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黄河入海流

作者:文 城




  一
  
  就这样我们来到这遥遥海天
  醒来吧扎曲、卡日曲、约古宗列曲
  我们前行的路到头了
  一种湛蓝的开阔
  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
  让我们忘掉了滚滚的万里行程
  让鱼们虾们惊惶不安
  兄弟我们虽然越过了虎跳、跃过壶口
  虽然我们九弯九曲
  挤过了重重叠叠的高原与群山
  虽然人们说我们从天上而来
  虽然我们携带的泥沙
  已远远超出、了我们自身的重量
  但是这一切已无关紧要
  前边浩浩渺渺海
  早已悄无声息地列阵而待
  百里千里万里目无所极
  兄弟我们前行的路到头了
  我们仍滚滚地奔流,朝着从前的海
  我们依然高擎着黄色的旗帜
  我们依然领着千千万万的水族姐妹和泥沙汉子
  向前走向前走
  兄弟啊这不是归宿,但
  这是命运
  一种陆地河流的命运
  一种我们的淡水家族奔流的命运
  
  二
  
  我们在这个叫黄河口的地方列阵
  我们在这个三角洲的百里芦滩上列阵
  我们的淡水姐妹与黄沙汉子
  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面对冷冷蓝蓝的海
  相互鼓励
  我们知道这是一场悲壮的较量
  前边的浩瀚的可怕的海一直张着大口
  我们的攻击定属徒劳胜负
  像一条小鱼轻轻游向鳄嘴
  然后又被鳄嘴轻轻吞掉
  但是黄色的血液沸腾陆地的性格高耸
  我们
  必须对抗
  黄河入海
  黄河入海后不再叫黄河
  黄河入海后不再有黄色
  黄河入海后不再哺育两岸的树木与青草
  这一脉来自冰山雪域渐大渐重的黄
  在群山与海面渐融渐平时
  就骄傲地慢慢地消失消失
  再见了巴颜喀拉
  请允许我把您叫做父亲
  请允许我以神的名义祝福您
  您的那个叫黄河的儿子
  在入海的瞬间,一双汪汪含泪的眼
  向西回望
  
  三
  
  贪婪成性的海进行着
  残忍的分割
  多少鱼多少沙多少水
  一概收受
  海的面孔冰冷平静冰冷平静
  我们错在哪里
  那些祖先们的奔流啊
  入海向东向东入海
  那不是一件神圣的使命么
  随我而来的那些黄沙汉子
  不肯屈服
  他们咬着牙,手挽着手
  拒绝入海
  他们就在我入海的瞬间,断然地
  折戟沉沙
  千千亿亿的黄沙汉子
  绵亘成同样开阔巨大的河口平原
  哦我亲爱的兄弟
  我祝福你们刚硬的性格
  感谢你们保留了陆地的精神
  
  四
  
  兄弟我们来回忆那些我们走过的土地
  那些土地留下的嘱托
  我们来记下那些树木、野草、那些人
  那些牛羊,那些唱给我们的颂歌
  我们不能忘记永远不要忘记
  兄弟我们去告诉那些同行的鱼
  原途返回
  我们去告诉那些掀波造浪的龙
  前面有鲸
  我们是否把仍握着撑杆的艄公
  改叫船长
  我们是否叫后边紧随而来的兄弟们
  准备救生衣氧气罩
  启动警铃与红灯
  我们是否电告南边的长江
  放慢前行的步子
  告诉他们海水腥咸 暗礁四伏
  注意安全
  我们是否通知所有的小溪小河
  返回家乡照看好草木兄妹
  坚守家门
  
