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诗人梁宗岱

作者:柏 桦




  主持人语:
  作为新诗理论家的梁宗岱已逐渐为人所知,实际上,梁宗岱还是较早用白话写新诗的诗人之一。他的新诗创作实践如果放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是应该在中国新诗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梁宗岱的诗好用比喻、通感、诗意繁复朦胧,具有“繁复的象征”的特点,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在美学和诗艺上都达到一个独特的高度。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曾称赞梁宗岱是“天才的中国青年诗人”。他的诗歌、诗论不断重版,他的一生是臻于完美的学者的一生,一如他自己的美学。
  ——兰坡
  1981年5月一个凉快的夜晚,我揣着我早期的一首象征派习作《夜》以及对波德莱尔的一鳞半爪知识去见一位老人,诗人梁宗岱。他是我校法文系教授,我却是英文系3年级学生。我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一种想见到他的冲动在催迫我立即做出行动。
  为什么要去见他至今想来仍是一件神秘的事情,首先是卞之琳在《世界文学》上简短地提到他的名字,然后是“梁宗岱”这三个字让我本能地产生了神圣的预兆般的敬畏。或许正在发狂写诗的我需要去亲近一个伟大而隐逸的导师,或许我摇晃不定的诗篇正急切地要寻找一个旧时代的老人的首肯,或许我命运中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必然的片刻的相遇……
  大约是前3个月的一个中午,我和几个同学下课回宿舍,在一条必经的林荫道上看见一位高大结实的老人正在和两位法国人交谈。他站得笔、直,柱着拐杖,神态从容、高傲,只穿一件汗衫和一条短裤,这一点令我非常吃惊。广州的2月虽已不寒冷,但他这夏天的装束足以令我们这些还穿着毛衣的年轻人自觉惭愧了。我身边一个同学悄悄对我说:“他是法文系教授,广州外语学院的名人。”
  而这个夜晚我要去拜见这位我心中神秘莫测的名人了。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一直崇敬奇异的老年人,这是我天生特有的禀性,这禀性从左出发、兼收并蓄,并非教育的结果。我读小学时就在鲜宅沐浴了旧时代的晚霞,读初中时又在山洞、林园聆听到旧时代的残余的正在一天天消逝的挽歌。这一幕幕旧时的图画像一个迷漾的古都或一个“同此凉热”的老人正在慢慢地破碎。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难以描绘的模糊感觉——新旧时代的血液将毕生在我的内心循环。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诗歌在走向最先锋的时刻仍保持着对歌唱的抒情传统,并形成我后来带有总结性的诗观,“一首好诗应该只有30%的独创性,70%的传统。”(其实这是一句反语)
  而这些古老、缥缈的感觉总是让我想到那些能够体现属于那个时代精神特征的老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礼仪。这些不同对我一直是一个着魔的谜,也是为什么我总是不自觉地情愿热爱这些老人的原因。
  我已来到梁宗岱教授的住所,一幢深深映掩在竹林和花草中的小楼。昏暗的路灯照耀着这小楼古旧的轮廓,几株大树在初夏的晚风中微微向我点头致意。我的大脑因过度紧张而处于一片兴奋的空白。终于在良久地徘徊和踟蹰之后,我轻轻推开了竹篱,循着一个太小的花园,步上台阶。略略镇静了几秒钟,我鼓起勇气悄悄叩门。
  教授夫人开了门,让我进去。
  我又看见了梁宗岱教授。他恰好面朝我,坐在一张圆桌旁,室内柔和的灯光浑映着他那从容、高傲的神态。整个房间四壁全是书,书架很高。从地面直到天花板,全是些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出版的各种外文版图书,这些昔日的书籍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稳重而睿智的光辉。家具很少。几个陈旧的靠背软椅,一张陈旧的圆桌,一切都显得简洁、庄重、古老。惟有一个似乎从未打开过的12寸黑白电视机显得有一点滑稽地突兀和不协调的时髦。(后来我才知道这电视机是别人送的)。老人从来不看这东西,只把它随意安放在一个书架的角落里,像一小块废弃的黑铁或一个无用的塑料壳。
  他注视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这一次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一张老迈、红润、智慧的脸,前额饱满、突出,鼻翼宽阔、肯定,过分自信的力量刻出他嘴唇的直线,他的眼睛不大但有一种凌厉、警觉、刺穿的闪光;整个面部表情流露出热烈的霸气和不屑,在这早已化入他血液的日常性霸气和不屑里,稍稍带有一点孩子般的倔强。但他微笑的时候,面部就彻底改观了,显得仁慈、安详。
  我迫;子急待地要把一切告诉他:“梁教授,我是英文系3年级的学生,喜欢写诗,前不久,读到卞之琳译的瓦雷里的诗,从卞之琳的译介短文里,才知道你是中国最早翻译法国象征主义的诗人。”
  老人静静地听着,目光凝视着对面的一壁书架,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吵哑):“卞之琳是我的学生,他译的瓦雷里的几首诗还放在我这里,让我修改,他译得不好。” 我心里一怔,赶紧把话岔开:“我非常喜欢波德莱尔的诗……”说着说着我开始用中文背诵他的《烦忧》,并说:“我喜欢他的‘恶’之美。”
  老人愉快地笑着说:“不是‘恶’之美,是美本身。”
  老人的夫人这时插话道:“梁教授年轻时就是南国诗人,广东才子。”
  “少;苏,你给他看一看我们的药。”老人打住了她的话头,换了一个话题。
  “药……”我不明白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的夫人已拿出一叠信给我看,全是些被他们治好的病人的感激信。我还看到了一些病人生病前:和治愈后的照片。老人的夫人介绍了老人发明的一种神奇的万能药——绿素酊,并说这些病人都是服用了绿素酊后才痊愈的。绿素酊可以治疗癌症、肝病、气管炎及几乎所有疾病,这种药是用中草药炼制而成的,没有任何副作用。“我们还在自家的后院建了一个简易的炼药房。只要病人求医,一概免费赠药,由于求药的人多,药的需要量很大,每月得制三次药,梁教授还经常亲自上山采药,我们简直累极了,为制药救人,我们耗尽了所有精力和财力。”接着她还讲了那神药的一些逸事。“1979年10月下旬,胡乔木来广州,托人来我们家取药,胡乔木服了药后又托人送来了回信,想介绍我们为经济学家孙冶方和许立群治病。他还向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习仲勋、杨尚昆谈了我们的制药情况,两位书记曾表示给予支持。”
  老人的夫人越说越开了:“梁教授曾于1951年在广西百色被关进监狱两年多,差一点被公审并判死刑,原因是在一次宴会上喝酒比赛得罪了一位领导。胡乔木(当时任国家新闻总署署长)得知情况后立即从北京发了电报给百色地委,要求把梁宗岱交中央处理,最后才得以无罪释放,出狱时省公安厅厅长当面郑重向梁教授道歉。胡乔木是梁宗岱的救命恩人。1979年那次来广州时,还亲自对梁教授说:‘你的著作不会过时,经得住时间的考验,把你的书全部出版,你看如何?就交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让他们全部出版吧。”’老人中途打断了夫人的话,问我是哪里人,父母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我是重庆人,出生在北碚,父母在邮电局工作。
  “重庆北碚。”老人兴奋了一下,“我抗战时曾在那里住过,当时我教书的学校复旦大学就在北碚。”他的目光已流露出对往昔的片刻回忆,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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