了双眉,却也还是不求饶,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三少爷!你快认错,认错了,篱芳姑娘就不打你了!快啊!」
他还是不肯说话,只是忿忿不平地紧闭着双唇。
「老太公到了!」就在此时,一名中年管事颤巍巍地搀扶着老人快步过来。「篱芳姑娘快住手!老太公到了!」
沈篱芳手上不停,泪眼迷蒙了双眼。「谁来都一样!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小混帐不可!你知道咱们家的船今儿个又翻了一艘么?你就只知道玩儿!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道觉醒!难道要等龙形家破败了才等你这败家子来振兴家风吗?!」
「好了好了,打够了。」老人叹口气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丫头,别打了。」
「太公公您还护着他!」
「唉……别真把他打伤了,龙首还躺在床上呢,总不能两个都躺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名小厮仓皇又赶了过来急报:「不好了!不好了!大公子吐了一盆子血!」
沈篱芳终于停了手,雪白着脸,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你啊,年纪也不小了,到了你这年纪,人家高中状元探花在朝为官的也是有的;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更不在少数。你这年纪早就不是孩子了,怎么那么不懂得体恤别人的心?」
吴嬷嬷掉着眼泪替他敷药,一翻开袍子,便给那纵横交错的瘀伤吓得怪叫:「天可怜见!篱芳姑娘这次下手煞是狠毒,怎打成这副模样!?」
「别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很疼。」他没好气地瞪了老嬷嬷一眼。
「打成这样了还不疼呢……」吴嬷嬷眼泪掉个不停,擦药的手微微发着颤,深怕弄疼了他。
「唉,篱芳姑娘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老是不听她的话?把你关在帐房让你学着料理咱们家的事务也没什么不对,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凡事也该多学着点儿。」
「学什么啊?有龙首跟大嫂就好了,本少爷不耐烦学那些东西,真是无趣!」他翻翻白眼,一脸的厌烦。
「怎么会无趣?将来龙形家偌大的家业都要仰仗你们几个兄弟,你再不济事也得学;篱芳姑娘究竟是未过门的女孩子家,你怎忍心让她镇日为了这个家操心?」
「眼下是未过门,过几日也就过门了,她现在和过不过门有什么两样?龙首要是真的娶了她,我可要大大恭喜他了。」他扮个鬼脸,忍着疼笑道:「大嫂那凶神恶煞的脾气,谁娶了她都是要倒楣一辈子的。」
「你怎么这么说!?篱芳姑娘够疼你了!没见过哪个做嫂子的如此为小叔操心,你这小没心肝的倒诅咒她!」
「我哪里诅咒她了?大哥疼她直似心头宝,也不算亏待她了……唉唷!你别唠唠叨叨的好么?」
「唉唉唉,你这孩子脾气几时才肯改?咱们家都弄到这步田地了……」
「哪步田地?只不过没了几艘船而已,值得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吗?咱们龙形家的船还怕少了?」
吴嬷嬷叹口气,「三少爷,您真是……大少爷病得不成人形,船又一艘一艘的沈,圣上多次命人来叫唤大公子进宫,大公子又总是去不了,来传旨的小太监说了,圣上正恼火着呢!如此多事之秋,三少爷还觉得没什么?」
「放心吧,龙首身子好得很,只不过受点风寒,值得你们一个个这么愁眉苦脸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吴嬷嬷望着三公子那一脸的不耐烦,终于无言地摇摇头叹息着起身。这孩子是没救了!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果真如此。看来龙形家败在第四代手上也为期不远了。「三公子安歇吧,老身告退了。」
「等等!」龙小三突然唤道:「嬷嬷,这几日府里吵吵嚷嚷的说什么「选龙女」,你可知道?」
吴嬷嬷微眯起眼打量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这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知道。」
龙小三眼光一亮!顾不得身上疼痛,拉着老嬷嬷问:「那是什么?怎么个选法?莫不是在咱们府内搭个台子摆擂台?」
「当然不是。」吴嬷嬷好气又好笑地横他,「京城里的姑娘们由得咱们这么个选法吗?又不是圣上选秀女!」
「那是怎么选?什么叫龙女?」
「龙女就是回龙王村主祭的女孩子,往年都是龙王自个儿选龙女的,但今年不知怎么地却没有神兆,咱们家近年又风不调雨不顺,龙王村的庙婆早打发人来说了,让咱们自个儿选个龙女送过去主祭。」
「龙王自己选龙女?哈!」龙小三大笑,「我说玉皇大帝还会亲自下凡选神妃呢!」
「去去去!你这孩子!怎地满嘴胡说八道?!」吴嬷嬷大惊失色,连忙双手合十不断朝天膜拜,「各路神佛休怪,小孩儿胡说八道有口无心,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
龙小三兀自在一旁笑得打跌。龙王会亲自选龙女?这太可笑了!他一定得亲自去瞧瞧那「龙女」到底生得何等模样。是三头六臂?还是如花似玉、闭月羞花?
金陵皇都 闹市天桥「来来来!五十年才举办一次的「龙形买办行」择美大会即将开始!各位家中若有女儿侄女,芳龄十五以上,还没有许给人家的就可以来参加!这个择美大会绝对保密,各位家中的闺女儿就算没有选上,也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来来来!快来报名!今儿个是择美大会最后一天了!再不来可就没机会了!」
「凡是来参加择美大会的闺女,无论选上与否,龙形买办都会致赠精美的绸缎一匹、金玉簪一支!如果选上了,还有无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唷!龙形买办行可是皇商,绝不食言!」
京城天桥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全都议论纷纷地聚集在一起,只见摇旗的汉子不断敲着铜锣吆喝着附近的人群,但任他说得口沫横飞、精采绝伦,却还是乏人问津。行客纷纷走过他身边,投以好奇眼神,但也仅止于此,完全无人闻问。
一名外地来的商人疑惑地问着旁边的人:「怎么都没人上去报名?难道京城真遍地是宝?看不上那一点小小赠礼?」
「唉唷!客倌一定是外地人,这「龙形买办行」找龙女都找了半月有余啦,京城里有多少闺女也都去试过了。」
「龙女?」
「是啊!」
那商人一脸疑惑,「找「龙女」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人全都耸耸肩,「没人晓得是啥意思,这也是他们里面的人自己悄悄说的,外人可就不清楚了。不过……」那人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据说是要送一个龙王合意的女孩子扔到海里去「和亲」。」
附近的人全变了脸色,「和亲?!」
「嘘!这也是人家说的,我可不大清楚,这可是秘密。」
「老兄爱说笑了!要是真的找个女娃儿扔到海里去和亲,朝廷焉能不管?更何况「龙形买办行」就是个商家嘛,跟龙王和什么亲呢?」
「所以说客倌您是外地人,有所不知啊!」
「这到底是怎么着?大哥您说说,这话真是吊人胃口。」
「既然各位这么有兴趣,老头儿不妨就给您说说,不过小老儿有言在先,这也是小老儿听来的,是不是真这样,小老儿可做不得准喔。」
「当然当然!您就给我们说说,咱们听着就是了。」
「话说「龙形买办行」一百多年来都是「皇商」,也就是朝廷雇用的御用商行,他们专跑海线,负责替皇上收集各种海外奇珍异宝;国外番邦蛮夷有所贡献之时也会透过他们送回朝廷。你们想想看,这可是大大的肥差啊,怎么百年来没人争得过龙形买办?」
周遭的人全点点头。此等好差事怎会没人抢夺?想来这龙形买办行必有过人之处。
「传说当年龙形家的先人与龙王定下了契约,所以龙形买办行在海上的运气特别好,不但在海运一帆风顺,连他们所雇用的渔夫都年年丰收、不虞匮乏。这是为什么呢?自然就是因为他们先祖与龙王所立下的契约了。但「契约」的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有人说「龙形买办行」先祖与龙王所立下的契约就是每隔多少年便奉献一个「龙女」,所以你们看这次的选美,选的可不就是未婚的女孩儿吗?既然是龙女,自然得要处子之身才行。」
「可……可这要是让朝廷知道……」
「咱们又怎么会知道朝廷到底知不知道?说到底这龙形买办行可是皇商呢!」那人意有所指地微笑道。
「不会吧?您老的意思是说朝廷不但知道,说不定还暗地里准了这件事?!」
那人摇摇手笑道:「小老儿可没这么说喔,这是您说的。小老儿只是转述我所听到的事情而已。」
周遭的人听了,不由得微微发颤。这年头竟然还有活人生祭这种事情,未免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那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才会做的事啊。
「不知道有没有哪家的闺女被选上?「龙女」又需要什么条件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就算真有闺女被选上,也不会大肆张扬吧?不过我想大概……只要是活着的人就可以吧……」
此话一出,周遭的人可全变了脸色!只见他们全都讪讪地面面相觑,又是狐疑又是惊愕。这事倘若是真,着实太匪夷所思;倘若是假,这龙形买办征龙女却又是不争的事实。人群慢慢踱开,窃窃私语地四处去传述讨论这「秘密」,只剩下那老头儿还兴致盎然地望着龙形买办行的人依旧到处呼喊着找「龙女」。
「呃……先生,请问一下……」
老儿回头一看,两名眉清目秀的少年不安地搓着双手。「小兄弟有什么事?」
「是……是这样的,我们想请教一下「龙形买办行」找龙女的选拔会在什么地方?」
「唷!两位小兄弟,他们想找的是「龙女」,可不是「龙子」哪!莫非你们家中有好些姊妹也想去选上一选?」
「呃……嗯……是是,正是如此!」
那小老儿眉头更紧,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小老儿所说的话两位小兄弟莫非没听见?他们找「龙女」可是要送去与龙王「和亲」哪,那是活祭!会死人的!两位小兄弟模样看起来倒也清白干净,家中应该不缺那一点银两吧?老头儿劝两位还是快快回去吧,莫打这主意了。」
「喂!我家小少爷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便是了,怎么啰哩啰嗦这么一大堆?」其中一名少年不耐烦地说道。「你要是不肯说或者不知道就算了,咱们去问别人也是一样。」
「小老儿当然知道!」那老头见这两名少年衣着服饰自成风格,虽不是极其锦绣华丽,却也有另一种尊贵风雅的气质,倒也不敢怠慢;更何况他为人最为周全八卦,怎耐得人家说他「不知道」?于是便说道:「打这天桥下去,东大巷子往西大巷子走上一段,遇到「龙形买办行」便是了。你们上前一问,自然会有人领你们家小姐前去甄试。」
「多谢先生指点。」为首的少年脸上一喜,拉着另一名少年转身便走。
「哎哎,两位小少爷……」那小老儿还想劝说,却只见两人很快隐入人群中,已然叫唤不及了。他不由得叹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唉……」
「小姐,那老头的话您也听到了,您该不会真的打算去参加什么甄选吧?」少年苦着脸说道。
「有何不可呢?选了也不见得一定选上,选上了也未必真的去生祭啊。」为首的少年倒是笑嘻嘻的。他打量着「龙形买办行」的偌大金字招牌;那商行的门面果然金碧辉煌,不愧是有名的「皇商」,的确是大大的富贵之家。
「小姐……」
「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咱们这就回客栈去换衣裳,等天黑之后再来参加甄选。」
「小姐啊!使不得!万一真的是「生祭」,那可是会要人命的啊!」
少年叹口气回头。「早知道你是如此胆小无能,我也不带你出来了,该带翠娟出来才是,她的胆子可比你大得多。」
「小姐您怎么这么说嘛!奴婢也是担心您的安危,万一真是生祭呢?难不成您真要被扔下海里去「和亲」?」
「到时候就把真实身分告诉他们,我就不信他们真的敢把一个活生生的大学士女儿扔进海去。」
她,正是文华阁大学士耿祺的掌上明珠耿馥仙。
耿馥仙带着小丫鬟环儿逃家已半月有余;耿大学士素来最爱面子,断然不肯将女儿逃家之事公诸于世,更遑论请衙门帮忙找寻了,以致于她们虽然已经逃家半月有余,但除了日间悄悄地躲着耿家的家丁之外,处境倒也还算安全无虞──只是盘缠即将告罄。
「这……」
「妳走不走?要不走的话就留着吧,我先回客栈去了。」
「小姐小姐!别扔下我啊!」扮成少年的丫鬟焦急地跟了上去,嘴里依然不甘心地嘟囔着:「小姐,您这事儿真真要好好三思,等到了海上,那可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了。更何况咱们没凭没据的,他们又怎么会相信你是大学士的女儿?万一不信呢?万一真扔下海去,到时候香消玉殒了可该怎么办才好?这件事实在使不得……」
耿馥仙却什么话也没说,冷着脸,一副已经打定主意的模样。
环儿叹口气,望着小姐的背影,不由得苦起脸来。
耿大学士生了五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说也奇怪,耿学士对五个儿子都是管教极严,独独对这唯一的爱女却十分纵容溺爱。
耿大学士请来宫中针黹最好的女官亲自教导耿馥仙,又找来专门教导琴棋书画的女官教她念书。打小,耿馥仙吃的穿的用的念的全与宫里的公主没什么两样,耿大学士一心一意要将女儿栽培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千金才女,可却万万想不到这万般宠溺疼爱,却没教养出什么才女,倒是养出一个刁钻古怪的小霸女。
从小耿馥仙便是府里最教人头疼的「番王」──仆役们私底下都这么叫她;因为她不但顽皮倨傲,对下人更是全无体谅之心,刁钻至极,可恶透顶。最令人气结的是,她在先生以及父亲面前总是做出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模样,私底下性情却是截然不同,连她几个哥哥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至今养到芳龄十六了,耿大学士对自己的女儿满意极了,终于千挑万选选出一个人中之龙,将之许配给他,谁知道耿馥仙不但完全不领情,还趁着父亲进宫之时,半夜带着小丫鬟逃家。
她这一逃,耿府上下给他额手称庆尚且不及,哪还会尽心尽力去寻找?
倒楣的丫鬟环儿可就苦了。「番王」小姐一声令下,她哪敢不从?想想前一阵子忤逆了小姐意思的翠儿,只不过为了不肯替小姐夹带些杂书入府,隔一天便给小姐扫地出门。这年头当丫鬟卖身却被主人家赶出来,那可是丢尽脸面的事情呢。
她知道小姐是不满意老爷找的婚事,但亲事归亲事,性命还是很要紧啊!更何况她们女人家能有什么选择?她们这番逃出府来,老爷一急,也许就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何必冒险去选什么龙女?
说到底,这位番王小姐逃亲只是借口,她真正想的还是逃出学士府,不再受束缚才是真的。
「小姐……」她跟在小姐身边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那门亲事还有转圜余地,毕竟咱们也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老爷──」
「说不定什么?!」耿馥仙怒道:「就是你们这些人跟我那几个哥哥嫂嫂欺负我年幼,老在爹爹面前说三道四,逼得爹爹非把我嫁出门不可,想来就气人!那孙尚武有什么好了?只不过是个小王爷,又笨又蠢!嫁给那种人我还有命吗?光是气也给他气死了!」
小奴婢见她动了怒,不由得低下头来,委屈得不敢言语。
耿馥仙突然叹息一声,握住小女婢的手道:「环儿,咱们盘缠就快用尽了,再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在京城里举目无亲,就算想躲也没地方可躲。你以为我爹真的会因为咱们离家出走就改变主意吗?他不会的,他那个人一生最重信诺,绝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改变主意。那门亲事除非我死了才有可能取消。」她幽幽叹口气,「我知道你关心我,我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你回去吧,跟我爹说你与我失散了,我爹不会怪你的,我自己去龙形买办便是了。」
「不不不!」环儿登时红了双眼跪下哭道:「小姐别打发环儿回去!环儿知错了,以后不管小姐要去什么地方,环儿会一心服侍,不再多言了!求小姐别赶环儿走!」
这一回去还得了!不被老爷打断双腿才怪呢。老爷素来都怪她们这些丫鬟没有好好的伺候小姐。真是天地良心啊!老爷从来都不知道自家的闺女脑子里的想法有多么古怪。
「唉!你跟着我有什么用呢?你也说了,这一去万一选上了可是要「生祭」的。我死了,你又该怎么办?」耿馥仙叹息着,装模作样摆出万般可怜的凄楚表情。
「如果小姐有个万一,环儿也随小姐去就是了。」
「真的?」
「真的!」
她微微一笑,牵着环儿的手让她起身。「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求你陪我死,但你以后不许再多嘴多舌,咱们可是约法三章了唷!」
环儿叹息一声,知道自己又着了小姐的道了,以后连劝都不能劝,这可怎生是好?她懊恼地嘟着唇回答:「小姐你不许环儿多嘴,环儿以后不说就是了。以后小姐怎么说怎么是,环儿都听小姐的。」
她开心道:「那咱们回客栈去吧,等天一黑就来参加甄选!」
「那……万一选不上怎么办?」
「选不上啊……」她只能耸耸肩笑道:「选不上自然有选不上的法儿,总之我是绝不会再回学士府了。」
瞧着小姐的神色,环儿心里更觉得可怕了。她不由得怀疑起倘若真没选上,小姐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这么一想,说不定选上了还比较好呢。
「以小姐的天仙之姿,就算是选月宫仙子也能的了,断断不会选不上「龙女」,小姐放心吧。」
「你的心思可转得真快,眼下又巴不得我立时选上了?」
环儿吐吐舌头笑道:「没办法啊,万一小姐没选上,实在不知道又会想做什么,想来想去,「龙形买办行」毕竟是皇商,伤天害理的事情谅他们也不敢做的。」
「你早点想通,咱们就不用吵这么一顿了。」她笑道:「快回去吧。」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却也不免有些忐忑……「龙女」到底要做什么呢?
她堂堂一个大学士的女儿去甄选「龙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但这是多么希奇希罕的机会啊!她的未来会有什么转变?有什么在前方等着她呢?
想到这里,她又兴奋又开心!环儿所想的一点也没错,她这只笼中鸟如今好不容易自由了,怎可能放过这大好机会!
第二章相貌堂堂的管事引领她们穿过商行厅堂。皇商买办的家宅果然非同凡响,与一般的王爷府也没甚差异了;只见四处古梁雕壁绫罗帷幕,来往的家人丫鬟个个服饰华丽雅致,竟比耿家的学士府还要豪气阔绰几分。
单单是这位帮她们带路的「张管事」就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虽然年近不惑,但那潇洒飘逸的仪态、温文儒雅的谈吐,在在都显出他绝非池中之物。尤其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眸,只要被他轻轻地扫过一眼,就会令人脸红心跳、手足无措。
连一名管事都如此出众了,里面住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穿过几处穿堂,管事领着她们来到一间雅室;雅室四周布置着笔墨书画,几口偌大桧木柜子里摆满了古册,另有几口珍玩几上摆着些精巧古玩;雅室虽小,却也颇有书香人家的雅致风情。
「姑娘请稍坐。」
「等等!你们不是在遴选龙女?」
「是,眼下姑娘正在参选了。」管事微笑道。
她狐疑地望望四周。这雅室就这么点大,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哪里还有其他人?
「请问是怎么个选法?」
「这种事情小的也不甚明白,我家主人自有遴选方法,姑娘稍安勿躁,小的稍后便来告知结果。」管事恭敬地行个礼便退下了。
管事退下之后,环儿紧张地靠近小姐身边。「小姐……你看到没有?那位管事……天哪,好俊俏呢!看得人家心儿怦怦地跳耶!」
「当然看到了,我又不是瞎子。」耿馥仙嘟囔着瞪她一眼,「妳思春了妳!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不是嘛,是真的好俊……」环儿捧着心窝低嚷:「好有魅力啊!」
「只不过是一名管事,你真没出息!」
环儿却只兀自沉浸在少女情怀之中,对小姐的话一点也不在意。管事又怎么样?管事配丫鬟,正好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她们等了半晌,四周一片寂静,却全然不见有人来。环儿终于紧张地轻嚷:「小姐小姐!这地方好生古怪……我总觉得暗地里有人正悄悄地望着咱们。」
耿馥仙心下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这主意是她出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露出胆怯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嘴硬道:「既然这里没旁人,他们自然是在暗地里观察咱们了,何惧之有?你别大惊小怪。」
「可是小姐……你不觉得奇怪吗?选龙女嘛,为何不大大方方地遴选?而要搞得这么神秘?」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既来之则安之,你别紧张兮兮的。」耿馥仙强自镇定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啜口香茶。
「可是人家觉得好可怕嘛!」环儿楚楚可怜地低嚷,手指紧紧抓住耿馥仙的衣袖不肯松手。
为何四周显得如此安静?虽然已经入夜,但她们刚刚进来之时大街上无比繁华喧扰,整个龙形买办行也人声鼎沸啊!此时此刻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好似有什么东西阻隔了外面的世界似的。
忽来一阵怪风,桌上的烛火蓦地熄灭!就在这时候,角落的书柜突然发出吱吱喀喀的怪声,那声音很细小,但在四下无声的情形下却又显得无比尖锐刺耳。两人吓了一跳,楞楞地瞪着黑暗中正缓缓滑开的柜子──柜子滑开了,一张大得不象话的狰狞鬼脸从暗处呼地窜出!