  五
  
  我的母亲仍在玛曲,我的姐妹
  仍住在那个叫孔雀河的地方
  她们肯定在思念我
  她们肯定在挂念我
  我忘不了干旱的北方
  那些烈日下饥渴的高原与沙漠
  她们不停地向我呼喊
  她们永远地张着干裂的嘴唇和眼睛
  而我啊为一种所谓的奔腾的使命
  竟吝啬得没留下半滴水珠
  是的,沙漠的形成与我入海有关
  我饱满的血浆,慷慨地送给大海
  送给了多余而富有过量的大海
  一面是风干了几千年龟裂的灵魂
  一边是冰冷温湿阔大广远的水的多余
  而我们生命的流向,偏偏地就驶向
  这种过量和多余
  这是一条河流的悲哀
  这更是一条滚滚不息的河流入海的
  悲哀
  
  六
  
  除了沙漠之外,我们仍无法统计
  有多少村庄原野,有多少森林麦穗
  仍在等待
  那些一缕微风一丝光照就会感动的
  土地啊
  那些一滴雨水就要流泪就要哭泣的
  土地啊
  他们如何以一种旷久的无奈的等待
  面对着我们洪大奔泻的慷慨
  感谢那些湖
  那些孤独沉静的湖
  那些淡泊却无比智慧的湖
  那些与群山为伴与幽谷为家的湖
  那些拒绝与我同行的湖
  是她们殷殷地挽留了泉水与小溪
  是她们哺育了那些丰茂的林木和青草
  是她们让飞鸟、蛙鸣、蜻蜓与群山
  相濡以沫相互辉映
  面对这腥咸的世界回想那些翻滚的
  麦穗与稻花
  我们有什么理由以奔腾为借口
  漠视生命的滋润与呵护
  甚至以无知快意的流泻
  对这种神圣的坚守
  百般嘲笑,唾之以沫
  
  七
  
  我仍在腥咸的世界里前走
  一股股的洋流,肢解着我脆弱的身体
  他们慢慢地用海水将我漂洗
  我知道
  他们想让我慢慢地变形、变质
  我明白了我的祖先
  那些流经青海、宁夏、山西的祖先
  为什么不舍昼夜地搬运黄土
  让生命负重是一条河流的愤怒
  万里流沙
  目标是
  舍生填海
  十里百里千里
  千年万年亿年
  多么悲壮的岁月,多么悲壮的行程
  入海,如果注定是我们的命运
  如果河流注定就不能回流高处
  那我们就只有一条路
  填海、造原 造原、填海
  不是归宿
  但
  这是命运
  
  八
  
  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一滴水
  变为水汽,需要多少阳光
  最关心的是什么样的风
  能将这滴水,吹向沙漠、高原
  或者雪山
  我担心的是太阳用多少热量
  对这滴水进行蒸发
  是否如我们来时的行程汹涌澎湃
  轰轰烈烈
  有没有怪异的风故意地
  将这滴水吹落
  有没有雷电猛然一击
  中断这滴水向西回返的行程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
  一
  滴
  水
  
  九
  
  谁制造了这大海
  谁是海神
  谁用大海包围着陆地
  谁制造飓风海啸
  疯狂侵害我宁静的
  城市与村庄
  有没有一种可能
  把这腥咸的海水变成淡水
  有没有一种可能将淡水
  赶上群山
  可不可以将这些沉积的礁石、海藻、珊瑚
  变成高山、野草和森林
  有没有一种办法让海平静
  驯服地听从陆地的口令
  向左、向右、稍息、立正
  难道海洋比陆地高耸
  难道海洋比陆地坚硬
  离开陆地海水在何处盛装
  向天空申诉
  向太阳申诉
  海洋必须归还雨水赔偿河流
  还须偿还
  已经牺牲的鱼、螃蟹和虾
  
  十
  
  现在一条入海的河流
  还能说些什么
  谁还在岸上以含泪的手势
  唤我
  谁还在与海天渐平的黄土原上
  在那经幡般飘飘扬扬的百里芦滩上
  高声唤我
  寻找
  空空的寻找
  苍天在上
  太阳在上
  巴颜喀拉在上
  我们如何去面对前面那陌生的蓝色
  谁去谁去把这面斑驳的龙旗
  交给我那白发苍苍的
  祖先
  呵呵
  我们等待海潮等待海
  
  二00五年十二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