「哇!」环儿尖叫一声,登时昏了过去。
耿馥仙的手死命地握住手上的瓷杯,因为过于惊恐,她的手指已经泛出青紫。
「吼……何许人打扰本王清眠……哇!」
那鬼脸的话来不及说完,因为耿馥仙已经死命用力地扔出手上的杯子,不偏不倚扔在那鬼脸头上。
「哇!太公公救命!嫂子!太公公、嫂子你们快来救命啊!」龙小三抱着头哀号着大叫。
「打你这装神弄鬼的小滑头!竟然躲在这里戏弄本姑娘!好大的胆子!好无耻的手段!打你这没头没脸的小鬼头!」
「救命啊!来人啊!」
「就算你把当今圣上请来也没什么用!我今儿个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
龙形家的家人冲进雅室之时正瞧见这一幕教人啼笑皆非的景象,只见耿馥仙怒气冲天地坐在龙形三公子身上,两只粉拳没命地往他身上招呼。
「姑娘息怒。」管事连忙上前拦住耿馥仙,「姑娘,请息怒,听在下一言!」
「谁听你胡说八道!」耿馥仙哪里肯听,反手呼地一拳打在管事帅气的脸上。
「唉啊!」管事登时摀住眼睛退开。「好有力气的小姑娘!疼……」
「快叫我太公公跟嫂子来救我!」龙小三闭上眼睛没命地大喊:「你还不拉开她?!再打下去要打死人啦!」
「打死你这没天没地的小浑球也是应该的!」耿馥仙愈想愈气,自己辛辛苦苦打扮得人模人样来参加甄选,这小子却躲在柜子里装神弄鬼!她猛地伸出两只手指往那少年眼睛上戳。「不象话的小鬼!」
「唉啊!」龙小三痛得眼泪直流。「喂!你这女人好生凶狠,本少爷只不过是吓吓你,你竟然用这种骯脏的手段想弄瞎我!」他本来自知理亏,对方又是弱质女流,所以只是一直哇哇大叫,却不敢出手反抗,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大叫着:「你再不让开,休怪本少爷无礼了!」
「你现在才知道你无礼么?!」龙小三伸手想推她,那手还没伸到她胸前,耿馥仙已经先抓住那只手狠狠一口咬下!
「哇!你这母夜叉!」他高声惨叫,甩也甩不掉耿馥仙的利齿,这下着实恼火了!他猛地翻身,伸手抓住了耿馥仙的长发用力扯着,「快放手!」
「不放!」耿馥仙也不甘示弱,她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龙小三的手掌死命地咬。
两个人在地上纠缠不清又拳打脚踢。龙小三不敢真的下重手殴打她,可他的手又被咬得鲜血直流,直气得他不住地哇哇大叫:「疼死我了!你快松口!不然我真的打了!」
耿馥仙的头发给扯得乱成一团,但她的倔脾气一上来,就死也不肯罢休了。不管龙小三怎么用力扯,她就是不肯松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死命瞪着眼前的少年,恨得几欲喷火!两人竟像是生死仇敌一般,谁都不肯先示弱。
「都住手,别闹了!」雅室门外匆忙赶来几个人高声阻止。「快快住手!快别胡闹了!」
「快……快将耿姑娘扶起来……」一个忍笑着的女声说着。
「你还笑!」龙形三公子狂怒地咆哮。
管事跟两名家丁又好气又好笑地上前拉住耿馥仙,但她却还是不松口。龙小三的手就这么牢牢地挂在耿馥仙嘴上。
「你这蚌壳!」少年怒骂。
「谁──」她一说话可就松了口了,耿馥仙又气又急跺脚骂道:「快放开我!让我教训这小混蛋!」
「不能再让你教训他了,你要是再教训下去,我们龙形家的下任族长可要让你咬死啦!」女子笑得前仰后合,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道:「耿姑娘,你选上了,有你此等胆识及身手,莫说是龙王了,就算见了鬼王,你也一样打得他落花流水。」
耿馥仙一楞,「他是……这是……我选上了?」她彻底糊涂了,楞楞地望着四周的人们。
「他正是我那不成材的孙子,龙形家的小儿子龙形书。」一名锦袍老头儿笑着上下打量耿馥仙,眼神闪闪发亮地回答。
熙来攘往的码头上远远地停放着三艘极为巨大的船。
「小姐小姐!那就是我们要搭的船吗?」环儿跟在暖轿旁边,不由得发出赞叹声,「好大啊。」
耿馥仙悄悄地翻开暖轿的帘子凑上眼,顿时也被不远处所停放的船给震撼住了。
好大的船啊。
尽管天色阴暗,但那三艘巨船依然鲜亮醒目,金黄色的船身画着龙鳞,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船头由巧匠雕刻成龙头,怒目而视的龙头表情凶悍,活灵活现的目光像是正炯炯注视着远方。船上的桅杆高耸入天,足足需要两个大男人才能勉强怀抱;而平时无法看到的十二门强力火炮如今也恶霸霸地穿过舱口摆在外面,金芒闪闪的古铜炮口在阳光下闪烁着摄人明光。
这正是「龙形买办行」的运船,每艘船都可搭载百名剽悍梢工水手,就算拿来充当军船战舰也绰绰有余,足见「龙形买办行」在这片海上实乃当世霸主。
那三艘船太巨大,吃水太深,以致根本无法靠岸停放,只能远远地停在远处的海上,只见港口已经停了无数小船正等着接她们上船。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前方所等待的不凡命运──这么大的船,她们上了船之后会去什么样的地方?
「上船了!每台小艇接一座轿子,轿子里的姑娘们无须下轿!」前方带头的领队高喊着。
据说这次的「龙女」足足选了十多个,其中不乏官宦之家的千金娇女,也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大户人家等等。这些闺女从来都不曾在外抛头露面,此次会来选龙女多半是为了「龙形买办行」的少主,素有「龙首公子」之称的龙形风。
龙形风贵为「龙形买办行」的掌柜,从小沐浴圣恩,据说是个一等一的人才,若不是因为必须掌管「龙形买办行」,恐怕早就入朝为官。
话说龙形风虽然没有官职,但却很受当今圣上的宠信。据说皇上非常喜欢龙形风,每每召唤他进宫陪伴。有了此等关系,龙形风在朝中人的眼中虽是一介布衣,但影响力却丝毫不逊当朝宰相。
布衣丞相呢,多吸引人的头衔。若能借着选龙女的机缘与龙形风共结连理,那与嫁给当朝丞相又有何不同?
虽然龙形风家中已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是人尽皆知的事,但那又何妨?堂堂布衣丞相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很平常的事情,更何况有个女人打理所有的事务,而自己却稳坐少奶奶宝座,此等买卖才是真正聪明划算呢。
耿馥仙心里着实瞧不起那些小姐们。她们心中所念所想的无非是嫁个乘龙快婿而已,哪里有什么冒险犯难的精神!好似女人一生唯一所能依靠的只有未来的夫婿,倘若遇人不淑所嫁非人,也只能唉声叹气以泪洗面地过完一生。
倘若她一直没离开学士府,那可能也会是她的命运;但此时此刻不同呢!她已非笼中之鸟,她再也不要受世俗之见的摆布。
她早已下定决心,不管那龙形风多么有权有势,她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皇商又如何?布衣宰相又如何?与其和一个木头般的男人过一辈子,还不如自己在海外逍遥一生!她心中所思所想与那些小姐们全然不同,她早已打定主意一等坐上龙行买办的船,就再也不回来了。
她绝对不甘心自己一辈子就被锁在闺阁之中不见天日。
更何况那些心怀绮想的姑娘们这次可要大大失算了,她们全都不知道其实此行「龙首公子」龙形风根本不会出现──龙形风此时此刻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据说这正是此次他们遴选龙女前往龙王庙进香的理由之一。
「龙形买办行」百年来在海上航行,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但这一年来,不但他们的船屡次遭劫,连这片海也像是跟他们作对似地骚乱了起来。「龙形买办行」的船一次又一次遇到巨浪翻覆,所载之金银悉数落海,素来受到龙王宠爱的龙形家已然失宠了;不仅如此,连龙形风也在三个月前前往龙王庙的航行中无端染病,至今依然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
「我们再也不知道龙王想要什么了……」龙形老太爷那天这么喟叹地对她说着。
他们多次在海上献祭,但祭品一去不回头,他们的状况一样还是那么糟糕,如果再不能寻回龙王的宠爱,他们龙形家只怕就要从此一蹶不振──所以他们要选龙女。以往龙王会钦点龙女人选,但这次他们家庙的庙祝却全无灵感,无可奈何之下,他们才会自选龙女。也因为龙形家的人完全不明白龙王想要什么样的龙女主祭,于是只好遴选了一群龙女,而不是一个。
原本选龙女都是龙形老太爷亲选,他就着记忆回想过去龙女的模样,想找些气质相近的女孩儿,没想到那天龙形老太爷身体微恙,动作稍慢了些,反而是他们家的混世魔王龙形三少爷躲在柜子里偷看吓人。
想起那位「龙形三少爷」她就有气!哼!堂堂一个买办少爷,竟然偷偷摸摸躲在柜子里偷看姑娘,委实品行不端!那天修理他还是修理得轻了!那种纨裤子弟应该多吃点苦头才对。
那位龙形三少爷年纪大约与她相当,身材长相也还似个小孩子,想来是被宠坏了的世家子弟才会如此无法无天。龙形三少爷是个相貌堂堂的痞子,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正是如此了。
想起那天的景象,她感到又羞又有趣。这当然不是她生平第一次出手打人;在府内时,她的确「张罗」过不少令她气闷的小厮丫鬟,但打一个外人那又不同了,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会把龙形书打成那副模样!
正胡思乱想间,环儿轻轻地掀开轿帘说道:「小姐,咱们上船了。」
果然,半晌之后轿子摇摇晃晃地上了小艇,两名梢公使劲撑起竹篙,猛地一推,小艇便往前急驰而去。
耿馥仙掀开轿帘回头望着愈去愈远的海港,附近还有好几艘小艇,每艘小艇上都有一位姑娘,而她隐约像是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再看海港已经离得好远,而岸边隐隐像是有人正举手挥别。
如今就算她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隔着一片汪洋,她已经没有后退的路……
那女子真讨厌,哭什么呢?那隐约的哭声教人心烦!
她紧蹙起眉头,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她的玉手冰冷而且微微冒着冷汗。望着愈去愈远的土地,耳畔听到女子隐约的哭泣声,她的眼眶竟不由得也微微濡湿……真讨厌啊,都是那女子引得人伤心!她才不会舍不得这里,她才不会!她一点也不想念京城中的爹爹,一点也不想念她那温软的闺阁绣房──一点也不。
轿子先上了运送的小艇,划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终于到大船旁边。而即使到了大船旁边,也没让里面的姑娘离开轿子,大船上垂下缆绳将暖轿直接拖拉上去,只有那些姑娘们的丫鬟才从船底的小舱门进入。
软轿上船之后,只有负责的船工待在上面,其他男人一律都赶下舱房不许他们出来,免得惊扰了这些姑娘们。由此可见龙形买办行对这些「龙女」们的重视,绝不肯让她们受一点委屈。
不久之后,所有的轿子都安置到舱房里了,大事终于底定。
「往龙王村出发!」
传令员手上的黄旗高高举起挥舞,声音宏亮而远远地传遍了三艘大船。不多时,三艘大船甲板上的大炮同时朝天发了一炮!
轰!整座船都在晃动了,巨大的爆炸声响震得人脑袋发昏。
「出发!」
「扬帆!」
「主舵往东!」
「出发了!」环儿也感染了船上热烈的气氛,她眼睛闪闪发亮地喊着:「小姐小姐!你听见没有?咱们出发了!」
耿馥仙心里虽然兴奋,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道:「我知道,那么大声音任谁都听见了。」
「是啊是啊!出发了!好兴奋啊!不知道咱们要去什么地方?小姐小姐,刚刚上船时你有没有瞧见?船上男人可多着!那可真是彻彻底底的「臭男人」了,他们身上好臭啊!还有啊,小姐看到那位龙首公子了吗?真是玉树临风、俊逸非凡!那些臭男人跟他一比,简直比地上的泥土还不值呢!传言果然没错,我来的时候就听过别家的丫鬟说过了,龙首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龙!」
龙形风?不可能啊,龙形风还卧病在床呢,怎么会上船来?
那天龙形家的人将事实告诉她的时候环儿还不争气地昏着,所以对发生过什么事情一点记忆也没,但她却很清楚地知道这趟旅程不会有龙形风──那此时此刻在甲板上的,又会是谁?
「你那天不是还对着人家的张管事发梦?眼下又移情别恋了?」耿馥仙好笑地调侃她。
「唉唷!不一样。那位张管事跟龙首公子是不同的嘛!一个是成熟有魅力,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不同的呀!让我选的话,我当然还是选龙首公子,起码年龄也相近些,你说对不对?」
环儿兴奋得像是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地说个没完,眼睛里闪亮地散发着光芒。
「你这么乐做什么?前几日不是还愁眉苦脸说什么「万一被扔下海那可就惨啦!」」馥仙嘲笑她。
「唉唷!人家是担心小姐的安危嘛!我是个小丫头,为主子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这会儿你又知道嘴甜了。」耿馥仙笑嘻嘻地起身。「走吧,换衣服,咱们上甲板瞧瞧去。」
「啊?换?换衣服?换什么衣服?」环儿一脸迷惑。
「你该不会想在这船舱里一直呆坐着直到被扔下海吧?」
「啊?」
耿馥仙摇摇头。环儿的反应实在既钝且慢!她自行从带来的行李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服饰开始穿戴起来。
「小姐,您这是……为何又要改扮?」
「我问你,除了咱们之外,其他的小姐们难道都没有家丁跟随?」
「有是有……」
「既然有就好了,咱们上船可不是为了呆呆坐在这船舱里面当货物一样被运送的。」
「可是咱们上甲板去做什么?」
环儿还问着,耿馥仙却已经打扮妥当,化身为俊俏书僮模样。「妳慢慢想,我先出去舒展舒展。」
「啊?小姐小姐……」
「咦!也对,你别换装了,就在这里面待着吧,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这样就不会惹人疑窦了。」她说着,嘻嘻一笑转身离开了舱房。她一定要去瞧瞧卧病在床的龙形风,到底是如何能上得了船的。
环儿望着小姐的背影,着实无法理解她这位小姐的想法。待在船舱里多好啊!又舒适又安全,甲板上风浪那么大,又全是些臭男人来回走动,更何况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汪洋,不是海就是天,有什么好看的呢?
环儿摇摇头打个呵欠。小姐既然不在,她也就无须服侍她了,于是她躺在柔软的床上,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道士们在大船前方甲板上摆了香案跟几张大圆桌,圆桌上全是献祭的鲜花素果、三牲五礼,正中央的大圆桌上甚至还摆了只烤得香喷喷的乳猪。
乳猪……恶!她的肠胃又是一阵翻覆,连忙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试图忘记那阵阵欲呕的恶心感觉。
真是够了!她绝对绝对不能原谅这种事情!他们竟然无视于她的恐惧、无视她的抗议,就这么硬生生地把她架了上来,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能原谅这种过错!就算是──「妹。」
就算是龙形风的请求。他们打小青梅竹马,至今他仍然称她为篱芳妹妹,虽然他们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今生自己唯对方而已。但他们依然谨守分际,从不曾逾礼──有时候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少一点顾忌、少一份心思,但他总是……唉……
她沮丧地垂下头。
好吧,龙形风的请求再加上太公公那张哀伤的老脸,这理由是足够她被不甘不愿地扔到这艘船上。
「还在生气?」他的大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背。「还是不舒服?」
「都有……」她闷闷地瞪着大海,但看着海平线也没能让她好过一点,那遥远的海天相连的那条线依然不客气地不断摇动着。
「我了解你的感觉……」
他叹口气。甲板上的道士们正唏哩呼噜地念着咒语,天知道他们到底在念些什么,从大清早念到现在了,那三个道士看起来还没有停止的迹象,而那些莫名其妙的语言跟道士手上不断摇动的金铃声音已经快把他给逼疯了。
「你了解才怪!」她忿忿不平地咕哝。
「我至少了解一部份。」他摊摊手微笑,「我知道你怕水,也知道你担心我的身子,但身为一个船家未来的妻子却怕船,这恐怕不大名誉吧?」
「不是「船家」,是「船队」!我又不用上船!而且──」她十分不客气地用纤纤玉手戳着他宽厚的胸膛骂道:「我也不像某人是在船上生出来的,是天生的浪里白条、英雄好汉!」
他大笑着握住她的手。「不用这么生气,任谁都看得出来沈家的篱芳姑娘不是「英雄好汉」。」
望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见到他被一场无名的病痛折磨成此等模样,她感到心酸无力;若不是如此,她又岂会踏上她最厌恶的船?龙形风无论如何都不肯乖乖留在府里养病,为着这点,她就非跟过来不可!她不能再忍受与他分离了,而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一点呢?
沈篱芳叹口气,「还有心情耍嘴皮呢。回房歇息吧,海上风大,莫要受寒了。」
「你不再生我的气?」
沈篱芳翻翻白眼,忍不住终于笑了。「谁忍心生你的气啊?你都病成这样了,要生气也等你病好了再与你计较。」
龙形风微笑打趣:「早知道生病这么有用,我早该生病的。」
「去!胡说什么!」她恼怒嗔道。
「不知道太公公跟小三现在如何了?」他望着浩瀚大海,想起临行之前小弟龙形书那一脸的不甘心及不服气。
「那小鬼头理他做什么!他以后想躲也躲不掉上船的命运,此刻他嚷着要跟,以后恐怕逃都来不及。」
想起那完全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龙小三,沈篱芳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叹。龙首长年不在家,所以总以为小三跟他的外表一样聪明好学,却不知道为了这个龙小三,她得耗费多少心思。
「他年纪也不小了,往后龙形家的命运还要靠他──」
「大哥!」她恼怒甩开脸,「你再这么说,我可要生气了!」
「妳胡思乱想什么?」龙形风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我是说小三年纪也不小了,该让他学着掌管咱们家的事务,否则等你嫁出去了,为兄岂不是等于断了只手臂?」他打趣地说着。
沈篱方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如果我不嫁呢?」
「女孩子总是这么说的。」他耸耸肩。
沈篱芳笑骂着轻捶他,「身子稍微好些了便来作弄我!说不嫁便不嫁!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你是君子吗?我以为你是淑女。」
「大哥!」
龙形风的朗笑声在道士的诵经声中远远传出,他们俩飘逸漂亮的身影在甲板上显得出色绝伦,看在其他人眼中真是令人钦羡非常。海风袭来,一阵衣衫飘飘,金色光影照耀着他们含笑的面容,真是好一对天外俪人!
不过,不远的角落却有一双含怨带怒的眼睛正没好气地怒视着他们……
第三章「哼!笑笑笑!你们两个倒好,扔下我一个人在家里陪着太公公,自己却跑到海上来风流逍遥……」望着甲板上那一对俪人,他忍不住咬牙嘟囔,手里的拖把没好气地来回一阵乱挥。
「喂!」
躲在船舱边、手里拿着拖把的小厮吓了一跳猛然回头。「谁?」
「你又是谁?躲在这里偷偷摸摸的作啥?莫非打着什么坏主意?」
「谁打什么坏主意了?!」那小厮瞪着大眼睛嚷:「你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在打扫!」
「打扫?」说话的是一名作书僮打扮的小厮,他俊俏漂亮的脸上泛起了阵阵狐疑,「我看你这模样哪里像在打扫?分明是在偷听龙家──」
「什么「龙家」!拜托你有点见识,这家人不是姓龙,是「龙形」!」
「咦!」书僮打扮的小厮微微眯起眼睛,这家伙好生眼熟……这声音、这模样……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嚷道:「你不是──」
那小厮也认出「她」来了,吓得跺脚乱跳!这可不是前两天晚上痛殴过他的耿家小姐吗?「妳妳妳!你这冤家在这里作啥?为何扮成如此模样?」
「谁在里面吵吵闹闹的?!没见到本天师正在作法吗?!」甲板的天师道士没好气地吼道,两名小道士立刻往里面探看。
小厮连忙摀住耿馥仙惊愕的嘴,拖着她躲到舱房里面关上门。
「唉啊!」
小书僮狠狠咬了他一口。
「你这人怎么回事?!莫不是野猴子转世的?怎么老是又踢又咬?!」龙形书捧着被咬一大口的手,疼得泪眼汪汪骂道。他被咬伤的手上面还留有前日的齿痕呢,眼下又来一口!
「野猴子?谁是野猴子?你才是野猴子!」小书僮撅起唇瓣瞪他,「还是一只鬼鬼祟祟的野猴子!」
「谁鬼鬼祟祟来着?你哪一点比我好了?不男不女的扮成书僮跑到甲板上来偷看人家!」
「谁偷看你啊!好不要脸!更何况我哪里不男不女了?!」她挺起胸膛,「哼!我──」
一见她这不伦不类的动作,龙形书不怀好意地桀桀怪笑。「嘿嘿!」
耿馥仙脸上一红,呼地一巴掌挥过去。「下流!」
龙形书闪避不及,结结实实吃了一巴掌,气得怪叫:「你到底是哪门子的小姐?如此粗暴不堪!」
「谁叫你……谁叫你……」耿馥仙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只得结结巴巴地转身,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唉啊!都是你!是你太下流!」
「我下流?」龙形书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委实不讲理。「算了算了,算我倒楣,遇到你这冤家我还能说什么?就当我们没见过,你扮你的书僮,我扮我的小厮,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以了吧?」
「不可以!」
「……」
「你在偷听什么?」耿馥仙好奇地问。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他老气横秋地斜睨着她,「这种事情不是你这种野猴子可以知道的。」
「哼!好生小器!」耿馥仙着恼地瞪着他,「你不说也无所谓,我去跟你兄长说你躲在船上,他们想必……」
「喂!你这人……」龙形书险些气晕,「天哪!你这人怎么回事?莫非与我有仇?究竟是哪一家会养出你这种「小姐」?一点也不端庄贤淑,此种行径跟一般的市井无赖有什么两样?!」
「有啊,我比他们好看得多。」耿馥仙笑嘻嘻地回道。
「……」看着她扮成小书僮的俊俏模样,龙形书认命地翻翻白眼。「你真是好不知羞,没见过哪家的姑娘像你这么厚脸皮的……」
「你到底说不说?」
若是对她屈服了,未来恐怕他一辈子在她眼前都抬不起头来──龙形书望着耿馥仙漂亮的脸,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没有,只是没有坏处。如果你不想被送回京城。」耿馥仙耸耸肩,气定神闲地说道。
「我此刻告诉了你,说不定你明天又用这招来箝制我,那我不是终身要受制于你?说来被送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船是我家的,少爷我爱什么时候来便什么时候来,谁能拦着我?倒是你……」他不怀好意地望着她笑道:「你假扮书僮到处乱闯,又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姐」……你想咱们两个要是同时被扔回京城,谁会比较可怜?」
耿馥仙微微一愣!原来这小子也不是个富家草包啊,能想到这一层,表示他还有点脑袋。
她甜甜一笑,亮着一双灵动星眸道:「你说的也有理,那么这僵局咱们合该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解决。」
「不如先从化敌为友开始?」龙形书嘻嘻一笑。
耿馥仙也笑了起来,她侧着脸娇笑点头,「好,那咱们就先「化敌为友」!」
这种脓包公子哥儿再多来几个她也不怕,就先跟他化敌为友,到时候再好好的恶整他一番。哼!谁叫他这么大胆子,竟然敢骂她是野猴子!
「来来来,再喝一杯,耿姑娘好酒量!」
「好说。」其实已经有点醉意,但她还是不认输地死撑着。这小子想灌醉她才没那么容易。「你也再喝一杯,这酒满好喝的啊。」
「听说是大寮国进贡给圣上的葡萄美酒呢。」这女孩酒量还挺不错的,不过想跟他拼酒还早得很,他早就被太公公训练出一身好酒量了。
他又斟了杯酒,笑嘻嘻地举杯敬她,「看不出来啊,原来你是耿大学士的女儿。」他面露赞叹地说着,但其实对「耿大学士」这个名号完全没印象。
「你也看不出来是龙形家的三公子啊……你听过我爹的名字?」
「呃……」他老实地耸耸肩摇摇头。「没听过。」
「哼!没见识。」
「你这人不但脾气不好,连酒品也很糟糕。」他下了定论。
「酒品要喝醉了才知道好不好,我还没醉呢。」耿馥仙豪气地高举着酒杯,「再干一杯!」
「干就干!」
「这样喝太慢了,不如我们一人一壶。」耿馥仙说着,将酒壶拿到面前,「一人一壶,看谁先醉倒!」
不会吧?真有那么好的酒量?看着那一大壶酒,他有点气短……这要喝下去,怕不醉个三天三夜才怪。这外邦进的葡萄酒入口虽香甜好喝,但后劲最是强烈,耿馥仙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他却是很清楚的。
「怎么?不敢啊?」她笑咪咪地斜睨着他。「不敢也无妨,你认输就是了。」
龙形书猛地一挺胸膛,「谁说我认输?我只是怕妳醉了不好看,女孩子家──」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他登时傻眼!耿馥仙真的以壶就口,就这么仰首灌了下去!
哇!这哪是喝酒!根本是灌水了!
「哇!好喝!」耿馥仙眼睛发亮,双颊晕红,笑嘻嘻地放下酒壶。「我喝完了!」
「喝就喝!谁怕谁!」龙形书猛吸一口气,端起酒壶──死就死!了不起醉死三天,总而言之不能让女孩子瞧不起自己。
「好气魄!我们继续喝!不醉不归!」耿馥仙竟跑到舱房另一边又搬来一大桶酒。
哇!不会吧?她来真的!再这样喝下去会喝死人的,龙形书脑袋开始模糊了……这怪物……学士府的小姐怎可能有这么好的酒量啊?
像是听到他的疑问似的,耿馥仙傻傻一笑说道:「我爹爹好饮,我哥哥们也喜欢小酌,我从小可是跟着他们喝酒长大的唷。」
这可真是棋逢敌手了,看来想灌醉她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龙形书微微眯起眼睛;他原想灌醉她,然后……然后在她脸上画几只大王八或者脱光她衣裳──嗯,不好不好!她终究是女孩子,虽然野蛮粗鲁得很,但也还是女孩子。不如等到了龙王村之后把她扔在龙王村里,让她求救无门。这主意好!耿馥仙不知天高地厚,非得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
不过……她还没醉,但他已经快醉了,不成不成!得想个法子治她……
「我们再干一壶你敢不敢?」
「敢,当然敢。」其实他的脑袋已经发胀了,但酒气混合着胆气,他毫不犹豫地挺起了胸膛,「再干一桶也成!」
「好,再干!谁先醉倒谁就输了,输了的人就是……就是……」耿馥仙眼睛发昏地想着,就是什么呢?
「就是王八乌龟短命做死鬼!」
「好!你输了,你就是王八乌龟短命做死鬼!」她哈哈大笑,仰着头又猛喝一大口。
「你才真真是祸害妖女野猴子呢。」
她没听见这句话,酒气涌上脑袋,满腹的委屈完全忍不住,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嚷了出来:「都是我爹不好!听信我嫂子的话,硬要我嫁给那浑人!弄得我离家出走这么久……」她说着,哀怨地叹口气,然后又突然豪气地猛一拍胸脯道:「不过无妨!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海外落地生根,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啊?海外?落地生根?」龙形书完全迷糊了,讲话开始结巴,眼前人影不住晃动。「……谁说我们要去海外?龙王村算是海外么?就算到了海外,我们又怎能让你一个人……流落异乡?」
「你真笨!」耿馥仙摇摇头,「等船到了海外,姑娘我一踏上海外净土就跑掉了,到时候你们找也找不到,又能拿我怎么办?」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什么东西言之有理?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要开疆辟土,我要宣扬国威,我要成为女中豪杰,一等一的大豪杰、大英雄!」
「大英雄……你是大英雄……」他傻笑,两眼发直。
难怪祖父老说女孩子读太多书有损无益,举凡读过书的女孩子脑筋总是有点问题,好比他的大嫂沈篱芳,读了书、懂得识字算术之后直比男子汉还要厉害、还要懂得算计,龙形家上上下下谁不夸赞她厉害,直累得她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却累成个老太婆了,多笨!
眼前这个更糟糕了。天可怜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念了几本书之后竟然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呆子,漂亮的呆子,好看的呆子,但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古人说「巾帼不让须眉」,没道理只有男子汉才能开疆辟土,我相信我一个人在海外也能活得很好。」她点点头,表情十分认真。
真可怜,这女孩完全变笨了……龙形书同情地望着她。
「你不相信我?」耿馥仙微微瞇起眼睛。
龙形书轻咳了两声,「……呃……也不是,只是觉得耿姑娘的想法未免……未免……」
「未免怎么样?」
「呃……」他肠枯思竭地努力找个比较不得罪她的说词,这女孩凶暴起来挺吓人的,他可不想再被她殴打。「呃……未免有些惊世骇俗。」
「哈!所以说你没见识,亏你还是在船运之家长大的。「女孝经」你读过没有?花木兰还能代父从军呢,打仗都行,开疆辟土算什么!」
要是书上说的全是真的,那么此刻天地一片清明,路上虎姑婆跳出来咬人,梁山泊的好汉还是天上的星宿神仙呢。
龙形书聪明地选择闭上嘴。
忽地,大船摇晃了几下,看来正在做大弧度的旋转,甲板上传来水手的呼喊声:「龙王村到了!」
「这么快?龙王村到了?」耿馥仙眨眨眼睛,像是清醒了些,「龙王村是什么地方?」
龙形书终于咧开嘴笑着回答:「龙王村么,距离京城百里之遥而已,正是你所谓的「海外净土」。」他又开始笑了,双肩不住抖动。
「啊?百里?那是多远啊?咱们也没航行几天……」她正晕着眼,傻里傻气地扳着小手指数数儿。
他闷着声音继续说道:「是没几天,其实只有一天。对了,这里用不着开疆辟土,不过你若是对「鱼娘」这行业有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替你安排安排……」
踏上甲板,耿馥仙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眼前模模糊糊地看不大清楚。她可怜兮兮地扶助了船缘,脚下不住浮动,一股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忽然大船附近的水面翻动了起来,只见一条黑白相间的奇异巨鱼猛地窜出海面,露出狰狞巨齿,甲板上的梢公水手们呼喊起来,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挤到船边去看那怪鱼。
耿馥仙傻住了,楞楞地望着那条巨鱼,什么恶心的感觉全忘记了,真是好巨大的鱼啊!
这种怪鱼他们前所未见,那鱼身形如此巨大,露出的巨齿如此狰狞,想必是海中一方之霸。众人正赞叹间,忽然有人大声叫了起来:「那是虎鲸啊!蠢才!少见多怪!」老练的梢公笑道:「这也算是罕见了,虎鲸很少离岸上这么近的。」
「原来是虎鲸啊,真是条大鱼!」
虎鲸是什么?她楞楞地望着那条鱼,怔怔地想着,不过就算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虎鲸」到底是怎么样的鱼。
龙形书望着那条鱼,不由得欣羡得支起下颚。「原来这就是虎鲸……龙首说过这种鱼懂得狩猎,是很有灵性的鱼。」
「鱼也有灵性?」耿馥仙嗤之以鼻,她很想让自己更显得清醒些,但不断的打嗝实在很难做到这一点。「呃,呃……莫不说花啊草啊也有灵性,夜里还会幻化人形呢。」
「有人!那条鱼背上有人!」突然附近的水手大吼道。
那条怪鱼背上竟然有人!也不知是正与怪鱼搏斗,还是无能为力地被怪鱼拖着走……
船上的人不由得发出惊呼:「这怎么得了?!快救人快救人!」
三艘船上的梢公水手立刻慌成一团,有些忙着拿绳索抛下水,有些端起了弓箭朝水面胡乱射。那黑白相间的巨大怪鱼忽上忽下,动作敏捷快速;怪鱼穿梭间,隐约可见鱼背上背着个大汉。
「快开炮!」
「不能开炮!开炮岂不是把那人也炸死了?!」
「是是!那……快来几人跳下水去救人!」
一听这话,所有梢公水手全变了脸色。那是怪物耶!那么大一条怪鱼,莫不要说被它吃了,光是让它轻轻一撞就要魂归离恨天了,还下去救人呢。
「怎么办?没人肯下去救他,那个渔夫好可怜。」趴在船缘,耿馥仙瞪大了双眼惊奇地望着这一幕,这是她生平从未想过会见到的景象。
「那条鱼的样子真好看……」龙形书望着那怪鱼,不由得发出赞叹声。「果然是上苍杰作。」
「好看?」耿馥仙猛然回头,「那人都快溺死了,你还有空看鱼好不好看?」
「你不觉得那条鱼美极了吗?」他着迷地望着那只巨大怪鱼,它通体漆黑,下腹却是一片羊脂雪白,黑白分明的灵动双眼看起来炯炯有神,体态矫健,泳姿曼妙,真是好一头神兽!
「……」
「你不用担心,你没瞧见那人根本没呼救吗?他正与那神兽玩耍而已,不会伤及性命的。龙首说过,这种鱼极富灵性,就好像路上的野兽一样,能长到这么巨大,自然是通灵的。」
其实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龙形书所说没错,那大汉不是被背在怪鱼背上,而是他自己攀附在怪鱼身上,只见他忽上忽下骑着怪鱼乘风破浪,那模样好不威风神武,哪里有半点需要人搭救的模样?但耿馥仙总觉得不服气,只要一遇上这龙形书,她总想争一口气,为自己占上风。
「真不会伤及性命?」
「当然!」
「既然你这么确定,对那头「神兽」又如此的向往,那……你何不下去与他们作伴?」
「什……唉啊!」龙形书还没搞清楚她话中的不怀好意,只觉得肩头上一沈,整个人猛地往船下坠落。「哇!我不会泅水啊!」
「哼,神兽?玩耍?不会泅水?生在船运之家怎么可能不会泅水?真是满口荒唐。」耿馥仙喃喃自语地骂着。
只见龙形书落水之后不住地乱踢乱蹬,模样仓皇失措──不会吧?她逐渐瞪大了眼睛,难道他真的不会泅水?!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有人落水了!」附近的梢公又爆出一阵慌乱喊叫。
龙形书胡乱挥动的双手渐渐没入水中,没半晌已经沈了下去,连头发也看不见了。
耿馥仙终于相信他不会泅水了。
她杀人了……天哪!她竟然酒后杀人?!想到这一点,她翻搅的胃终于发作,猛然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屋子外有人喁喁私语的声音传来,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忽远忽近,只听到道士的金铃时而响起又复寂静──寂静的片刻让他想起落海之后所见的──眼前那一片无尽汪洋。他心中的恐惧在沈入海中之后便完全消失了,耳边只听到气泡哔哔波波的声音,还有一种咕噜咕噜的可爱声响,他还记得自己四处张望着想寻找声音的来源──龙首曾经笑着安慰他:「咱们龙形家的人是天生不怕水的,因为咱们是龙王的子孙。」
他以前从来不相信这种话,他小时也曾跟着府里的小厮偷偷跑到河边想学些水性,但只要一碰到冰冷的河水,他便不由得心生恐惧,根本不敢将身子没入水中;几次下来,他深深相信自己跟大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是的,截然不同!是连长相身形都不一样的兄弟。
但那一刻他相信了,他竟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就这么永远沈在水中也不会害怕──或许会死,但绝不会害怕,他非常肯定这一点。
大海的蓝,是他从未见过的;没有任何图画、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那种水里所见的蓝。
那无尽的蓝似乎沁进了他的心肺、沁进了他血管,唤醒了他体内深藏的龙形家血统。只在那一刻,他已经知道自己原来是生在海中的;大哥说得没错,他们是龙王的子孙,天生该活在海世界里。
恍惚中,他见到了在怪鱼背上的男人,那人一手扶着怪鱼的背脊,以极快的速度朝他游过来,才一瞬间,他已经跟怪鱼面对面。
怪鱼那富有灵性的双眼温柔地望着他,它甚至用鼻子轻轻地顶了顶他,那是一种亲热的表现,他非常确定,因为他见到那男人脸上惊讶的表情。
而那男人……那是生来就该在水中的蛟龙吧?水中是不可能听到声音的,但他总觉得在那一刻,那男人开口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听到了。
那男人说:「不要怕。」
那一瞬间他笑了,隐约记得自己也开口回答:「我一点都不怕。」
然后……又咸又涩的海水就这么灌了进来,他无声地沈没在深蓝的海中,兀自带着一抹「我才不怕」的笑容。
他的最后一丝记忆是想着……想着耿馥仙那只该死的手!如果他真的死了,一定要回去好好的吓吓她。
「嘿,你醒了?」身边有人摇摇他的身体。
龙形书蹙起眉,不高兴地睁开眼睛。他还在回味着海中的一切呢。
「嘿,醒来,快别吓人了。」
那是耿馥仙的声音。
他立刻恼怒地跳起来,「你……」
「呜呜呜,我知道我错了!」不等他骂,带着香气的娇躯已经扑进他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那么惨,瘦小的肩膀抖得有如风中落叶一般,任谁有再大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不过那是对其他人而言,龙形书可不是「其他人」,正确来说,他可是受害者。
他握住耿馥仙的肩膀往后推。
果然。
「连哭也作假,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祸害啊!」他气得怪叫。
耿馥仙头往下一勾,直垂到胸前嘟囔道:「不要这样嘛,人家真的很担心你,小女子真的知道错了……」
是啊是啊,这时候就懂得自称为「小女子」了。
龙形书瞪着她的头顶半晌,终于还是气不过──不能心软不能心软!这女子完全懂得什么叫「得寸进尺」,给她三分颜色她便开染房,再这样下去他这条小命非断送在她手里不可。
他恼怒地不断来回摇撼着她的肩膀咆哮嚷道:「你这祸害!你这妖精!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不但打我、咬我、骂我!竟然还想害死我!」
「误会!一切都是误会啊!」
「误会?为了你的「误会」,差点赔上本少爷一条命!误会误会!眼下我就算摇死你也只不过是「误会」!」
耿馥仙被他摇得头晕眼花,却又自知理亏的不敢反抗,只得不断怪叫:「奴家错了错了嘛!不要生气──」
「不生气才怪!你让我把你扔进水里去掉半条命试试看会不会生气!」
耿馥仙唉声叹气,整个人给摇得晕了,他却还是没停手的打算。她刚刚在船上吐得一塌糊涂,如今又被他摇头晕头转向,那一阵阵恶心的感觉又上来了──好不容易龙形书终于累了,他没好气地松手骂道:「你这祸害!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要叫人立刻把妳送回京城!」
「唉啊!不要不要不要!」这下她才真的着慌了,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的难看模样,眼巴巴地握住龙形书的手嚷道:「别送我回去!最多我答应你以后绝不靠近你行了吧?就当我们不认识!」
「免谈!」
「龙三少爷,奴家求求你了!不要送我回去!求求你嘛!」
就在这时候,木门开了,沈篱芳蹙着眉走进来。「吵什么?庙里正在祭龙神呢,你们却争吵不休。」
「大嫂……」
「你醒了?没事了吧?」
龙形书点点头。「没事,只是喝了几口水。」
沈篱芳仔细打量他,确定他没事之后立刻双手扠腰、杏眼圆睁骂道:「算你运气好!没淹死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会掉下水?我跟龙首千叮咛万交代要你留在京城陪着太公公,你为何又偷偷跑上船来?太公公年纪都那么大了,你还留他一个人在京城里。我说龙小三,你也未免太不受教了!」一口气骂完,她的眼光终于转向楞在一旁半张着口的耿馥仙。「咦?这位是?」
「他是──」他的话已经到唇边了,一看见耿馥仙那楚楚可怜的表情,他又叹口气,将那些话咽下肚去。
「他是耿姑娘带来的小书僮。」唉!冤家啊,真是冤家!
「耿姑娘有带书僮来么?」沈篱芳侧着头想了想,那天晚上的情况她也记不大清楚,隐约记得那位耿家小姐似乎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就算是耿姑娘真的带了个小书僮,又怎么会跟小三混在一起?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那位姑娘想带什么人来都无妨,反正她们都要被送回京城去了。「你背着我跟大哥偷偷上船这笔帐留着以后再算,幸好太公公还不知道这件事,不过等祭完龙神,你就立刻给我回去。」
「祭完龙神当然要回去啊,不然还留下来啊?」龙形书唉声叹气。
「不,我跟大哥暂时都不能回去了。」沈篱芳苦涩地说道。
「为啥?」
「因为……因为敏婆婆说了,这次咱们得上「龙宫岛」去祭神。」
第四章「这根本是胡说八道!本道从京城一路作法过来,龙神对本道所办之祭礼感到十分满意,君不见这一路风平浪静,这便是龙王最好的回答,你这无知村妇懂得什么?竟说本道所办之礼尚有不足?!」
黄袍老道暴跳如雷地挥舞着拂尘咆哮着,但龙王尊前的老婆婆却面不改色,对他的狂怒视若无睹。
「敏婆婆……好久没见她了……」站在角落的龙形书低声说着,眼神不禁柔和起来;望着那年迈的老妇,他的眼底有一抹温柔。
这位敏婆婆与他们龙形家渊源匪浅。话说龙形家本来就是从龙王村发迹的,据说他们的太太太祖爷爷以前也是龙王村的一名普通渔夫而已,不知怎么因缘巧合地发迹起来;发迹之后就在龙王村盖了龙王庙,每一代也必然有一名男丁会自小留在龙王村当渔夫,以作为不忘本的见证。所以其实龙小三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敏婆婆了。
龙王庙历任庙祝都是女子,而且很神奇地都是由龙王亲自遴选出来的女孩。据说每一任的龙王庙女卸任之前都会在梦中见到龙王,然后龙王会将心目中的人选告知。
算起来敏婆婆已经是龙王庙第五代的庙婆了,她是这些年来最年轻的庙女,也是在任时间最长的一个,打从她十二岁开始被龙王选上担任庙女至今,已经历时五十年之久。
龙形书很小的时候跟父母来过龙王庙,那时候敏婆婆就已经很老了,但龙形书却一直没忘记敏婆婆和蔼可亲的脸孔。传说敏婆婆年轻的时候跟太公公还有过一段情呢!若不是因为她是龙王遴选的庙女,恐怕敏婆婆早就成为他的太婆婆了吧?这段绮丽的传说至今仍在龙形家以及龙王村中为人所津津乐道。
敏婆婆有着一张充满岁月痕迹的脸,她头发全白了,但一双眼睛却依然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神采。尽管她只是穿着一身蓝色布衣,模样与一般村妇无异,但她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出世逸尘的气质,相较之下,那穿着金黄道袍的张道士就显得庸俗不堪,哪里有半点道骨仙风?
「张天师,我想敏婆婆并不是这意思。」龙首公子龙形风试图打圆场。
「老太婆正是那意思。」敏婆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老道吵闹不堪,请他出去吧,老太婆不耐烦听他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你这无知村妇──」
「咳!」
旁边倚在墙角的大汉轻咳了一声,他微微挺起胸膛睨视着枯瘦的张道士。「臭老道,你再骂婆婆的话,可别怪我这粗人要对你不客气了。」
「哗!」耿馥仙不由得发出低低的赞叹声。好……好个男子汉!
只见那人身高七尺有余,魁梧高大,一身黑黝黝的纠结肌肉,宽肩细腹、虎背熊腰,是前所未见的伟岸男子。他虽然微低着头,但仍可见他浓眉大眼、精神奕奕,面目充满阳刚之气。
「他就是早上救你的人?」耿馥仙低声问着。
龙形书没好气地瞪着她,她那满眼闪闪发亮的欣赏远在十尺之外都能感受到余光了。
他挺挺胸膛,微微昂起头,可惜只要看那男子一眼,他的男性骄傲便顿时委靡成一坨烂泥。
「你这人真没礼貌,问你话也不说。」馥仙微微一哼,别过头去不理他。
龙形书只觉得心头藏着一股气却没地方出!那伟岸男子甚至比他大哥龙形风还要高、身形还要壮硕!在他们面前,他简直就是发育不良的小孩子一样,跟「伟岸」两字丝毫扯不上关系。
他直觉气闷,只得嘟起唇着恼地背过身去。
「无知的村夫、村妇!本道说过了,龙神对本道所办之祭典甚为满意,若是连龙首公子也不相信贫道,那么请恕贫道少陪!」张天师怒气冲天,拂袖而去。
「张天师……」
「别理他别理他!他要走就让他走好了。」敏婆婆不耐烦地挥挥手。「江湖术士,理他做啥?」
「唉,婆婆……」
「张管事,你怎么来了?」
正说着,外面疾步奔入一条身影,正是龙形家中年英俊的张管事,他神色仓惶地闯了进来,他慌张地朝敏婆婆及庙内的人微微点头颔首为礼,脚步却不停地直走到龙首公子面前,张口想说什么,见到龙形风苍白的形容时却又哽住了。
「怎么了?张管事为何日夜兼程赶来此地?是太公公有事交代吗?」龙形风心下一沈。张管事在龙形家已经十多年了,光是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府中必是出了事。
龙王村距离京城足有百里之遥,他们从京城搭船出发之时张管事还到码头送行,此刻却已经到了这里,可见他是轻车简从快马加鞭赶来的。
敏婆婆看着他,终于叹口气挥挥手,「说吧说吧,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必然有非说不可的事情,那又何必吞吞吐吐?」
张管事犹豫了半晌,终于也叹了口气惨笑道:「公子应当记得月前出发前往高丽国的七条船吧?」
龙首脸色一变!「那些船怎么了?」
「公子刚出发甫半天,海外便传来消息,那些船从高丽回程之时,在途中遇到几阵怪风……全都……全都沉了……」
龙形风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由得踉跄两步,身形微晃!
「唉唉!快扶龙首坐下!」
「快坐下!」墙角的男子连忙上前扶住龙形风,若是龙形风身子尚好之时他们或可相较一番,但如今他已病得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憔悴消索,那男人竟一手就能扶住他的身子。
「这……是天要亡我龙形?」龙形风喃喃自语地说着,浑身颤抖,双眼失神。
小庙里所有人的心都冷了一截!龙形风是如何的英雄好汉,如今连他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七条船上所载之物必然非同小可。
「高丽国王要进贡给圣上的贡品也全都失落了。」张管事困难地说着;望着龙首,他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但却又非说不可,只得含悲忍泪继续说道:「圣上龙颜大怒,还有其他买办商家上呈馋言说是咱们龙形家私吞了那七条船上的宝物,捏造沉船之事,当天夜里官兵就来查封了商行跟府宅,连老太爷也被捕下狱……」张管事说着,忍不住拭了拭泪水。「老太爷命我连夜逃出京城来见公子,说……」
「说什么?!」龙首急切地嚷:「快说快说!太公公吩咐了你什么话?!」
张管事终于跪了下来哭道:「老太爷吩咐大公子、篱芳姑娘跟三公子不要再回京城了!」
龙首顿时哇地一声喷出几口鲜血,猛地往后翻倒!
「大哥!」
「龙首!」
龙形书与耿馥仙楞楞地站在龙王庙角落,看着庙里的人慌乱成一团!
耿馥仙直觉地握住了龙形书的手,回头望了他一眼,看到了他眼中的焦虑恐慌;她不知自己能说什么,于是只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算是安慰。
他的手很冷,微微冒着汗。
她轻轻地咬着唇,有一点点担心、一点点忧虑,还有一点点伤心,是因为看到龙小三的伤心,所以她伤心。她心里沉甸甸的压着什么说不出来的情绪。
「快扶住他!」敏婆婆嚷着,从供桌上抄起金铃黄纸,口中念念有词。她咬破了手指火速画了张符,黄纸一扬,蓦地燃起无名火,端过水来沁过黄纸。「撬开他牙齿!」
龙首面如死灰、牙关紧扣,那年轻男子好不容易才使劲撬开牙关,端过敏婆婆手中的符水强灌了下去。
敏婆婆挥动金铃,手中打了几个结印,猛地印在龙首心上,半晌过去,他才终于喘出一口长气,人虽然没有苏醒,但脸色已然稍缓,呼吸也渐渐平稳。
「送龙首回船上歇息,别让人打扰他。」
那年轻男子点点头,曲身负了龙首的身子转身大步便走。
「唉看看!都病成这样了还相信那江湖术士的话,真是急病乱投医!」
「那张天师在京城里也颇有道名,大哥只是想……」沈篱芳落下泪来哭道:「婆婆救命!大哥怎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救大哥的命?我们龙形家又怎么会霎时一败涂地?!」
「傻孩子……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要是能救,婆婆怎会见死不救?事到如今,再瞒着你们也不是办法了。七日前老太婆也曾在断龙崖上遥祭龙神,只见北方黑潮汹涌而来,此时此刻龙王自身都有难了,又怎能庇佑他的子孙?此事凶险非常,莫说龙首一条命,若是无法处理得当,恐怕龙形家百年基业都要毁于一旦。」
「那……那到底怎生是好?」
「老太婆刚刚不是说过了吗?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去龙王岛,那里有一条通往龙宫的秘道,里面藏着龙王真身……」
「喂!喂!」耿馥仙不断追着龙形书的背影出来,她高声呼喊着,龙形书却连头也不回,径自不断往前走。
「喂!」馥仙终于追上他,恼怒地扯住龙形书的手臂嚷道:「你没听见我叫你吗……」一见到龙形书脸上的泪痕,她突然哑了,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笑啊笑啊!」龙形书恼怒地挥开她的手,转头仍往海边走去。
「嘿!」馥仙赶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人家又没笑你……」
「你眼下不笑,心里笑得可大声呢!是啊,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是哭了!怎么样?!」
「什么啊,谁笑你来着!」馥仙叹口气道:「你担心你大哥跟太公公的安危,这是人之常情嘛,我为何要笑你?」
「妳根本不明白!没人能明白的!龙首……龙首就跟我们的爹一样!我们的爹娘很久以前就死在海上了,连尸骨都找不到!打从那时候起就是太公公独力扶养我们,但太公公年事已高,龙形买办行的责任又重大,他根本无暇他顾,这么多年来都是龙首一个人照顾我们一家人的。他从稍懂人事就开始代替祖父上船四处流浪,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一直到今天,他从来都没有好好过过几天好日子。可是现在……现在他却莫名其妙病得快死了……而太公公又……又被打入天牢……」他说着,不争气的泪水又掉了下来,连忙别开脸猛地抹去脸上的泪痕。
「别难过……」馥仙难得温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刚刚那位敏婆婆不是说了吗?只要上「龙王岛」去祭拜龙神,你大哥的病就会好了的。」
「你还真的相信敏婆婆的话?她是龙王庙的庙女才这么说的!难道你也相信有什么「龙王岛」什么秘道?什么龙王真身?」
「这……」耿馥仙叹口气,「那不然怎么办呢?人人都说你们龙形家是受龙王宠爱的家族,如果连你们自己都不信,那又能怎么办?难道看着你大哥就这么……」她说不下去,只能以一声叹息作为结束。
「也许我们快点回京城去再找过大夫……」
「不是我要泼你冷水,恐怕这些日子以来看过龙首大哥的大夫也不算少了吧?要是有办法的话,又怎会拖到此时此刻?更何况刚刚张管事的不是说了?太公公命你们不要再回去了……」
「你只是不愿意回京城去才这么说的!」
「我才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女人!」耿馥仙胀红了脸嚷道。
龙形书自知失言,但他心里的难受却一点也没有减少;他从来不知道大哥病得多重,但刚刚在庙里看到大哥连站都无法站稳、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之际,他终于深刻了解到龙首真的病得很重很重。
他跟龙首相差八岁,从小龙首就是他心目中的神;龙首无所不能、龙首不但可以呼风唤雨,他还是这世间最疼惜他的大哥;有龙首在,他什么都不用烦恼,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龙形买办行被查封了,太公公被捕入狱,龙首如今又命在旦夕……他们龙形家也曾光耀一时,如今却有家归不得,连想见太公公一面也不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呢?怎么会怎么会?
龙形书怔怔地望着大海流泪,什么话也没说,那表情柔软了耿馥仙的心。她轻轻地叹口气坐在他身边,陪他凝望着大海,陪着忍不住掉下了几滴眼泪。
「你哭什么?」龙形书有些错愕地问。
「不知道……」她傻气地摇摇头。「见你们难受,我心里也难受。」
原来野猴子也有温柔的时候……
龙形书叹口气,于是耿馥仙也叹了口气。
血红色的夕阳在海平线另一端燃烧着奇幻的色彩,这是前所未见的落日,美得如此妖异。
他们静静地坐着,就这么默默地望着那一轮金阳,夜风袭来,带着海水咸腥的气息,他们像是互相陪伴,也像是互相依靠。
「也许……也许真的有海外仙境,也许真的有龙王岛,也许岛上真的有龙王,然后也许龙王真的能治好你大哥的病。等龙首的病好了,你们就可以回京城去见圣上,我也会请我爹帮你们求情放了龙形太公公,我爹爹可是当今圣上的师傅呢!他一定会听我爹的话的,那就皆大欢喜了呀,你说对不对?」
「也许那些也许都不存在,也许……也许这一去,我大哥再也回不来这片土地……而我永远再也见不到我太公公。」
「事情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肯定地说着,轻轻地握住了龙形书的手,像姊姊安慰弟弟一样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吧,一定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如果会呢?」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龙首的命运……你的命运。」她想了想,终于叹口气轻柔地说着。
龙形书不说话了,夕阳将他们并肩而坐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老长,他们背后的龙王庙袅袅地升起了紫色烟雾。
清晨,东方才微微露出鱼肚白,龙王村却已经热闹非凡,海边孩子们的嬉闹声、泼水声不断。
龙王村地处海崖之上,村后崖下的海就已有数丈之深,所以龙形家的大船可以轻易停靠在小港口,不用担心搁浅的问题。
听到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睡在舱房中的耿馥仙很快梳洗打扮,依旧扮成个小书僮,快步跑到甲板上来。
「不要怕,你可以摸摸它,大山是好鱼。」
孩子们的声音嘹亮,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往下一看,顿时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龙形书裸着上半身,正在水里跟一群孩子们戏水,在他们旁边四处游荡的便是昨天所见的黑白怪鱼。
「虎鲸,撼海告诉我们说大山是一条虎鲸喔!很厉害的鱼,虎鲸什么都不怕,是海里最棒的鱼!」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说着。
虎鲸?原来老梢公所说是真的,这种怪鱼真的叫「虎鲸」呢。
她从来没听过这名字,不过她没听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长这么大,她唯一见过的活鱼也只不过是学士府池子里的锦鲤而已,哪里会知道什么叫「虎鲸」?
孩子们围绕在怪鱼身边,不断在他身上爬上爬下,虎鲸巨大得像一条小船,又像是一座小岛一样;它时而在水面上游荡,时而钻到水下,逗弄得孩子们不断吱吱咯咯大笑。附近还有些体型跟成年男子差不多大的鱼在四处跳跃着,也是黑白相间的好看模样。
「他们是飞帘、小卷儿、呆子头。」小孩子们嘻嘻笑着介绍,「他们跟大山一样也是好鱼。」
原来鱼还有分好坏。
朝日逐渐上升,睡在船上的人们慢慢都醒过来了,受到喧闹声的吸引,梢公水手一个个也跑到甲板上观看。刚开始,他们兀自议论纷纷,不久之后全都一个个脱了衣服往下跳。不久,整片海上都是人与鱼嬉闹的奇特景象。
其中玩得最疯的就是龙形书了;真难想象一天之前他还大喊救命,说自己不会泅水,现在他的样子哪像个不会泅水之人?
只见他抱著名叫「大山」的怪鱼不断在水上水里穿梭来去,甚至还骑着大山从水面一跃而出!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惊奇,不断大呼小叫呼喊着听不清楚的言语。
「还说自己不会泅水呢……」耿馥仙艳羡地望着水里的人们,他们看起来玩得好开心啊,她也好想跳下水去……不过她真不会泅水,就算把京城里所有的闺女找来,只怕也找不出一个会泅水的吧?
唉!自己为何不生为男子呢?若是生为男子,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跳下水去玩耍,更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开疆辟土,不用受到世俗之见所束缚──「小姐!小姐!」
正想着,丫头环儿突然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小姐!」
「嘘!」耿馥仙翻翻白眼怒视她,「大清早的嚷什么?」
「小姐,你快看看,胡家小姐、方家小姐,她们全都要走啦!」环儿指指后面,果然舱房里抬出暖轿子,当日的姑娘们又上了暖轿子,命人抬下船去。
「咦?她们为什么要走?」
「刚刚有管房的人来通知环儿,说是傍晚时分这船就要开到什么「龙王岛」上去,这一去不知归程日期,如果姑娘们不愿意的话现在就得下船。」环儿一口气说完,焦急地望着她,「小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你还叫小姐!」耿馥仙气得俏脸发红,「你真是──」
「耿姑娘。」
耿馥仙一惊!沈篱芳已经来到她身边,耿馥仙狠狠地瞪了环儿一眼,只得陪笑行礼道:「篱芳姑娘。」
沈篱芳却像是没见到她似的,只对着环儿微笑说道:「想必刚刚管房已经告诉你了吧?昨儿个我们家庙的婆婆已经算好时辰了,傍晚时分我们就要出航前往龙王岛,不过此行并不在我们原先的计画之内,龙女们若是不想前去的话,稍后我们会另外安排船只送你们回京……」
原来沈篱芳已经完全将环儿错认成「耿姑娘」了。耿馥仙又惊奇又好笑地打断她道:「不不不,我想去……我的意思是说刚刚小姐已经告诉我了,「我们」想去。」
环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耿馥仙。
连沈篱芳都似乎有些意外。
「耿姑娘,这次去龙王岛可不是什么好玩有趣儿的事情,你们真的想去?」这种事情怎么会由小书僮代为发言?沈篱芳狐疑地想着。
环儿张大的口终于闭上了,她泄气地苦着脸勉强笑道:「你们找龙女不就是为了祭龙神吗?眼下龙神还没祭奠呢,「我」怎么可以走?」她说着,没好气地瞪了耿馥仙一眼。
「唉……若是其他姑娘也跟你一样的想法就好了……」沈篱芳苦笑道:「昨儿个夜里我跟几位姑娘提起这件事,她们全都说想回京城……」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知道龙形买办被朝廷查封之后直是吓得面无人色,巴不得背上长了翅膀立刻飞离此地呢。
耿馥仙耸耸肩。
「唉……也不知道她们其中是否真的有龙女,万一我们到了龙王岛却无法吹响龙神法螺……」
「龙神法螺?那是什么啊?」
「那是召唤龙神前来受祭的法螺,只有真正的龙女才能吹响法螺。」
「这不是很奇怪?你们龙形家已经有百多年的历史,难道历年来都是次次这么无头苍蝇似的找龙女么?」
沈篱芳苦笑摇头。「当然不是。以往龙王总是会亲自知会龙王庙的庙女,通常庙女也就是真身龙女,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找不到龙女的事情。」
「真是神奇……」
是啊,真是神奇啊!「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话用在龙形家却一点都没有用;他们不但相信真的有龙神,而且还相信龙神真的会来通知他们该祭祀了。这不是很可笑吗?若真的有神,又岂会亲自下凡索祭?
她虽然安慰龙形书,劝他相信真有其事,但实际上她却认为那根本就不可能;只不过现在龙形家的人已经无路可走,除了去海外仙境逃难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就算他们真能救得了龙首的性命,难道还能无中生有变出七条船的贡品吗?
「真的很神奇……小三本来很怕水的,到了这里之后他却突然成了水中蛟龙了。」沈篱芳凝视着在水里正玩得开心的龙形书。
也许学会泅水本就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馥仙闷闷地想着。
无知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三却还是能玩得跟孩子一样……唉!也许龙首说得对,他们真是太宠小三了。
「那……府上太公公……」耿馥仙小心翼翼地问道。
沈篱芳楞了一下,继而想起这小书僮昨天也在龙王庙里。她涩涩苦笑,「多谢小兄弟关心,昨夜张管事已经又连夜赶回京城了,他会去打点太公公的饮食起居,等我们回来。」
如果他们真的回得来的话。
耿馥仙同情地望着沈篱芳的脸,她这么美,这么好看,却也只是个只晓得自欺欺人的普通女人。
「也许天地间真的有龙神……如果有观音菩萨、如果真有白衣大士、如果真有玉皇大帝、如果真有目莲救母,那为何不能有龙神?」沈篱芳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诉诸天地,说着说着,她明亮的眸子里突然落下了两行清泪。
望着沈篱芳清丽动人的脸庞,朝阳下那美丽的脸孔显得有些凄楚,晶莹剔透的泪珠映着朝阳──耿馥仙收起了心里略带不屑的想法,怔怔地望着沈篱芳眼里的泪水,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绝望,突然发现沈篱芳的表情跟龙形书好像啊。
自小,她从未有过磨难,从没感受过这种心情,那种心痛……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有过的表情。
她突然忍不住有些鼻酸,有些想念起远在京城白发苍苍的耿大学士──也许……这就叫「爱」?
第五章「他叫撼海,是老婆子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对这片海的认识比谁都深,你们此行吉凶未卜,有撼海照应你们,老婆子会安心些,去龙王岛的海途也只有撼海知道,你们需好好听他的话。」
「既然婆婆这么说了,那么传我号令,到龙王岛之前龙形家的船便全由撼海担任头领,龙形家上下均得听他命令,不得违抗。」
撼海讶异地摇摇头。「婆,您只说让我去带路,没说让我当头领长,这么大的船撼海管不来。」
「傻孩子,这是为他们好。去龙王岛一路上海途凶险,黑潮来之后海象更是一日三变,你带着他们好生照顾着,别让婆婆担心。」
撼海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撼海兄无须担心,龙形家的水手全是海上老手,万事你只需吩咐他们就可以,至于船上的其他人自有我妹妹照顾,不劳你费心。」龙首微笑地说着。
他很高兴能卸下这副重担;这几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一日竟有半日都是昏昏沉沉的,照这种情形下去,别说带他们去龙王岛,恐怕能活几日自己也没把握了。
敏婆婆望着龙首欲言又止,半晌之后终于叹口气微笑,「许多事情眼下说了也无济于事,总之你们到了岛上,一切自然分晓了……你们去吧。」
龙形风与沈篱芳依依不舍地向敏婆婆告辞。
这一天,龙形买办的大船上的人离去了一半,从京城浩浩荡荡带来的准龙女几乎都离开了,剩下的少数几位姑娘多半是家世不甚良好的。那些姑娘们跟她们的伴随离开之后,三条船顿时显得冷清不少,于是他们决定留下其中一艘船。整日梢公都在不停地搬运,直到黄昏时刻才总算妥贴。
几名梢公将庙里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后,也转身走了,港口就只剩下撼海跟敏婆婆。
「婆婆,那我也走了……」
「撼海。」
「婆婆。」年轻男人停住了脚步。
「此行前去祸福未卜,你自个儿得多加小心,明白吗?」老婆婆叹息着望着年轻的孩子,眼角泛着泪光。
「婆婆放心,撼海一定会平安回来,当然也会把龙形家的人都平安带回来。」他露出一朵大大的豪气笑容。
「这张符咒你带在身上。」敏婆婆悄悄地塞给他个红色锦囊。「好生收着,不到重要关头不要轻易用它。」
「呃……怎么用?」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敏婆婆微笑慈爱地替他理理衣裳。
「婆婆,你也知道撼海笨得很,你不说仔细的话,撼海怕会误事。」他摇摇头,不大放心。
「你不笨,你是婆婆的好孩子。」她笑了,温柔地凝望着男孩。她还有话没告诉他,但这件事似乎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命运总有它自己的安排,或许他一生都不知道真相也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撼海终于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婆,我把大山留下来,近来海面上不大平静,有几只巨鲛不知怎地跟着黑潮过来了,有大山在村子里,大伙们打鱼也放心些。」
「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了,婆婆自有安排的,快去快去。」
撼海点点头,凝视着养育他长大的敏婆婆,心里多么地不舍。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敏婆婆,思及此,他的眼角不由得也微微湿润。「婆……」
「快去,婆婆在村子里等你们回来,去吧去吧。」
「嗯。」撼海终于用力点点头,轻轻地挥挥手,「婆回去吧,海风冷呢,要好好保重身子。」
撼海跳上了龙形家的大船,夕阳下不断地朝着敏婆婆挥手。
他们全都站在甲板上,大船的风帆已经张开,强劲的海风吹拂下,大船渐渐离开龙王村的码头,敏婆婆与村民们的身影愈来愈远,终于只成为海平线上的一抹淡影。
终于看不到敏婆婆之后,撼海大步走到船头,大手往东方刷地挥舞吼道:「船舵正东!满帆!」
「船舵正东!满帆!」梢公们呼喝地传着他们新头领的命令,巨船浩浩荡荡地往从来没人听过的「龙王岛」出发。
大船在海上已经足足航行了五日;打从他们离开龙王村之后就一直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着,日复一日,所见的全是深深浅浅的蓝,蓝蓝的天、蓝蓝的海,永无尽头的海平线,日出日落,月升星殒。
刚开始还觉得很有趣,梢公们极有力气的呼叫声、船首激起的浪花、镇日在船后追逐的鱼儿,蓝天之上点点白羽,海鸥嘎嘎怪叫的声音;可是两天过去、三天过去、四天过去,第五天了──无聊死了。
龙小三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这几日他老缠着撼海问东问西的,好像突然对海学产生了无比兴趣,却不大爱搭理她,害得她气闷不已。他该不会是还记恨着她把他推下海的事吧?
那小子懂得什么海学!连泅水都不会的人怎可能突然想当渔夫了?他一定别有所图。
也许龙小三就是故意缠着撼海,好让她没机会跟撼海说话。这小子真坏!
想起撼海,那伟岸男子,她不由得微微脸红,一双美眸含羞含笑,心中涌现出无限憧憬。
他那么英俊、如此伟岸,光是看他那么顶天立地地站在甲板上都觉得心中小鹿乱撞不能自已。
她想象着撼海微笑的脸庞、孔武有力的躯干、他半垂在脸上的散发、那一双清澈明朗的眸子……然后脑海里却突然迸出龙形书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唉啊!龙小三那人真是讨厌!
耿馥仙悄悄起身,铺上的环儿正睡得香甜;她已经哭了好几日,打从离了龙王村便哭个不停,说自己再也回不了京城。真是个胆小无用的丫头!
这一夜又快过去了,明月高高地悬在空中,亮晃晃地照耀着平静的海面。四下无声,她却怎么也没有半点睡意。
不如去找龙小三吧,找他喝酒也好。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换上书僮装扮,悄悄掩上门。
这两天船上的气氛更闷了。据说龙首已经完全起不了身,出海之后他便再也没露过面,好些梢公水手私下悄悄说着他们这船竟是给龙首送葬的队伍,要开到龙形家海外的祖坟上去。
龙小三心里一定也不好过吧?她就大发慈悲去陪他喝喝酒解闷,他一定会很感激她的。
主意既定,她悄悄地穿过一长排舱房,悄悄地来到最前端的舱房。四下安静无声,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木门往里面探;舱房内睡着几个男人,撼海也是其中之一,但看来看去却没有龙小三的身影。
咦!
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已把这艘船上下逛个通透,除了船底下梢工们的住处没去过之外,其它都一清二楚。当下便悄无声息地在船里各处寻找,但那龙小三却好似插翅飞走了似的。
只剩下船头领的舱房没去过了,那里向来不许旁人靠近的,正好趁此机会进去探个究竟。
船头领的舱房最靠近甲板,平时总有一两个梢工水手看着,眼下一片寂静,正是大好良机。
耿馥仙悄悄地趁着阴影移动,终于来到船头领舱房门口。月光皎洁,四下无人,她嘻地一笑,快速打开舱门闪了进去。
「喂!」门内的人吓了一跳。
「你果然在这里。」耿馥仙笑嘻嘻地靠在门上压低了声音说道:「三更半夜一个人躲在这里做啥?」
「你又来做啥?」龙形书惊愕地瞪着她。
「我来找你啊。」她微笑着走进了舱房,四下张望。「原来这就是船头领的屋子啊,也不怎么气派嘛。」
龙形书耸耸肩。「这是做事的地方,要豪华气派有什么用?」
「咦?!」舱房最前端摆着沉重木台,正对着弦窗,台上安放着一枚雪玉似的巨大贝壳。「哗!这是什么?」
「去去!别乱动!」龙形书连忙赶上来低嚷道:「这是龙宫贝。」
「龙宫贝?」
「正是龙神法螺是也。」
「这就是「龙神法螺」啊!」耿馥仙赞叹地望着这贝壳。雪白如玉的龙宫贝在月色下隐约泛着一股柔白温润的光芒,好美好美!
耿馥仙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龙宫贝,轻轻地伸手抚摸着贝壳,那光滑的触感入手柔腻,竟像是女子肌肤一样细致温柔。
「真神奇啊,深海里竟能生出这样的宝贝来。」
「你才知道呢,天地万物的造化奇工真是难以想象。据说要好几百年才能生成这么一个龙宫贝,又传说这龙宫贝不能被装在木箱里,否则只要阴气一入侵,这美丽的宝贝便会肌骨尽碎,所以这龙宫贝向来被放在龙神庙的高塔上吸收日月灵光,上了船也只放在台子上,并不收入箱中。」龙形书神气地说道。
「这样啊……」耿馥仙凝视着龙宫贝,完全被它迷住了。「真美……」
她又何尝不美?
沐浴在月光之下的耿馥仙有张温柔又可爱的小脸,几绺发丝落在她白里透红的双颊上,她的面孔像是吹弹得破的雪琉璃,双眸犹如星夜点漆,龙宫贝温柔的光亮闪耀在她眼底,秋水双瞳微微晃动──他脸红了起来!连忙别开眼睛,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咳……据说只有真正的龙女才能吹响这龙宫贝。」
他在想什么啊?眼前这个是野猴子野猴子野猴子!可是……哪里来这么好看的野猴子?
「这怎么可能?你瞧这贝壳这么大又这么沈,若这贝壳真能被吹响,想必也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子才有法子吧?袅袅娜娜的纤弱女子就是想抱起它也万万不能,又怎能吹得响它?」
龙形书甩甩头耸耸肩,努力让自己回神。「我怎么会知道,传说是这样的。」
耿馥仙好奇地打量着龙宫贝。它长近三尺,宽也有两尺多,贝壳尖端有个针头大小的细孔,背尾的大孔却足以塞进一个男人的头都没问题。
那天见到撼海将这龙宫贝抱上船时,有几名梢公也上前略略尝试了一下,据说这贝壳有数十斤之重。
「这怎么吹得响呢?」耿馥仙自言自语地抚摸着龙宫贝,将耳朵靠近了贝壳开口处,隐约听到海潮似的声音自贝壳中隐约传来。「原来龙宫贝也会说话啊……」
「别那么靠近碰它!多危险,要有个什么万一那可就糟了。」龙形书推推她的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赶着她。「离远儿点!」
「神气什么嘛!」耿馥仙微微撅起唇,仰着头瞪他,「只是看看也不行?」
真该死!她的表情可爱极了!
「看也不行!给你这祸害一看,谁知道会看出什么毛病来?」
「嘿!龙小三,你这话未免伤人!」
「有什么好伤人?你我都心知肚明,总之你不会是什么龙女,也别想能吹响这龙神法螺了,何必看呢?」龙形书朝她扮个鬼脸。
「喂!你忒地瞧不起人!谁说我不可能是龙女?说不定我正是呢!」
「那天我太公公跟嫂子会选你,必然是给鬼蒙了眼睛,不然就是看你可怜。你瞧瞧其他的闺女,人家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再不济也是个小家碧玉,哪像你!」
「像我怎么样?我哪里不好了?!」耿馥仙恼怒地瞪着他,「从来没人说我长得不好看!」
「像你这样的野猴子无所谓好不好看吧?」龙形书笑嘻嘻地糗她,他就是忍不住要逗她,爱煞她脸上的表情,爱煞她那可爱生动的双眸明亮地喷出火焰──「你──」耿馥仙又羞又怒,忍不住连连跺脚骂道:「龙小三!你好无礼!」
龙形书依然扮着一头一脸可恶的鬼脸笑道:「总之你离这里远一点就没事了,野猴子姑娘。」
「你……」耿馥仙着恼,猛一跺脚骂道:「你愈是这么说我愈是要碰!我不但要碰,而且还要吹响它!瞧你拿我有什么法子!」
「喂喂喂!你不要乱来!」龙形书焦急地上前阻拦,可是哪拦得住她!只见耿馥仙娇小的身影一闪,已经穿过龙形书腋下,牢牢抱住龙宫贝,将小嘴凑上去──「你干什么?!不要胡来!这不是闹着玩的!」
船上守更的梢公被他们吵闹的声音给惊醒了,他们快步跑到门前拍门道:「是谁在里面?快出来!」
「妳快放手!你这妖女!再不放手我要不客气了!」龙形书焦急骂道。
可是耿馥仙哪里肯听他的话,她使尽力气抱住了龙宫贝,没想到本以为会非常沉重的龙宫贝却轻易地就被她抱起了。
「你说我是祸害,又说我是妖女,还骂我是野猴子,现在我就让你知道我野猴子的厉害!」耿馥仙一时之间也没想起那许多的「传说」,就着龙宫贝猛吸一口气,往那细孔吹去──「哇!我不说就是了!妳快住手──」
呜……呜……
顿时,他们全傻住了!
呜……呜……
龙宫贝……响了!
这正是「旱地响起惊天雷,无风却掀万层浪」。
「天哪!」龙形书叫苦连天,他仰天嘶吼着破口大骂:「天哪!天哪!我到底欠了你什么?!」
就在龙宫贝被吹响的那一刻,天地无声,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傻住了、楞住了、动弹不得了,但也只有那么一刻,那平静死绝的一刻过去之后天地却霎时为之变色,日月顿时黯然无光。
蓦地,天际传来一声巨响,一道剧烈的银蓝色光芒划破了平静的深蓝色天空,接着便是一阵阵巨雷疯狂击打海面!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顿时疯了似地无端端翻起了滔天巨浪!
霎时间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惊得呆了!有那么几秒钟,谁都反应不得,只见耿馥仙傻傻地抱着龙宫贝,瞪大了眼睛楞在当场,直到龙形书狂怒咆哮的声音以及撼海吼叫的声音响起才惊醒了她。
「快收帆!」
船舱下的梢公们全醒了,他们跌跌撞撞地冲到甲板上来,有些人急急忙忙收起巨帆,有些人却被眼前的滔天巨浪给惊得软倒在地──「我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吧……不应该这样的……」耿馥仙傻傻地抱着龙宫贝,不断地喃喃自语。
她无意的,她无意的……
她只是想气一气龙形书,她只是……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是他口中的祸害妖女,可是……看看她做了什么?
雷声轰隆隆不断响起,雨点像是老天的咆哮愤怒似的不断往下倾泄,滔天巨浪将大船打得东倒西歪,甲板上的梢公已经有人扑倒在底口里不断地求神拜佛。
另一边忙得七荤八素的水手在绳索上晃来晃去,口中不住地咆哮着什么言语,但风浪实在太大了,甲板上的人根本无法听见他所说的话,只见他比手划脚,好不容易才弄清楚原来是有一面大帆卡着了,无论如何都收不下来。风势催动之下巨帆猛力鼓起,整艘船更是晃动得有如风中残烛一般。
只见撼海一个踏步自甲板腾空而起,他手里拿着一柄弯刀,蓦地银光一闪,刀刃割断了缠绕的绳索,巨大的帆布猛地转个弯往撼海的身上扑去──撼海的身子飞得好高好高。
撼海的身子被远远远远地以一种激烈的弧度被抛入海中!
「小心!」
有人在她附近呼喊着什么,哭叫声此起彼落,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不知道那些声音代表什么,她只是楞楞地站在那里,满脸满眼的泪水,所有的惊惶失措全化成一脸的呆若木鸡。
不远处龙形风的身影出现了,他木然站在狂风巨浪之间仰望着天际──他该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的,怎么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龙形风脸上的表情好奇怪,跟平日所见的龙形风截然不同。那木然、冷淡的眼神,那倨傲于天地之间的神态,那好像是另一个人而不是龙形风──蓦地,一条白影出现在船头,那是沈篱芳,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狂风吹来片段只字片语,只隐约听到:「奴愿以此身……献与龙王……天地诸佛明鉴……庇佑……」
她还没听清楚呢,却只见白影一闪,沈篱芳的身影已经飞身隐没在漆黑大海之中。
耿馥仙惊喘着,死命抱着龙宫贝,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猛地,矗立在船中央的巨柱倒下来了!
慢慢地慢慢地往她的眼前倒下,离她的脸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耿馥仙傻傻地望着那桅杆──被它敲中一定很痛……喔哦错了,一定不会痛,因为……根本来不及痛吧?
龙形书的脸出现在她眼前,耿馥仙突然醒了过来,她哇地吓得大哭,猛然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龙形书的身子,她怀中的龙宫贝猛地摔落。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耳畔兀自听到龙形书恼怒愤怒的叫骂声穿过狂风暴雨直达她心底深处──「我就说你是个祸害!」
可是我不是祸害……
她难过极了,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却又说不出口,她好想好想告诉龙小三……我不是祸害。
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已经没人记得了。
耿馥仙从迷雾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完全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是作梦吧?只是那梦境也太真实、太恐怖了一点──「环儿,翠娟,我想喝水……」
耿馥仙喃喃自语地喊着,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发觉自己身上无处不痛,全身骨头简直像是被拆散了一样疼痛不堪。她头痛欲裂,口中干渴不已,直觉腹中火烧似的难受。
「环儿,翠娟,快来人给我水!」
触手底下是柔软的沙子,湿湿凉凉的触感着实让她吓了一大跳!她猛然瞪大了眼睛──天哪!那不是梦!
「这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顿时慌张起来,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无名的沙滩上,周围全是破碎不堪的货品,她眼前正躺着一片「龙形买办行」的金色标记,可是附近似乎都没有人,只有她被飘到这岛上来了吗?
她无比惶恐,只得四下高声呼喊:「环儿!有人吗?!这里还有没有人?!救命哪!有没有人?!」
她的呼喊没有得到回响,除了海浪扑打沙滩的声音之外。
这下她真的懂得害怕了!尽管她不断叫自己冷静,但这种情况怎么冷静得下来!
「环儿?环儿?你在哪里?环儿!快回答我!」
「呜……」突然,低低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
不远处,一大堆破板子当中露出一截衣角,耿馥仙连忙冲上前翻开那堆破木板,底下赫然出现龙形书苍白的脸。「龙小三!你没事吧?快醒醒!」
「……我的头……痛死了……」龙形书蹙着眉抱头呻吟。
「太好了太好了!我吓死了!我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耿馥仙忍不住呜咽地哭了起来。
「这什么地方……你先别哭啊。」龙形书忍着疼痛起身,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绵延的沙滩,滩上净是他们船上所载之物,却没有其他的人影。
「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她还是哭个不停。昨夜的一切重新回到脑海中,那恐怖的经历令她难以释怀。
「咱们在哪里?」龙形书望着四周,只见一座高耸入天的大山就在眼前,四周海岸尽是残骸。「你别净是哭,快回答我!」
「你该不会真的把头撞坏了吧?那天的事情你都记不得了吗?」耿馥仙擦着眼泪说着,心里却暗自祈祷他真的全都忘掉了。忘记了,最好忘记了最好!最好什么都不记得!
龙形书瞪着她,足足过了半晌才猛然跳起来。
耿馥仙沮丧地垂下双肩!天地间果然没那么好的事情。
「你……你这……」
「不要再骂我祸害妖女了。」耿馥仙楚楚可怜地说着:「我根本不知道──」
「就算你知道你也不会住手!」
「我……唉……」好吧,他说的是实话。就算她知道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她也不会相信,最后她还是会吹响龙宫贝。
「无话可说了吧?!还说自己不是祸害不是妖女!」龙形书气愤填膺地骂道:「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什么!现在连最后剩下的两艘船也被你弄沉了!你高兴了吧?真是祸从天降!」
「你不要这么说嘛,我怎么知道会这样?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耿馥仙忍不住哭了起来,「人家不是故意的啦!」
「不是故意的已经弄成这样了,要是故意的,我们龙形家的人不是都要死在你手上了……」他停顿了一下,四下张望之后忍不住呻吟,「说不定他们真的都已经死在你手上了……」
「你不要这么说啦!不会那么可怕的啦!」耿馥仙呜呜咽咽地哭着。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万一龙形书扔下她不管怎么办?照他对她的恨意跟讨厌,这是很可能发生的啊。
她愈想愈难过,愈想愈可怕,干脆紧紧扯住龙形书的衣角不放,哭道:「他们一定没事,一定跟咱们一样被冲到这岛上来了,咱们到处去找一找好不好?」
他已经醒过来好半晌了,如果真的还有其他人,应该多少会走动,怎么会如此静悄悄的什么迹象都没有呢?沙滩上也没有半点足迹……
龙形书哀叹一声摇摇头。「也只能如此了……你快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怕你扔下我不管……」耿馥仙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如果我够聪明的话,现在就应该扔下你不管!」他发狠说道,可是心里却知道现在发狠着实晚了,他要真能狠下心的话,早在龙王村就应该把这小妖女送走,也不至于演变成今天这地步。
「……」
回头看着耿馥仙那双哭红的眼,他只得叹口气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可惜我一遇上你就变笨了……快走吧,还等什么。」
耿馥仙的小脸顿时散发出光芒,她欢天喜地地追上来,「你不生我的气了?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了?」
「不要再问这种蠢问题了,免得我真狠心扔下妳。」
「好好!不问不问!以后都不问了!」她又哭又笑地用力点点头。
「走吧,这座岛看起来满大的,应该会有人家,咱们四处看看瞧瞧,也许我大哥他们已经被救走了也说不定。」
「那万一没人怎么办?」耿馥仙小心翼翼地问道。
龙形书停下来瞪了她一眼。
耿馥仙咬着唇儿做出委屈的表情嘟囔:「人家担心嘛。」
正说着,远处的沙滩上突然缓缓出现了几条人影,耿馥仙欣喜若狂地拉着龙形书的手往那方向望去。「你看!真的有人!那不是过来了吗?」
「咦!」
「喂!救人哪!喂!」耿馥仙欣喜若狂地对着来人挥着手大喊。「我们在这里!救命啊!」
「先不要──」
来不及了,对方已经注意到他们,他也注意到对方可不止一两个人,而是一大群──一大群身穿铁黑色重装铠甲的兵士;他们一见到他们,便火速往这个方向冲来,那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友善的感觉。
「小……小三!?」耿馥仙顿时慌了!那群铁甲兵速度好快,一下子就已经冲到沙滩中间,他们来势汹汹,手上挥舞着同样黑色的两把大砍刀。
「快跑……」龙形书瞪着他们,嘴上说快跑,自己的腿却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这些人为何一见他们就喊打喊杀?
「生人!有人侵入了!快抓起来!」远处的铁甲兵吼叫着、大喊着。
「哇!」吼叫声终于吓醒了他们,龙形书拉着耿馥仙的手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往另一个方向没命地逃去。
第六章「站住!不要跑!」
有史以来,听到「站住不要跑」的人从来没有不跑的。
他们当然也不例外。
「小三!那是什么人啊?!」
「我哪里知道……总之快跑就是了!」
「呜呜呜!我快跑不动了啦!」
「站住!你们再跑的话我们就要不客气了!」
后面追赶的铁甲兵呼呼喝喝,模样凶恶得紧。他们一身漆黑铠甲,从头到脚都包裹着厚厚的铁甲,连眼睛都看不到,可是跑起来动作却又十分快速敏捷。他们手上的武器不断挥舞着,那漆黑砍刀看起来闪闪发亮,总觉得一给碰上就非得人头落地不可。
「快点!」龙形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又害怕耿馥仙真的跑不动,于是只能不断着催促着:「快点!不然我要扔下妳了!」
「不要扔下我啦!呜呜呜!人家真的跑不动了啦!」
「快站住!」
忽然,他们眼前出现一座石林,林中全是峻怪嶙奇的石笋,有的高数丈宽,足几人环抱,有个则细小如小树一般。
龙形书连忙扯住耿馥仙的手臂往石林里头钻进去。「快来!」
「小三……」
「嘘!」他示意耿馥仙噤声,果然没多久便见到那群铁甲兵也追进了石林,他们气喘吁吁地小心闪躲着。所幸这座石林够大,他们藏身其中,一时倒也不容易被发觉。「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前面找找去。你,往另外一边去找;你,往那边去找,务必把他们找出来。」铁甲兵的领袖冷冷下令,一群铁甲兵很快散开,在石林中四处搜寻。
耿馥仙跟龙形书悄悄地注意着他们的动向,只见他们愈找愈远,两人才终于松口气,脸色惨白地靠在石林上大口喘气。
「这到底什么鬼地方……」
「小三,我好害怕,这地方古古怪怪的,咱们到底在哪里啊?」耿馥仙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小声点,万一被他们发现可就糟啦。」龙形书笨拙地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我听说海上的潮流总是向着同一个地方流动的,既然咱们到了这怪岛,其他人想必也在岛上的其它地方,等铁甲兵走了,咱们再慢慢找去,等人多了就安全了。」
「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耿馥仙哭丧着脸,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腿。她可是大家闺秀啊!平时在家里顶多就是扑扑蝴蝶走动走动,哪里有需要这么没命的逃跑。
「你真是不争气……之前那霸王似的气概跑哪里去了?被大海冲走了?」龙形书嘟囔。
「人家心里害怕嘛。」
「怕也要跑,难道怕了就不用跑了啊?」
「可是……」耿馥仙的话还没说完就楞住了,她抬着的头楞楞地往上望着,看得眼睛都直了!
「可是什么?」龙形书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哇!不会吧?!
他们背后的巨大石笋顶端竟然趴着一个铁甲兵,从那漆黑头盔当中所透出来的一双血红色眼睛正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芒注视着他们。
「哇!」他们不约而同地尖叫一声跳起来。「快跑啊!」
他们连头也没回,只没命地往石林外直冲。如果他们回头仔细看,就会发觉那铁甲兵竟然顺着石笋以极快的速度爬下来,那根本不是人的速度。
「哇!小三!我好怕啊!」
「不要叫了!快点跑啦!」龙形书拉着她的手半拉半扯地吼着。
此时此刻,耿馥仙心里真是后悔极了。
她后悔自己不该逃家。
她后悔自己逃家就算了,为何要来选什么龙女。
她更后悔自己不该赌气吹那龙宫贝。
现在可好了,早知道等在她命运前方的竟然是这种不堪的死法,就算嫁人也没有此时此刻那么恐怖啊,她为何不让自己好过一点咧?
好不容易,他们终于躲过铁甲兵的追杀。两人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停下来一看,却发现他们已经身在一座奇异的密林之中。
这座林子……是软的。
林子里绵绵密密长满了奇怪的草,这片草又高又大,直指参天。这么高的草真是生平仅见、前所未有;而且草是软的,摸上去触感甚是光滑,跟一般树林里会刮人的叶片截然不同。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龙形书喃喃自语地抚摸着那巨大却又柔软的草,仰首往上看,那叶尖飘得老高,恐怕十几个大汉迭上去才能碰到叶子尖端吧?风一吹动,所有的叶片都会摇摆,摆动起来柔软飘逸,煞是好看。
耿馥仙已经累得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坐在一株墨绿色的巨草之下,头埋进了膝盖里。
半晌,她依然没动静,龙形书终于走回她身边,发现她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双肩却隐隐颤抖。
本想不理她的,可是见她如此模样却又心有不忍……一个女孩子孤孤单单来到这样奇异的地方,任谁都会心慌害怕吧?
「嘿……没事啦,那些铁甲兵没追上来了,咱们安全了。」
耿馥仙依然不说话,只是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龙形书关心地扶起她的肩膀,却发现她哭红了双眼,满面泪痕。
他张口想安慰,但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言语可以安慰她,最末只好叹口气苦笑,直觉地将她拥入怀中,轻柔地拍拍她的肩。
「人家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也不想这样……」
「我知道。」
「我心里好害怕……」
龙形书想了想,终于也点点头嘟囔:「不只妳怕,我也很怕。」
听到这话,耿馥仙终于敢抬起眼睛看他。「真的很对不起……」
她泪眼盈盈,哭红的鼻子、红肿的双眼显得有点可笑,发髻早就散开了,云瀑般的长发胡乱结成一团,身上穿的书僮青衣因为泡过水,也皱得不成样子。
龙形书叹口气,将她的身子稍稍推开,伸手打理她那头乱得惊人的发;他用手指轻轻梳开纠结的发丝,小心翼翼地不弄痛她。
耿馥仙颤抖的双肩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头垂得低低的,露出柔润小巧的耳珠,细白的颈项像是白玉雕刻而成,如此脆弱又如此的好看。
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她;打从他们一开始见面就注定了他没什么时间可以仔细看她,他们总是忙着吵架、打架。
如果他肯承认的话,其实多数都是由他引起的,他老是忍不住要逗弄她,喜欢看她生气、喜欢看她瞪着他看的可爱表情──与沈篱芳那种大家闺秀的端庄逸丽截然不同,她娇美动人得像一只可爱的小鸟或者小兔子──他形容不出女子的好看,也很少去注意女孩子到底好不好看,因为沈篱芳太出色亮眼,跟她一比之下,其他女人全成了庸脂俗粉。
选龙女那天他躲在柜子里,原本也只是想看看所谓的「龙女」到底长得如何模样而已,谁知道却会遇上耿馥仙。
如果只是寻常的姑娘家,怕不早让他那鬼面给吓得厥过去了;只有耿馥仙,不但不怕,还把他从柜子里拖出来狠揍一顿。
虽然她总是很容易生气、很刁蛮、很吵,而且完全不可理喻,但她的一颦一笑却牢牢地牵动着他,令他脸红,令他心跳不断加速,令他束手无策。
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好脆弱,很需要人保护。就像那天他们在龙王村一起看夕阳之时,他心头也曾悄悄泛起一阵涟漪──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似乎再也无法平息……
他轻轻地挑起几丝秀发,凝视着耿馥仙可爱的侧脸,突然脸红了起来。
「这东西哪是这样吃?真是糟蹋粮食,快给我!」
蓦地,密林深处传来说话声,耿馥仙两人大喜过望,立刻跳起来。龙形书手上还挑着她的发呢,她疼得唉唷一声。
「先等等,先听清楚。」龙形书眼睛发亮,但这次他可小心了,先紧紧握住耿馥仙的手,不让她又冲动过头。
耿馥仙的小手栖息在他的掌中,显得如此小巧玲珑、如此可爱纤细。她看着自己的手跟他的手,不知怎么地突然也感到害羞起来,把手收回来也不是,继续放着也不是,只能就这么红着脸,心头一阵小鹿乱撞。
「你这人好笨!」粗嘎的声音先是怪笑,然后传出某种重物敲在地上的声音。「这样就可以了,生什么火啊?哇!你快拿走快拿走!这里不许生火!绝对不许!」
他们悄无声息地往密林里走去,远远地瞧见密林深处有一小块空地,背后隐约有个山洞似的居处,而山洞之前有两个人。
那小老儿的长相怪不可言,尖嘴猴腮圆眼睛,头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头颅与身体的比例完全不对称,小小的头颅却配上一个庞大的身体;胸膛也小小的,两只手又小又短,胸部以下却又甚是肥大,最底下两条腿又短又壮。
从来没看过有人长成这副尊容。
另一个人则正常得多了,他高大英武,有着修长壮硕的体态──「撼海!」耿馥仙尖叫一声,甩开龙形书的手飞扑了上去。「撼海!」
撼海莫名其妙地被撞个满怀,认出是他们之后,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他只轻轻一抱,耿馥仙娇小的身子便飞上了半空,只听到撼海朗笑着说道:「太好了!你们没事!这真是太好了!」
耿馥仙银铃似的娇笑声在软林中飘扬着,无限喜悦。
而龙形书,他慢慢踱着步子,慢吞吞地低着头、拖着脚,没好气地慢步走着。
他刚刚想了什么来着?什么脆弱?什么需要人保护?什么可爱的小鸟啊小兔子的?他一定是喝了太多海水,撞昏脑袋了!他忿忿不平地想着。
「你们来错了时刻……」嚼、嚼、嚼,声音不断,怪老头儿嘴里从来没停过,两只小手忙得不得了,才嚼完这个,手里又赶忙塞进另外一个蚌壳。「咱们水晶岛以往很好客的……(嚼嚼嚼)可惜……(嚼嚼嚼)主子生病了,那伙人来了之后就成了这副模样(嚼嚼嚼)……」
水晶岛?龙形书失望地叹口气。他一直期望他们已经到了龙王岛,虽然可能性很低,但也是个期望。眼下真的失望了,原来这里不是龙王岛……
「这东西不煮熟吗?」耿馥仙终于忍不住指着他手上的蚌壳问道:「吃下去不会闹肚子?」
「煮什么?!」怪老儿狐疑地瞪了她一眼,「你们真奇怪(嚼嚼嚼)……暴殄天物嘛!(嚼嚼嚼)来一个?」
他们连忙摇摇头。仔细看这怪老儿,才发现原来他没有耳朵,头颅上两边应该有耳朵的地方却是一片平整,更显怪异突兀。
怪老儿也不勉强他们,事实上如果他们真的想吃的话,他才会不高兴吧!这些粮食可是他收集好久才弄到的呢。
「你们主子在哪?那些铁甲兵也是外来的吗?」龙形书焦急地问:「怎么有外人侵扰岛上居民,你们主子也不理会?」
「我已经说过了,主子生病了(嚼嚼嚼)。」
「都没有其他管事的吗?」
「管事?!」怪老儿终于吃饱了,身旁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碎蚌壳,又忙着将蚌壳堆从地上搬上山洞的墙。「那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看着他忙碌地将碎蚌壳一片片粘上山洞口,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小心,每装上一片碎蚌壳便后退两步上下左右打量着,模样滑稽可笑。
「管事啊……就是帮着主子打理事情的人呀。」
「帮主子管什么啊?没听过那种东西,也没那种东西。」怪老儿摇头晃脑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不在焉地答道。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耿馥仙好奇极了,只见那怪老儿将蚌壳粘上山洞的墙边,像是某种装饰。「老伯伯,你在做什么?」
「……这样他们就进不来了。」怪老儿认真地说着。「太肥了。」
他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装饰,而是一种防御工事呢。山洞口很小,只能堪堪挤进一个人,像撼海这么大的个子恐怕就挤不进去了,硬要进去的话就会被尖锐的蚌壳给割伤。
耿馥仙有趣地也开始帮着做起来,一旁的龙形书则是叹口气,万般无奈地也开始帮忙。他并非出自好心,只是眼下真的需要让自己的手边有点事情做才不至于因为过于心慌而暴躁咆哮。要从这怪老儿口中问出什么可真是难。
「岛主生病了自然会有副岛主或者……或者守岛的卫兵之类的不是吗?」
「我说了没那种东西,他们全部被抓了。」怪老儿埋怨似地喃喃自语:「那伙人一来,他们都被抓走了,双锤太厉害。」
「双锤?」
「嗯嗯双锤,很凶的!」怪老儿朝他张牙舞爪地做个表情,「主子才有办法。」
「那怎么办……」龙形书叹口气,「难道龙首跟嫂子都被抓了吗?撼海,你怎么不说话?」
只见撼海望着怪老儿,表情十分迷惑似地呆坐着。
「撼海?」
他终于转移了视线,表情依然呆滞。「啊?」
「你有没有瞧见龙首跟我嫂子?」龙形书懊恼地问。
「没有。」他摇摇头,眼光又转向怪老儿。「我被这位老先生救上岸的,并没见到其他人──他……好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耿馥仙低着头不敢说话,她真的没有勇气告诉龙形书……
那天沈篱芳跳海的情形她是亲眼见到的,恐怕沈篱芳早已经香消玉殒了。
但这些话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口,她不敢想象龙小三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怎么样?一定会很恨她吧?都是她造成这一切,她甚至逼得沈篱芳投海自尽。
想到这里,耿馥仙眼中不由得蓄满了泪水,她连忙抱起一堆碎蚌壳往山洞更深处走去,不让龙形书看到她的眼泪。
龙形书哀叹一声。眼下他只能依靠自己了,这怪老儿一点也不济事,撼海又这么呆头呆脑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眼熟不眼熟。耿馥仙更不用说了,她只要不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根本不要期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小丫头手艺不错啊!你来你来!」怪老儿开心地、欣赏地望着自己的洞口,「好多了好多了!你来!」
耿馥仙跟着他进了洞穴。
「喂喂……」龙形书喊了两声,泄气地垂下双肩跟上去。这小丫头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危险」啊?
洞口真的很小,也只有他们这种身材的人才能通行无阻;里面看起来很黑暗,隐约散发出海洋独特的咸腥味,令人不由得蹙眉。龙形书走到一半,才想起撼海还在洞口,他又转过身来。「撼──」
一个奇异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洞口,她一身黑白相间的衣裳飘逸如仙,身段修长曼妙,走起路来柔若无骨,风情万种。
只见她云髻半垂,丝瀑微拢,雪白白的俏脸,如漆点星一双丹凤媚眼斜飞入鬓,唇似樱桃,红滟滟、娇嫩嫩,直似滴得出水来的诱人。她娇躯柔软,神态如晕似醉,天生一副慵懒疏狂体态。
她微露如脂香肩,悄然半倚在柔软的巨草之上含笑注视着撼海;才转眼间却又翩然来到撼海身旁,雪藕似的手臂柔美无比地轻揽上撼海宽厚的肩头。
「相公……」声音柔腻入骨,媚态引人遐思。
龙形书看傻了眼。此等人物他从来没见过!他半张着口楞在当场,连自己回头的理由也忘了。
撼海蹙起眉,忙抖落她那青葱似的柔荑。「姑娘?」
那女子娇嗔地望着他。「相公好生无情。」
蓦地,撼海脸上的表情令龙形书感到一股恐怖!他背上的寒毛直竖,手脚全冷了。撼海似乎认得这女子?他表情惊恐地后退,只差没拔腿就跑;但他之所以不跑却不是为了其它,而是惊吓得跑不动。
「奴家特奉主人命令情邀相公过府一叙。」女子娇笑着,莲步款摆,软倒在撼海怀中。她星目含笑仰望着撼海,那双雪藕玉臂滴溜溜地再度缠上撼海的颈项。「相公莫要推拒奴家。」
「小三──」
「嘘!」龙形书吓坏了,连忙转身用力摀住耿馥仙的唇,双眼却只楞楞地望着洞外。
撼海想推开那女子,但那女子的身子却好像蛇一样轻易地缠住了他,只见那女子白玉似的脸庞靠在撼海的肩头上──撼海的身子蓦地僵硬,呼地便往地上倒去!
「撼海……」耿馥仙焦急地喊着,幸好龙小三紧紧地摀住了她的唇。那女子像是没注意到他们似的,轻松放倒了撼海高大壮硕的身子。
龙形书愕然得说不出话来,连耿馥仙咬伤了他的手他也没感觉。
那双漂亮动人的丹凤眼瞟向了洞口,他感觉一阵阵寒颤──她像是看到他们了,又像是没看到,那饱含深意的眸子似笑非笑……
她俯下身来,缠绵万分地捧住撼海的头深深吻住──然后她站了起来,一手拖住撼海的一条腿,就这么风情万种地款摆着离开。
龙形书跟耿馥仙全傻了,那么纤弱袅娜的女子就用一只手,看起来轻松无比地就把撼海那么个大男人拖走了!
「可惜了……(嚼嚼嚼)……」怪老儿出现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他们两人明明挡在洞口,他却巧妙无比地绕过他们出了洞口,望着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叹息。
「她……她……」耿馥仙跑出山洞,惊愕地指着那女子的背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蛇娘,很毒啊……(嚼嚼嚼)不过她不敢在小老儿面前出手……(嚼嚼嚼)可惜了……会被吃掉……」
「你会吃掉那个「蛇女」?那你为何不救撼海?」她傻傻地问。
「……(嚼嚼嚼)……是那个傻大个会被吃掉。」小老儿瞪了她一眼,表情像是说:我怎么可能吃掉那种东西?
耿馥仙的下巴掉在地上,完全定在当场动弹不得了。
而山洞里的龙形书还楞在那儿,直到怪老儿说出这句话,他才忽然大叫一声甩着痛手跳起来──「哇啊!疼死我了!耿馥仙!你到底要咬我几次?!」
第七章「你们就是老岛主身边的亲兵?」龙形书下巴掉落,完全收不回来了。难怪岛主一病倒,立刻兵败如山倒。
她们分别是:一群身穿鲜艳袍子的美丽樱桃嘴姑娘,个个娇艳动人、婀娜多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配上极为可爱的樱桃小口。
再来是一群一样身穿墨绿铠甲的铁甲兵,但是比起外面那群威武神气的铁甲兵,眼前这一群顿时成了娃娃军团;个头十分娇小,每个个头都与他差不多而已,手中拿着的砍刀硬是只有人家的一半,光比尺寸就输了。
还有,另外两三个美丽娇弱的女孩正在一旁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她们身穿雪白衣裳,肤色白晰得近乎透明,娇柔不堪风袭,大概来阵风就倒地不起……
不过有援军总比没有好,他们起码在龙宫底下掘了这条地道。既然地道都掘了,必然是有心要潜入龙宫拯救龙王吧?比起黎老头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要好得多了。
龙形书叹口气。「你们谁能帮我带路进入宫殿?」
他们一起摇头。
「不不不!」
「双锤跟铁甲兵好厉害!」
「只是带路也不行?双锤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你们那么怕他?」
「双锤很凶啊!他什么都吃!」
「对啊对啊!而且他很厉害,无论我们躲在哪里他都会找到!」
他们纷纷做出恐怖的表情,摇摇头,一脸惨白。
龙形书叹口气,「那你们躲在这里偷偷的掘这地道做什么?难道这里双锤就找不到了嘛?」
「我们在等龙女呀,这里掘得很深,双锤跟铁甲兵都找不到的。」樱桃小口姑娘圆睁着大眼睛说道。
龙形书与耿馥仙面面相觑,半晌,耿馥仙终于傻傻一笑指着自己道:「你们在等龙女啊?我就是。」
「什么?!你是龙女?」
「太好了太好了!有救了!」
「你真的是龙女吗?你能唤醒龙王?」
「不能相信生人!」
「唉唷!龙女本来就是生人!」
他们顿时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龙形书叹口气摇摇头。「一个个来。」
他们还是一样吵闹不休。
「生人不可靠!太危险!」
「那怎么办?我们需要龙女啊!」
「龙女就是生人。」
「呜呜呜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墨儿,你们不要哭呀,好吵勒!」
他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不要吵!我说一个一个来!」
他们全吓住了!瞪着大大小小的眼睛望着他,只有耿馥仙一脸崇拜:哇!原来小三哥哥这么威武神气。
龙形书摆出老成的模样指着樱桃嘴姑娘说道:「你,说!」
「呃……说什么?」
他忍耐地深吸一口气,「说你们等龙女来做什么。」
「唤醒龙王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脸上一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的表情。
「龙王生病了不是?如何唤醒他?」
「不是生病,是睡着了!」
「是啊,我王这次睡得太久,好久好久,呃……到底有多久?」
「忘记了,几十年吧?」
「有那么久吗?」
「有啦!」
「不要吵!」龙形书吼道,「慢慢讲,要怎么样才能唤醒龙王?」
「她不是龙女吗?龙女怎么会不知道?」
「该不会是假的吧?」
耿馥仙连忙打断他们的怀疑,「我当然是真的啊,我吹响了龙神法螺呢。」
「龙神法螺?那是什么?」
「她大概是说龙宫贝吧,生人比较笨。」
「是啊是啊,听说生人都很笨……」
看到餐桌上的食物说自己笨是什么感觉?龙形书有趣地想着。他可从来没想过桌子上的萝卜青菜会说自己笨。
「就是龙宫贝啊,我吹响了它,龙女才能吹响。」耿馥仙居然一脸骄傲地对他们这么说,不过她继而一想,自己吹响龙宫贝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立刻泄气地摇头道:「不过你们的龙王没醒啊,反而引起了狂风巨浪……」
「前几日我的确有听到龙宫贝的声音!」
「是啊是啊!可是没吹完,所以龙王还没醒过来!」
龙形书与耿馥仙傻住了,他们怔怔地望着他们。「什么没吹完?怎么样才叫吹完?」
樱桃嘴姑娘摇摇头,一脸同情地看着他们。「龙宫贝要吹三响才能唤醒沉睡中的龙王啊!」
耿馥仙诧异地望着他们。「啊?我好像……」她蹙起眉头努力回想,「好像……只吹了两响?」她转向龙形书,「是两响吧?还是一响?」
龙形书举起两根手指。
「喔,那就是两响。」她对着她们点点头。
「真可惜!」
「是啊是啊,太可惜啦!要是吹三响就好了,只要三响,龙王就会醒来了!」
「可是……龙宫贝已经失落了。」耿馥仙欲哭无泪说道:「那天狂风巨浪,龙宫贝不知道被海浪卷到哪里去了。」
「呜呜呜,呜呜呜……」雪白衣裳的姑娘开口了,她先哭了几声,「龙宫贝会自己回去的……呜呜呜……」
「是这样吗?」耿馥仙诧异地问。
「它会的……呜呜呜……呜呜呜……」
「妳讲话的时候一定要哭吗?」连耿馥仙都有点忍不住。
「呜呜呜,我也没办法……呜呜呜……」
她咬咬牙闭闭眼睛,「那……那它会回哪里去?我们去哪里找回来?」
「呜呜呜……呜呜呜……龙宫里面……呜呜呜……龙王面前……」
那又尖又细的哭声快把人逼疯了,耿馥仙忍耐地摀住耳朵。「你不要哭了,我不问你就是了!」
「不行啊,只有墨儿知道过去的路。」樱桃嘴小姑娘无奈地耸耸肩。「他们瞧不见她。」
「呜呜呜,是啊,呜呜呜。」白衣姑娘一边哭,一边隐住了身子,说也奇怪,她的身子竟然真的与地道看起来颜色一模一样,教人几乎认不出来。
「那墨儿姑娘可以帮我们带路?」龙形书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海里的何种生物?不过他对海的认识也少得可怜了,等回去之后要考虑在龙王村住上一阵子才成。
「呜呜呜……呜呜呜……」
「……」
「不要哭了,你到底带不带路!?」耿馥仙恼火起来了,她跳起来握紧了拳头对着墨儿姑娘咆哮。
「啊!」墨儿姑娘尖叫一声,就在她尖叫的时候,她双手一挥,四周顿时墨黑一片,一种奇异的黑色烟雾笼罩了整个地道。
龙形书叹口气,现在他知道墨儿姑娘是什么生物了。
说起来……他还满爱吃的……
「先带我们去找撼海,就是后来被蛇女抓来的男人,你明白吗?很高很壮的那个。」
墨儿点点头。她紧紧摀住自己的嘴巴,免得又忍不住哭起来;其他人全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几经商议之后,他们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一起进来了,大概是因为有龙女在,他们觉得胜算大得多,否则就算打死他们,他们也没勇气跟进来。
地道掘得很深,弯弯曲曲的小路幽暗不明,他们走了很远很远,墨儿才终于停下来。「呜……就是前面了,上面通到宫殿里面,呜呜呜呜……要去地牢的路还没掘好,要从宫殿上头进去才行……」
「好,我们就从宫殿里面去地牢,会离很远吗?」
「呜呜呜……并不远,可是很危险啊……呜呜呜……」
耿馥仙没好气地瞪了墨儿一眼,她委屈地又摀住嘴巴,模模糊糊地说道:「要很小心,不能被听见……呜呜呜……」
「那妳就不要哭了。」耿馥仙阴森地瞪着她。
「大伙儿小心点,不要发出声音。」龙形书回头对其他人交代,他们全都认真地点头。
于是他们悄悄地离开了地道,不多久便已经身在一座偌大的水晶宫殿之中。
「哗……」耿馥仙忍不住发出赞叹声。「好大啊!」
「嘘!」
她连忙点点头,也学墨儿一样摀住自己的嘴。
水晶宫里面的一切都是由水晶所打造而成,水晶琉璃柱、巨大的琉璃天花板,眼中所能见到的桌子椅子摆设等等,全是透明的水晶状,人走在上面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要一口气跑过去,千万不能停下来。」墨儿回头对他们说道。
他们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跑!」墨儿一马当先冲出了地道,身形快速地往前冲。
一群人开始没命地跑起来,但那群身穿墨绿色铁甲的小铁甲兵却发出了可怕的声响,他们的铁甲在水晶地板上发出恐怖又巨大的回音。
「呃啊!快跑快跑!」
幸好这座水晶宫够大,似乎还没有人发现他们入侵,于是他们继续没命地跑着,不久之后转到一条小巷之中,不远处清晰可见撼海蜷缩在地的身子。
「撼海!」龙形书狂奔过去,却一头撞上一面看不见的墙。「唉啊!」
「这里这里!」墨儿在前面招手。他们又跑了一段路,曲曲折折的闪过好几面墙,这才发现撼海其实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只是四周都是水晶,一时之间竟没看出来。
「你们在外面等我。」
龙形书说着,自己很快闪身进去。「撼海。」他压低了声音,轻轻地摇摇昏迷不醒的大汉。「撼海!快醒醒!」
撼海终于低低呻吟一声,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十分沉重,他用力甩甩头,好不容易才将脑海中的迷雾甩去。「龙形少爷……」
「太好了,你醒了!」龙形书松口气,回头看看是否有卫兵过来。「你能走吗?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
「其他人呢?龙首跟你嫂子……」
「不知道,还没找到,我还期望你会知道他们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只觉得里面有汹涌澎湃的浪涛之声,撞得他眼冒金星。
「不要紧,先离开这里吧,万一被发现就走不了了!」龙形书使劲想撑起撼海的身体,但他实在太高大沉重。「你使劲儿啊,我背不动你!」
「没用的,我中毒了,使不出力气……」撼海苦笑道:「别管我了,你快去找龙首跟你嫂子。」
「不行!我怎么可以把你扔在这里?!」龙形书断然拒绝。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还不走?」在外面把风的耿馥仙快步跑进来低嚷:「快点啊!铁甲兵要是过来就走不了啦!」
「撼海中毒了,走不动。」
耿馥仙焦急地跺跺脚,「那怎么办?!」
龙形书想了想,终于将撼海的身子轻轻放回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那个女人偷解药。」
「不……等等……」撼海头晕眼花地喘息摇头道:「不要去找她,她……她是海蛇,你们敌不过她的。」
「打蛇打三吋,她只是一条蛇。」龙形书心虚地拍拍胸脯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解药偷出来,我们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不……听我说……」撼海喘着,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清醒些,他想告诉他海蛇与一般的蛇不同,但此时此刻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他根本没把握自己还能说多少话,他的舌头感觉愈来愈麻木,眼皮更是沉重得无力再抬起来了。
他颤抖着手从衣服里掏出红色小锦囊交给他。「这是婆婆交给我的,危急之时方可使用,婆婆是这么交代的。你拿去,找到龙首跟你嫂子之后就快点离开这里,千万不要再逗留了,这里……这个岛不对劲……」
「就是因为这个岛不对劲我才一定要带你走。」龙形书认真地说道:「你我心知肚明,你留在这里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撼海抬起眼睛默默地望着他,半晌之后终于点点头,却也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惨白,只得惨然一笑道:「你们小心点……」
「放心吧,我不会丢下我兄弟不管。」龙形书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与耿馥仙快步离开。
撼海累得睁不开眼睛,只迷迷糊糊地想着龙形书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放心吧,我不会丢下我兄弟不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另一边的耿馥仙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撼海是你兄弟吗?你为什么说他是你兄弟?」
龙形书楞了一下。「我刚刚这么说了嘛?」
「你是这么说的啊。」
「大概是我说错了。」他耙耙头发嘟囔:「不重要啦,四海之内皆兄弟嘛,撼海一路跟我们走了这么远,当他是兄弟也没什么不对。」
耿馥仙耸耸肩。「这么说也对。啊我一直忘了问你,龙首是老大,你是老三,那老二呢?」
龙形书摇摇头。「不知道,太公公说我二哥很小的时候患了一场大病,延请良医却总是治不好,神算子说把他送给别人照养才能长大,所以就送人了。」
「说不定就是撼海呢!敏婆婆跟你们家渊源那么深,就算把龙二送给她也没什么好奇怪。」
龙形书一楞!他们龙形家向来会留一个孩子在龙王村──到了龙首跟他这一代却没有了消息,难道……难道撼海真的是他兄弟?!
前面的耿馥仙见他傻住了,连忙回头拉住他的手。「别想了,不管是不是都无所谓,你不会扔下他的对不对?」
龙形书眨眨眼睛,用力点点头。「嗯,一定不会!」
「我就知道我的小三哥哥不是那么没义气的人!」耿馥仙开心地笑起来。「快走吧,咱们去找那女人拿解药!」
龙形书也笑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被夸奖是一件这么愉快的事──当然,比不上被叫「小三哥哥」来得那样愉快。
「找蛇女做什么?什么解药啊?你们骗人,你们刚刚说要找龙王的!」
「对啊!我们不找什么解药!我们要带你们去找龙王!」
「不行!我一定要去找蛇女,龙首病了,我一定要先救撼海,否则我一个人抬不动他,你们又不肯帮我。」龙形书坚决地说道。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靠近生人!」
「就是嘛!生人好危险!会伤害我们!」
「那我们现在不就在你们身边了吗?有什么两样?!」耿馥仙没好气地双手扠腰说道。
「不成!那不一样,你们小!」小铁甲兵这么说道。
这算是赞美还是侮辱,他也搞不清楚了,龙形书直觉地摇头。「无论如何一定要带我去找蛇女。」
他们见他坚持,只好又聚集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起来。
半晌之后樱桃嘴姑娘终于点点头。「我们带你去,但你们一定要救龙王!」
「放心,我们本来就是来救龙王的,绝不食言!」
「好!」于是他们一行人又快速地在水晶宫中奔跑起来。也许是这座水晶宫真的太大了,他们这么吵吵闹闹地跑来跑去,竟然没半个人阻拦他们,直到墨儿停下来──「嘘!前面就是大殿,鲛王在里面。」
「鲛王?!哪来那么多王?」
「就是鲛王带人来打我们的。」
「是啊,北方的鲛王虽然自己吃素,但是他很勇猛,连双锤也要听命于他,是一方霸主。东海龙王,北海鲛王,可是他却趁龙王睡觉的时候带兵攻打我们,不是好人!」
「啊,原来是海贼寨主。」耿馥仙点点头,不过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鲛王吃素。难道鲛王是个和尚?如果是个和尚,那真该慈悲为怀才对。「他是和尚吗?」
其他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生人真的很奇怪。」这是他们最后下的结论。
「我很奇怪么?」耿馥仙楞楞地翻着眼珠思考。
「来!」墨儿领着他们悄悄地躲在一面海扇后面,这面血红色海扇十分巨大,由无数密密麻麻细小枝节所构成的海扇珊瑚正是隐藏身形的好地方。
「这里。」
龙形书与耿馥仙悄悄地隐身到海扇之后,透过血红色珊瑚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殿上的所有景象。
「原来海贼寨的寨主长得如此模样呀……好丑喔。」耿馥仙悄悄地笑道。
「嘘!」
远远地,只见一名华服大汉慢慢缓步而来,他身形极为庞大,光是那腰围就极为惊人,恐怕两个耿馥仙加起来也不及他粗。
大汉头上带着紫金琥珀冠,腰间系着好粗一条红翡翠白玉带,袍色锦绣华丽,足下踩着一双龙船似的紫蟒靴;他头大如斗,却长着一双极为细小的小眼睛,两撮胡子高高往上翘起,还配上一张惊人的四方阔嘴。这造型太好笑了,怎么看都显得滑稽,哪有半点海贼寨主应有的威武神气?
大汉身边团团围绕着一群妖娆女子,她们穿着银灰色长袍,一色素净打扮,脸上也是脂粉未施,全是圆圆的大眼睛、鹅蛋脸樱桃嘴,虽然面容都极为姣好,但不知怎么地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呆头呆脑的感觉……
啊是了,因为她们脸上的笑容,她们不断吱吱咯咯地傻笑着,一面笑一面吱吱喳喳地说着些什么,声音极为细小吵杂,根本弄不清楚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群灰衣女子就这么爱恋地簇拥着她们的王,有的扶着腰、有的揽着肩,还有些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肥厚吓人的胸膛之上,就这么一团锦簇地走上了寨主大位。
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双锤将军」。果然双锤的模样十分威武凶狠;四名大将身穿银灰色铠甲,双手各持一把银色短锤,锤子虽短,但看起来却银光烁烁,十分威猛。
他们的长相都很接近,简直像是兄弟似的神似,小眼睛尖鼻子及一张直咧到腮边的大嘴。那双锐利的小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那阴森森的眼神令人望之生畏!龙形书可以感觉到他身边这伙人在双锤出场的时候全都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呃……好吧,这四名大将的确很恐怖,也难怪他们会个个吓得面色如土。
「来了,蛇女!」耿馥仙低叫着指着大殿的另一个方向,只见那白衣女子正风情万种地飘移过来。
她足不点地、行走如风,速度极快地窜到大殿之上,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地悠哉;进殿之后立时慵懒地往台阶下一倒,就这么懒洋洋地半躺在寨主的位置底下。只见她云瀑半掩面、红袖拢白玉,真好个娇似芙蓉袅袅娜娜,美冠群芳艳光四射。
「蛇娘,你抓来的那名生人几时才要献给鲛王?」双锤将军阴森地开口道。
哇!太恐怖了吧!双锤一开口,他们才发现他满口锐利的尖牙。哪有人的牙齿长成如此?那真真是一口利齿,连门牙都是尖锐的──「呵呵……寨主又不爱吃人,是将军自己想要享用吧?」那女子懒洋洋地斜睨他一眼。「不行,他是我的。」
「真是放肆!妳抓到就是妳的?快把人交给本将军,本将军要将他大卸八块献给鲛王,就算鲛王不吃,咱四兄弟也能饱餐一顿!」
耿馥仙不可思议地回头望着龙形书。他们所说的该不会是撼海吧?要把撼海吃掉?!这海贼寨怎么这么恐怖?!
「那你要先能杀掉我呀。」
那女子巧笑倩兮,双锤眼睛一眯,双手大锤呼地举了起来。「怕妳不成──」
「安静……自己人吵什么(嚼嚼嚼),蛇娘要那男人就给她好了,抢什么?」超肥寨主终于开口了,他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因为他身旁的侍女正不断将各种食物塞进他嘴里,食物送进嘴里的速度跟数量都是一等一的惊人,也难怪这位寨主的体型如此庞大痴肥了。
双锤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一双锐利的眼睛仍怨恨地瞅着蛇娘。
「把……女人(嚼嚼嚼)带……上来(嚼嚼嚼)……」
「鲛王有令,把那女人带上来!」
不远处一名女子被两名铁甲兵推赶着出现。
「大嫂!」
「篱芳姑娘!」龙形书与耿馥仙不约而同地惊愕地低叫一声。
「嘘!」墨儿他们连忙跺脚示警。
只见沈篱芳形容憔悴,她的双眼哭得红肿,跌跌撞撞的模样狼狈不已。
见到她的形状,龙形书的心蓦地一沈!大哥该不会……
耿馥仙对他摇摇头,以口形坚定说着「不会的」。
不会吗?那为什么大嫂哭成这样?她为什么哭?为什么只有大嫂被抓来?大哥呢?大哥在什么地方?
铁甲兵不耐烦地推着她,她一个踉跄跌在殿下,头低垂着,什么话也没说。
龙形书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听说你自称是龙王的妻子?(嚼嚼嚼)」肥寨主笑咪咪地望着沈篱芳。
沈篱芳保持沉默,只是抬起头冷冷地望着那寨主。
「不如你嫁给我?东海龙王死啦!醒不过来了(嚼嚼嚼),我是北方海上之霸,如今更是东北两方的海主了,哈哈哈哈!」
「就是你害死我相公!」沈篱芳蓦然发难!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整个人飞身往龙椅上扑去。
「拦住她!」
只见半躺在台阶下的女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挡在沈篱芳面前,那女子巧笑倩兮地拥住沈篱芳。
「大嫂危险!」龙形书此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那蛇女身怀剧毒,万一连大嫂也被她咬了,那可怎么办才好?!他蓦然冲到大殿之上,其他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拖住沈篱芳的手往外跑。「快走!」
「不要让他们跑了!快抓住他们!」那肥寨主终于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第八章「啊!双锤来啦!」
「双锤!」
「双锤将军!」
「四个都追来了啦!」
「铁甲兵!」
「哇!连铁甲兵也来了!不得了啦!快逃命快逃命!」
惊叫声响起,人群轰然乱成一团;四名双锤将军速度快得惊人,只见他们一人一边,四个方向全把守住了,银色大锤卷起怪风呼呼作响,几名小铁甲兵乒乒乓乓被打得飞了出去。
「哇!快逃命啊!」
小空地上到处都在尖叫,他们早已慌成一团,根本无人听他的话。
樱桃嘴小姑娘们疯了似地抱头鼠窜,尖叫声刺耳非常。
迷你铁甲兵们见伙伴被打得七零八落,开始则是高举着双手哇啦哇啦怪叫,没头苍蝇似地到处乱窜,甚至撞成一团。
「一个也不许走!」
龙形书一手拉着沈篱芳、一手拉着耿馥仙,三个人在水晶宫中没命地乱窜,但他很快发现所有人都被渐渐集中起来,四名双锤将军一人一边将他们不断地往中间驱赶,而随后追来的铁甲兵速度甚至比他们更快。
「现在该怎么办啊?」耿馥仙大叫着:「跑不过他们!」
「我也知道跑不过!」龙形书又气又急,但眼下除了跑还能怎么样?
他想起小时候曾跟家丁在家里的庭院中玩耍,那时候他就发明了用火炮扔到水里的游戏,只要火炮一扔下水,不管什么鱼都会跑个精光,倒楣来不及跑掉的鱼则会被火炮炸晕。
火炮火炮!唉!这时候要是有几枚火炮就好了!这些人全是海里的鱼虾所幻化而成的,只要有火炮一定就能解决他们。
「哇!」耿馥仙突然猛力往前冲,巨大的银锤轰地敲在她身后的地上,发出可怕巨响!「哇!」
双锤狰狞地笑着追上来,锤子不住地一下一下重重的敲,它其实并不是敲不中,只是恶意地想戏弄他们的猎物而已。
「该死的!要是有几枚火炮就好了!」
「现在不要说这种话啦,根本不可能嘛!这里哪里去找火炮?!」耿馥仙哭着大叫:「想想办法啦!哇!又来了!」
轰!锤子把水晶地面敲出一个大洞。
「我正在想……」想想想……咦!刚刚撼海才交给他一个小锦囊,说危急时刻才可以用,这时候够危急了吧?
龙形书连忙松开沈篱芳的手,从怀中掏出那个小锦囊,用牙齿咬开,抽出里面的物事。
里面只有一张黄纸。
龙形书恼怒地喃喃自语骂着,手一抖,将那黄纸抖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画着符咒,而符咒正中央写着:喜从天降。
「什么鬼……这时候还会喜从天降!根本是祸从天降了……」龙形书气晕了!这是什么啊,都什么时候了敏婆婆还开这种玩笑!
突然那黄纸一闪,化成一团小火焰,他吓了一跳,连忙将黄纸扔在地上──劈哩啪啦!轰轰轰!砰砰砰砰!啪啦啪啦……
「哇!」
黄纸一碰到地上,顿时火光四起,就像过年时所放的鞭炮一样不住地炸开。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不断响起,四周的人顿时晕的晕逃的逃,整座水晶宫为之撼动。
龙形书与耿馥仙傻住了,他们楞楞地站在原地,整座水晶宫烟雾弥漫,硝烟四起,但却完全安静了。
双锤跟铁甲兵七零八落地躺着地上,而迷你铁甲兵跟樱桃嘴小姑娘们早就吓得不知去向。
「咳……」耿馥仙被硝烟呛得咳了几声,她挥着手将眼前的硝烟挥开,「什么东西啊?好厉害……」
龙形书哭笑不得地望着一片死寂的四周,他终于知道那张符咒为何叫「喜从天降」了,原来那是一张愿望符──「天哪!敏婆婆妳太神啦!」他忍不住跳起来欢呼。
危机解除,搞定!
「喂喂,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你大嫂呢?」耿馥仙突然问。
「啊?大嫂?大嫂!」龙形书这才发现沈篱芳不见了,刚刚他明明拉着她的手──「大嫂!」
「篱芳姑娘!」
「快走,他们只是被震晕,很快会醒过来的。大嫂一定去找龙首了,我们快去找他们!」
整座水晶宫都没有沈篱芳的踪影,她像是平空消失了似的。
龙形书与耿馥仙找得心焦气躁!万一双锤他们又醒过来可就糟了。
「刚刚真不该跑的,应该先把他们绑起来!」耿馥仙懊恼地说道。
「绑?绑得住他们吗?」龙形书苦笑。耿馥仙至今仍不知道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岛,仍以为双锤只是寻常海贼,却不知道双锤其实是力大无穷的鲨鱼──绑住一条鲨鱼已经很困难了,要绑住四条?怎么绑?除非再有一张「喜从天降」。
耿馥仙找得累极了;他们已经找到水晶宫外来了,可无论他们如何的呼唤,沈篱芳都一样不见踪影。这地方很空旷,呼叫声可以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一定听见他们呼唤的声音,但为什么不回答呢?
除非……除非她根本不想见他们。
「小仙,这边!」龙形书的声音传来,耿馥仙连忙跑过去,这才发现水晶宫后有个好大的洞穴,方才他们几次经过都没发现。
「一定在里面,大嫂一个人走不远的。」龙形书带头往里面走。
耿馥仙沉默了,她不敢把自己所想的事情说出来,但她心里很清楚的知道沈篱芳为何不理会他们──那是因为龙首死了。
想到这点,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双肩沮丧地下垂,甚至忍不住流泪的冲动。
「大嫂!」前方的龙形书依然不断地呼唤着。这洞穴很大又很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耿馥仙并没有跟在他后面。
「小仙?」龙形书只好往回找,没多久就发现耿馥仙孤独地蹲在地上,双手掩面。
「嘿,野猴子你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哭了?」
耿馥仙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看着我。」龙形书握住她的手。「到底怎么了?」
她哭红了眼睛,哽咽地说道:「万一龙首已经死了怎么办?都是我害的!我没脸见你大嫂……我一直不敢告诉你,那天……船出事的那天……我看见篱芳姐姐跳海,她说她要把自己献给龙王,只祈求龙首平安……我们这么大声叫她,她一定都听见了,可是她不理我们,一定是因为龙首死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龙首死了……
龙形书说不出话来,他没想过这种可能。龙首不可能死的!他们都已经到龙王岛了,这洞穴里面一定有龙王,他们是龙王的子孙,龙王怎可能坐视自己的子孙死于非命?
但耿馥仙说的没错,他们呼唤的声音大嫂必然听得见,她之所以不理会他们,也只有一个可能──如果龙首死了,那么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为何与他们素不相识的耿馥仙会是传说中的龙女?为何耿馥仙会上了龙形家的船?她又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吹响了龙宫贝?一切都只因为她调皮?
不,命运的安排必然有它的道理,这一切不会这样莫名其妙结束的。
「起来。」龙形书坚决地拉住她。
「我不要!我不想进去。」耿馥仙摇摇头,同样坚决地继续蹲在地上不肯动弹。
「妳一定要去!」龙形书望着她,「你是龙女,只有你才能唤醒龙王,龙首还要靠他救命!」
「可是……」
「你要自己起来还是要我把你拖进去?」
他看起来很认真,跟以往嘻皮笑脸的模样完全不同,耿馥仙终于委屈地擦干眼泪站起来。
「记不记得你在龙王村跟我说过的话?」
「哪一句?」
龙形书忍不住笑了笑,温柔地望着她。「你说如果龙首真的死了,那也是他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嗯……」
「可是现在你插手了,所以这也是你的命运,你得跟我一起去面对它。」
「那如果……如果……」她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如果是真的……你会恨我吗?」
龙形书轻轻地抬起她的脸,坚定地望进她的眸子里。「不会。」
「真的?」耿馥仙害怕地望着他,担心他说的是谎言。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害怕他真的恨她。万一被小三哥哥讨厌怎么办呢?万一他从此不再理她,那该怎么办才好?
「真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微笑着举起手发誓。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讨厌我、不可以不理我喔!」
「那你以后都会很乖吗?」
耿馥仙考虑了几秒钟,很有些心虚地点点头。
他笑了起来,温柔地揉揉她的发。「你说谎。」
「我才没有,我……我尽量很乖。」她胀红了脸说道。
「我们走吧。」龙形书握住她的手,坚定地往洞穴深处走。
其实不管她以后乖不乖,是否还是这么调皮都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会疼她一辈子,但这些话绝不能告诉她,因为小仙绝对是个非常懂得如何得寸进尺的家伙。
「小三哥哥,你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吗?真的不骗人喔!」
「你再啰嗦我就要后悔了。」
「……那你真的没骗我吗?真的吗?真的吗?」
「你真烦人……」
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但他看起来很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呼吸很浅很浅、很慢很慢。
在这吐气成烟、寒冷的水晶洞里,他的呼吸却已经无法激起任何变化,他快死了……
沈篱芳静静地拥着龙形风僵硬的身子,她已经不流泪了,因为她的泪水已经干了。
她只觉得奇怪,为何自己还是好好的活着?那天晚上她跳海自尽,为何没死,却出现在这洞穴里?难道她活着就是为了送龙形风最后一程?
她多么不甘心这种结局……
许多年了,大概有十几年了吧,自从有记忆以来,她就是龙形风的妻子。小时候吵吵嚷嚷地扮他的新娘,稍微大一点的时候陪着他念书、替他研墨;后来她成为他的左右手,在他每次出航的时候守着家门静静地等待着他。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过一辈子,守候着一个在海上流浪的男人。
她也埋怨过自己为何会是这种命运?没有丈夫守在身边朝朝暮暮,反而自己要不断不断地守候着?但现在她知道了……原来可以守候一个人是很幸福的,因为那短暂的厮守是那么的甜蜜、那么幸福!因为经过期待之后所结成的果实是那么的甜美动人。
只是没想到,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他们终于厮守在一起,因着死亡。
「大嫂!」
「篱芳姐姐!」
又传来龙形书与耿馥仙的呼唤,但她已经不在乎了,此时此刻她什么都不再在乎,什么都不再介意,她的人生已经走到终点。
她背后的冰墙依然如此的坚硬厚实,冰墙后冰封着一条无人见过的龙,那巨大的龙形蜷曲在冰墙之后沉睡着,像是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敏婆婆骗人,她说只要找到龙王真身就有救了,但她找到了啊!几天来想尽办法却无法动这冰墙分毫。龙宫贝也已经被吹响过了,龙王还是冰封着,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大嫂!」龙形书终于找到她了,他惊愕地站在洞穴前方,楞楞地望着那巨大的龙形。
耿馥仙也震住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堵冰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有人放进去的吧?」她傻傻地望着那龙形说道:「是雕刻?」
「大嫂!」龙形书冲到沈篱芳面前,而她手上所抱着的龙形风身子几乎已经完全僵硬了。
「小仙!」
「啊?!」耿馥仙楞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龙宫贝呢?墨儿说龙宫贝会在这里的!龙宫贝在哪?它回来了嘛?」
「龙宫贝龙宫贝!」他们在偌大的洞穴里四处乱窜着,终于在角落找到颜色几乎变得跟水晶没什么两样的龙宫贝。「这里这里!」
「快拦住他们!」突然,双锤咆哮的声音由远而近。
「糟糕糟糕!他们全醒过来了!」龙形书试图抱起龙宫贝,但猛然一抱却差点让他折断腰杆。「天!怎么这么重?!小仙小仙!」
「来了来了!」耿馥仙慌张地冲过来。
「快点!」双锤跟铁甲兵的速度好快,才刚说着,他们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洞口,只见双锤猛然抛出他手中的锤子。
耿馥仙在千钧一发之际抢过龙宫贝跳得老远。
「快吹响它!」
「快杀了她!」
耿馥仙抱住龙宫贝,她的眼睛猛然瞪大,四名双锤将军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他们纷纷抛出了手中的锤子!
「小仙!」龙形书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挡住她,一切都变得好慢好慢!
她使尽全力吹响了龙宫贝!而就在那一瞬间,双锤所扔出的锤子狠狠地撞上了龙形书的背──呜……
补遗之一。龙王这里……太寂寞了……
他固守千年的水晶宫,显得如此寒冷凄凉。
大海日复一日冲积着水晶宫,他的部属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取悦他,他厌倦地将他们全都打发走了。
他独自在水晶宫中漫步,望着自己一手创建的水晶宫。「水晶宫」是人类的屋子,里面装满了人类的用品,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人类的。
甚至,连他自己的样貌也是依照人类的模样所幻化。
他的部属们学会了他的幻化之术,刚开始那令他十分愉悦;但不久之后他就发觉他们全是仿冒品,毫无价值的仿冒品,他们的外貌虽然像人类,但却丝毫没有人类的情感与特质。
幻化出来的人类也会笑,但却没有喜悦;他们也会哭,但却没有伤悲。生命对他们而言是那么的自然,生老病死,只是一种循环,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但人类却完全不同……那奇特的种族,有血有肉、会哭会笑,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困在那小小的身体里,那么多小小的身体却又找不出任何两个完全相同的,而他们的寿命却又是那么的短暂,如同稍纵即逝的火花。
可是在黑暗的洞穴里,只要有一点点火星,就可以照亮一切。
龙王思索了。
几百年前一次狩猎,他猎到了一个奇特的生物,那生物跟他以前所见的全然不同。他不是只会生存,他还会思考如何生存,他会哭、会笑,比他所知道的任何生物都要来得有趣得多。
杀掉这样一个玩具显然太可惜了,于是他与那奇特人类结下盟约,他饶他一命,许他富贵荣华,他甚至给了他一个姓氏:龙形。
那个人类惊喜地收下这份大礼,这是只有他跟他的后代才能拥有的珍贵姓氏。而那人类则付出了后代的血脉作为交换。只要龙王高兴,他可以取得那人类后代子孙当中的任何一个。
这交易很划算,他们两者都这么认为。
百年来他默默地观察着人类这奇特的生命,刚开始只是一种娱乐。他们为他盖了庙宇,用奇特的语言向他祈求,他们送来不知有何用处的纸张,甚至把许多路上的生物抛下水供他享用。
这娱乐还满有趣的,当他高兴的时候,他便幻化成人形去庙宇中对他们说话,甚至教导他们一些简单的法术。人类当中的女孩子总是特别容易讨他欢心,所以他只出现在人类少女的梦中,他聆听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凝视她们漆黑如星的眸子,看着她们以绝对的生命崇拜他,他感到无比的喜悦!
他愈来愈了解人类,但每次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这生命的时候,他们却又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于是这娱乐维持的时间更长了。
一百多年过去了,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渺小的物种……只要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们,他便感到坐立难安、感到孤独寂寞,而那日夜侵蚀着他的寂寞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看来是该完成盟约的时候了……
龙王来到水晶宫后面的洞穴,说是洞穴,其实是他为自己准备了很久的寝室。
他将会睡上很长很长一段日子。
龙王微笑了,他喃喃地念起了咒语,将自己冰封在寝室之中。
不久之后,整个洞穴都冰封了起来,而龙王沉睡的身躯就冰封在洞穴的最深处。
他要到人间走一趟,他要经历人类所经历的一切,他要真正学着做一个人类,最重要的是他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伴侣,一个人类的伴侣。
当他再度苏醒的时候,他所幻化的人类将会死亡,而他将得到一个伴侣,一个令这水晶宫不再如此凄凉寂寞的伴侣。
之二。后来……
「小三哥哥!等等我!」异国的马市中,一名俏丽女子快步从客店里奔出来嚷着:「小三哥哥!」
龙形书叹口气地站住了脚步,他对身边的几个人交代道:「你们先去看看货办,我跟少奶奶就在马市这儿闲晃一圈就是了。」
买办们闷着头笑着点头去了。
「小三哥哥!」
「唉!不是叫你在客店中等着,你又出来做什么?」
「不要,那很闷啊!」她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仰着脸赖皮道:「带我去嘛!」
「你不累吗?」他暧昧地瞅着她,脸上溢满温柔笑意。「昨儿个晚上……」
她登时羞红了脸轻捶他。「哎啊!」
他爱煞她可爱的表情,忍不住低下头在她唇上偷了个吻。「我是怕妳太累了。」
「人家才不累!」
「那样还不累?」他摇摇头。「那今儿个晚上不能再轻饶你了。」
「小三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又羞又气地捶他,「你净会欺负我!」
龙形书笑着握住她的小手。「好,不欺负你,可是还是不能带你去。昨儿个带你去,你险些把整座马市给翻了,弄丢了马主人好多匹马。」
「是那人不好,他没照料好自己的马,倒怪到我头上来了。」耿馥仙涎着脸望他,阳光下龙形书俊俏的脸更显英气逼人,令人目眩!啊!她好想亲他,尽管大庭广众、尽管阳光灿烂──啊!忍不住忍不住!
她踮起脚尖,揽着他的颈项,害羞地在他颊边印下一枚亲吻。
「才这样?」龙形书要的却更多,他强而有力的臂膀圈住她,深情缠绵地吻着她娇嫩的唇瓣,直到两人身上都熊熊燃起烈火,他巴不得现在立刻抱着她回客店去──嗳!那可不行。他们已经关在客店好几日,再这样下去他永远下不了床了。龙形书叹息一声,轻轻地放开她,凝视着她俏丽绯红的脸蛋。
为何才不过几个月,他又长高那么多?耿馥仙晕眩地想着,双手栖息在他胸前,发现他的心跳跟自己一样快。
他们初遇之时他个头只比她高一点点,可现在她却得仰着头看他了。他不但长高长壮,而且愈来愈有男人味,想起昨晚缠绵的一夜,她又羞红了脸。
「你又在想什么?」他好笑地轻点她的鼻子。「脸红得像个蕃茄。」
「才没有!我只是想要怎么让你带我去。」她害羞地别开视线,愈是看他愈觉得自己的心跳不住加速。
龙形书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揉揉她的发。「好,带你去带你去,你要去哪里都带你去,成了吧?」
「咱们今天去哪?还是看马么?为什么要看马?咱们朝廷里没有马了么?」她开心地东张西望,这虾夷国的街道好小,人与人并肩而行,四处都有人呼喝的声音,热闹非凡。
「是张管事说的,他说进些外邦的高骏马匹,圣上必然欢喜。」
「又是张管事啊?」耿馥仙的灵动大眼转了转,「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听说当今圣上喜好男色……」
龙形书噗地一声笑出来,惊奇道:「你哪听来的?」
「谁不知道啊?前日太公公大寿,北武王府里来拜寿的几位姑奶奶都这么说,蒲尚书的姨太太也这么说。」她神气地说着,还故做神秘地嘻嘻一笑道:「听说圣上后宫里还养着好些个俊俏漂亮的娈童呢!他们还问我以前龙首是不是,差点没让我笑得岔气!」
「以后不许你再跟那些什么姨太太姑奶奶在一起了,她们净教你些古古怪怪的事儿,以前大嫂当家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八卦。」
「哪里啊,人家也只是听说的嘛……」耿馥仙突然侧着头微微叹口气,「不知道龙首跟大嫂现在怎么样了?」
「还叫龙首?」
「人家习惯了,改不掉嘛!而且……」她笑嘻嘻地望着他,「谁会想到你居然跟龙王是兄弟耶!」
是啊,谁会想到呢?
那天龙王醒了,而他的哥哥龙形风却死了──用哥哥嫂嫂换来一个龙王,到底划不划算?
「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耿馥仙肯定地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他笑着回答,「如果我以后都不用再管龙形买办的事情,我也会很幸福。」
「你现在哪算管啊?都是张管事在管的嘛。啊!你又扯开话题了,说嘛说嘛!你说,张管事到底……到底是不是?」
龙行书翻翻白眼,没好气地笑道:「你下次回去自己问他,我可不晓得。」
「我怎么好意思问他这种事情啊,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我不知道呀,别缠着我。你这野猴子!」
「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小三哥哥……」
虾夷国的马市街道上,她不住地追着他问,而龙形书只是但笑不语。
没办法,他就是忍不住要逗弄她,这坏习惯他这辈子都改不掉。
之三。张管事长生殿外,蓝衣男子缓步而行,经过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低笑着颔首为礼;他微微点头,脸上笑意不去,一派温文儒雅的书生气质。
「张管事!张管事!」宫中的小太监快步从后面追上来。「请留步!」
他含笑垂手,温柔的眼凝视着小太监。「公公有何吩咐?」
被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定住,小太监顿时楞住几秒,半晌之后连忙低下头隐住自己的表情轻声道:「圣上命小的送来糖蜜荔枝一盒。」他拘谨地捧着果子盒,头低低地不敢抬眼。
「谢圣上隆恩。」张管事恭敬收下果子盒,身边侍者连忙伸手捧了去。他自袖中取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软玉,轻轻地放进小太监的手中。「小小玩意儿,公公不嫌弃的话戴着玩儿。」
年轻小太监红了脸。「张管事真多礼,小可送公公一程。」
「有劳公公大驾。」
小太监走在他身边,眼角不住地打量着这有名的「张管事」。听说自从龙形买办的龙首公子病殁之后,龙形买办就由这位身分神秘的张管事一手打理;这位张管事原本没没无闻,却没想到他竟然比过去的龙首公子还要更受圣上宠爱,三天两日非要召见他不可。
原先他也不明白这张管事有什么独特之处,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任谁被他瞧见了,都忍不住心神荡漾!
他的笑、他的眼、他那略经风霜的俊丽脸孔,像是隐居山林的清秀隐士,那一身尊贵飘逸气质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忍不住想亲近他。
「听说贵行月后还有几艘船回来?」小太监假做不经意地问。
「是,大概夏至之时。」
「届时圣上想必又会召见张管事了,圣上对张管事倚重日深。」
「公公玩笑了,张某只是一介草民。圣上英明神武,对外邦之事多所挹注,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张某只是圣上与外邦之间一座不起眼的桥梁而已。」
好一座不起眼的桥梁。小太监微微一笑。「张管事客气。」
走到青龙门口,张管事潇洒漂亮地打个揖,「李公公请回,改日张某再寻些小玩意儿与公公把玩,公公莫嫌弃。」
小太监一楞,他竟记得自己的姓氏!宫里太监成千上百,而他竟记得自己姓氏!于是他笑了,点头称是。「有劳张管事费心。」
张管事转身上了暖轿,而那小太监依然站在青龙门口远送,心里老惦记着那双深情温柔笑眼──他很确定「龙形买办」决计颓败不了,龙首死后期望能取而代之的人们要失望了。
有那样的人在,龙形买办这块金字招牌还会挂很久很久很久。
之四。撼海她正在看他,那模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
她必然是半倚着门,云瀑微拢,细白的颈项像是撑不住重量似地侧着一边;她的眸子总是半梦半醒,斜飞入鬓的凤眼半开半合,蝴蝶羽翼般的浓密睫毛轻轻地搧动着,欲言又止的樱唇微起──「撼海……」她总是这么轻轻地轻轻地呢喃唤着他的名。
他闷着头不去理会她,假装没听到、假装不在意、假装这个女人不存在。
但那实在太难了……太难了呀!
「撼海!」敏婆婆站在龙王庙门口喊着。
「来了。」他放下手中正补着的渔网来到老婆婆身边。
敏婆婆没好气地瞪着他。「她怎么还在?」
他懊恼地耙耙头皮嘟囔:「我赶不走她……」
「赶不走也要赶!那是妖女!」
「婆……」
「怎么?你心软了?爱上她了?!」敏婆婆严厉逼问。
他连忙摇头。
「不准你爱上她!人妖殊途!快快赶走她!否则别怪老太婆对她不客气了!」敏婆婆说着,转身进庙,还不忘回头叮咛道:「快些赶走她,真是……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撼海叹口气,无奈地转身。不远处那女人依然笑意晏晏,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深情地瞅着他。
那天龙王终于醒了,北海鲛王在龙王醒来的那一刻便已逃之夭夭,东海龙王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惊走了所有乘着黑潮而来的北海军团,可是她却没有走。
她从监牢里将他拖出来,送他回到龙王村之后便顺理成章地住了下来,连问都没问过一声。
「你是我的……」她总是这么紧紧地攀住他的颈项,呢喃地这么说着,一次又一次。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踏到她面前吼道:「妳快走!不许再回来了!婆婆生气了,你再回来她会收拾你!」
女子雪白的臂膀软软地缠了上来,柔若无骨的娇躯紧紧地贴着他。
她仰起头,美眸流盼,满眼浓情蜜意。「撼海……」
「妳……」
樱唇温软地贴住了他的,小巧的舌尖带着甜蜜的滋味再度侵入他的口中。只那么一瞬间,他闭上了眼睛,喘息着任由她的柔情缠绵缱绻──如果可以就这么抱着她什么都不想,就这么一直一直沈沦在她的柔软温暖之中那该有多好!
「撼海……」她贴着他的唇软绵绵地呼唤着他,身子娇软无力地倚靠着他,她像是只会说这两个字似的,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一次又一次喊着撼海……撼海……
投降吧投降吧!
他脑海中不断吶喊着,双臂忍不住收紧,将她密合于自己怀中。
投降吧……人也好,蛇也好……
他猛地踢开木门,抱着她娇软的身子大步来到床边,凝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已失去抵抗能力。
他狂野地拥抱着她,肆意蹂躏着她娇嫩的唇瓣,他的身躯因着情欲更显阳刚,粗糙的掌近乎粗暴地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
「撼海……」她轻声地呼喊着,修长的双腿盘住他的腰,细白的手指轻抚着他的胸膛──蓦地,龙王庙中的钟声咚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那钟声敲进了他的脑海中,敲醒了他迷失的神智。
他猛然低吼一声推开她,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际,他已经窜出了木屋,飞也似地往海滨冲去。
「撼海!」她气愤地呼叫着:「撼海!」
他猛然跳进海里,让冰冷的海水冷却那熊熊燃烧的欲火,但无论多少海水都无法淹没他心中热烈而狂野的火焰。
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几乎因为那凶猛的欲望而窒息!
尽管闭上了眼睛,尽管沉进了海底,她那双写满了情欲的眼睛却似乎无所不在。
耳畔不断传来那软绵绵的呼唤声:撼海……撼海……
他中了毒,打从那天在龙王岛被她在颈项上轻噬了一口之后,那毒已经入心入肺,再也解不了了……
《全书完》后记潜水员用两根手指比着自己的眼睛,然后指向礁岩内部,示意同伴看仔细些。
他的同伴低下身子往里面仔细看,好几秒过去,什么也没有。她耸耸肩,表示没看见什么特别的。
潜水员很明显地翻翻白眼,再一次用力做出手势,那表示「用你的眼睛看仔细点」。
她瞇起眼睛,趴在礁岩上更仔细地看,结果还是没看到什么。那潜水员气炸了,干脆摇摇头自己游走了。
她一点都不在乎。这块大礁岩附近都是同批的潜水伙伴,有点太热闹了。这一小片海域就只有这颗巨大的礁岩值得看,其它地方都是一片平坦沙地,沙地上生物很少,当然不及珊瑚礁来得精采。不过沙地上散布着几株很大很大的海绵,潜水员们戏称为:垃圾桶。海绵的造型就像一个超大桶子,有的大得可以把人装进去都没问题。
她看到一株海绵,好大一株,把她的头装进去都够!
她游向那株海绵,很不客气地将它当成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没人发现她奇异的行为,他们继续着礁岩参观之旅。
天快黑了,海面上有着金色灿烂的阳光。
抬起头透过海水看着紫蓝色的天空,四周一片静谧。
她耳边听着气泡忽噜忽噜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这是另一个世界,与上面的天空浑然不同,虽然近在咫尺。
海底,真是很美的!虽然台湾近海布满了垃圾(泣),但能安安静静一个人徜徉在海底世界中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看着一条条小鱼从眼前溜过,又或者趴在海底巨大的岩石、珊瑚上,那就是一座座构造奇异的城堡,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么。也许是龙虾,也许藏着些可爱的鱼,又或者里面藏着一尾狰狞凶狠的鳗鱼?
而坐在水里发呆,则是另一种神奇的经验,永远不会忘记,而且很容易上瘾。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发现不远处大礁岩上都没人了,她的伙伴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那里,这里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而黄昏的天空,已经没有夕阳余晖,海底光线愈来愈暗。
她这才真的有点紧张了,离开心爱的海绵沙发往大礁岩游过去,希望能看到自己的伙伴;但很可惜的,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了,而且在海里人的距离跟方向感很容易出错,有时候就算对方只在你身边,你也会绕好几圈却找不到他。
对于一个方向感白痴来说,这种情况尤其严重。
好吧,看来她得自己想办法游回去了,不过不用担心,她可是有执照的潜水员,这点小小的距离根本不是难事。
她拿起装备看了看方向,十分有把握地离开了礁岩,游进那一片沙地之中。
她已经在水底下二十几公尺的地方,而且潜水超过一个小时了,这时候绝对不能蠢到立刻浮上水面,虽然那明显的对于寻找方向有很大的帮助,但那却是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行为。于是她在水里慢慢地游着,希望能在路上遇到也在附近潜水的人们,那会让她安心得多。
不久之后,她果然发现自己有伙伴了……不过不是人,而是一只大章鱼。
哗!章鱼耶!从来没在洞穴以外的地方看过章鱼,她很有趣地停下来研究了一下。那只章鱼真的满大的,从头到脚应该超过一公尺了,这在台湾附近的海域绝对算是巨物。
章鱼站在沙地上跟她对峙着,她很确定那只章鱼也看到自己了,它一双闪动着绿光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瞪着她,它居然没吓得尖叫着挥舞八只手脚立刻跑掉也算是奇迹了,一般来说章鱼不大喜欢看到比自己更大的生物。
然后,她很不识相地拿出了潜水刀恫吓它──这是很蠢的,因为那只章鱼显然非常火大。牠有多火大呢?它火大到非要过来跟她好好理论一番不可。
从来从来都不知道章鱼在沙地上「跑」的速度会那么快!
而且它很生气,张牙舞爪地飞奔过来!
哇!不会吧?好恐怖!简直像是愤怒的外星人!她立刻转头,使尽力气努力的游。天哪!生平第一次被自己餐桌上的食物追着跑,太离谱了啦!
她几乎可以听到章鱼脚在沙地移动时啪啦啪啦的声音,脑海中想象着章鱼飞身扑上来,缠住她的气瓶──或者更惨,缠住她的脖子……哇!铁定上报纸头条──成为台湾潜水界第一个被章鱼勒死的女人。
突然,蜂鸣器尖锐的声音传来,附近一名潜水员快速地追上她,对方的速度很快,刷地就出现在她身边。
她简直吓疯了!不停地指着后面,嘴里还咕噜咕噜地乱嚷着:章鱼章鱼!
水里当然是没声音的,半路游过来的潜水员恼怒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回头一看,哪里有什么章鱼,那只可怕的水底外星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百口莫辩,明明就有一只大章鱼在追我啊。
那潜水员抓起她的装备一看,哇啦哇啦地骂起来,拖住她的手往另一个方向快速上浮。
「你这猪头!气瓶都快没气了为什么还不上岸!?你方向错了,自己竟然不知道?!XX○○笨死了!」
「……」
好吧,你能期待什么?难道期待着他会一把拥抱住你,然后声泪俱下地说:天哪!吓死我了,我好担心你!
「你上课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好好听过课?路痴就算了,还不知道要跟好队伍不能脱队!蠢!」
「可是我被章鱼追,真的超可怕的!」她嘟起唇,心不甘情不愿地辩驳,「很像蜘蛛耶,有够恐怖!」
「什么东西最恐怖?带一个没方向感又爱迷路的女人潜水最恐怖!」他没好气地回答。
只有这时候他可以很大声地骂人,而且毫不羞愧。
「可是那是一只超大的章鱼!」
「那你干嘛不把它抓上来加菜?!」
「……因为我是保护动物协会的。」当然不是啦,因为她正忙着逃命呀。
「蠢!」
「我游不动了,我被章鱼吓坏了。」她宣布。
于是木头潜水员沮丧而认命地拖着她在昏暗的海面上慢慢游着,不知道他早已经在心里诅咒过多少次、发过多少次誓以后再也不带她潜水,遗憾的是那些誓言比鸡蛋还脆弱。
「那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章鱼,好像外星人一样在水里追着我跑,超恐怖的!好像一只大蜘蛛……不不不,比大蜘蛛还要恐怖!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那真的很大!喂……你有没有再听?!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