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君儿随笔四篇:青花情侣 等

作者:君 儿




  青花情侣
  
  这个景德镇的陶瓷笔筒,是一天夜里,随丈夫逛街时买回来的。我们中途下车,来到光线暗淡的马路边,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摆满了来自江西景德镇的瓷器。大件的、小件的都有,琳琅满目。这个绘制着“景德镇制瓷图”的笔筒,我以8元的价钱与年轻的卖主成交,他说图个开张吉利,赔钱也卖我。
  为了报答他8元钱的笔筒,我又花200元从他手里买下一个“一抱之大”的大瓶,古人盛画轴的置于地下的那种。青花的碎瓷,上绘锦鸡两只,牡丹数丛,怪岩一檀,杂草数株,其旁题着李白进京做代招翰林时为杨贵妃写的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白是我喜欢的诗人,我喜欢杜甫曾经远不及李白,是后来才慢慢有所偏移,把杜甫的沉实与工丽加上李白的飘荡与繁华,正是我可望而不及的诗歌的至境。
  我知道瓷从泥土中来,但到现在我也不懂,黑黑黄黄的泥土怎么就能通过瓷器匠人的揉捏与烧制成如此光辉灿烂的器物。笔筒的瓷身上,绘着“清明上河图”,画面的一段上,古人按照各自的分工,赶制着瓷器,男女老幼,干得热火朝天,这场面令人感动。那些老房子、老铺面、老树、老工艺,那些作了古的老辈人,他们靠手艺吃饭,靠创造维生,把艺术创作融于日常工作和生活,这曾一直是我求之不得的乐境。我们身处的“后现代日常”,离手工劳作已越来越远啦。
  常常,我渴望看书,或者一天劳累回家后,有一件体力活让我忙活,让我忙得满头大汗,投入整个身心,最后让我累倒在床上,做一宿美梦。已经很多很多年,我像一个老鼠在高楼里出没,我的工作是记者,采访过眼云烟的新闻,挣钱养自己和孩子,养该养的亲人,养一颗鼠目寸光的心。我不是一个有了愿望敢去义无反顾实践的人,如果我能做到,我早就不是一个人们眼里的好孩子、优秀工作者。我早就像鸟一样数度迁徙,南来北往,看尽了满世界的风光。我也不是卡夫卡似的幽独中用笔创造杰作的人,否则无法解释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几百首不咸不淡的诗歌,我居然还是“两袖清风”着,一无所有。
  没事的时候,我会抚摸一下笔筒光滑的釉彩,蓝色的树、蓝色的屋顶、蓝色的小人、蓝色的芭蕉、蓝色的瓷、蓝色的长梯、蓝色的向上的小径——它细白的大口张开,而我并不想用圆珠笔去污染它。要装也要让它装毛笔,装狼毫,装一支孔雀的羽毛。
  时间过去,我承认我并没有修成笔筒的豁达,我的口和手张开,是要向世界索要很多东西。其实我渴望一个天地间巨大无比的大瓶,能把我整个收容进去。在里面安全而温暖,新奇而幸福。它用宠爱使我成为单纯的孩子,它用欣喜的赞叹鼓励我的创造和收获,并由此“分担”那黑夜和白昼交汇处无限神秘的黎明。
  自从笔筒安身于我的书房,我所经验的黑暗与光明它一样盛纳了,我们已有了共同约定的秘密。所以,朋友啊,你将不可能再得到这个我也许诺过给你的盛笔之物。
  
  厕上之乐
  
  入厕之前,如果不是预料到特别匆忙就可以结束如厕,我肯定会把正在阅读着的书,顺便拿起带进厕所的,蹲在里面这个不大的空间里,阅读会更集中精力,而对所读之书的理解与印象也会更深,这是很多次的体验了,想来已近乎真理。
  不知有多少名人之书进了我的厕所,并因此染上了厕所的味道,比如博尔赫斯,这个最讲品味与艺术美感的作家和思想家,也并不能幸免“如厕”的命运。我在厕所里读他的“读诗论艺”,博尔赫斯博大精深又谦恭自谨的言说风格常让我停下来思索和玩味。博尔赫斯在谈论了那么多古往今来的优秀诗人以后,自称自己是个小诗人,在篇末谈了一下对这个“小诗人”写作信条的一些阐述。博尔赫斯的高贵与优雅之气,不仅是在他失明之际最后所见的黄橙色(他说是老虎的金黄)中所特意或无意挑选的“老虎”以及老虎的金黄,而是渗透其全部精神气质的一种品质。
  其实博尔赫斯也是引领我认识诗歌与走进诗歌的一位大师,记得一九九六年初读他的诗歌选集时,他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就以一种迷人之气深入了我,迷漫了我。另一个给过我教益的诗人是海子,海子来自贫寒的中国乡村,在麦香与野花的田野中长大,并用众多的诗歌抒写了他热爱中的村野、麦子与日月。我亦来自麦香与“粪香”的村庄,对乡间生活有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熟悉与亲切,海子歌颂的粮食、土地、人类、家园与命运,我亦想继续歌吟。
  德国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诗人荷尔德林曾企图“复辟”古希腊,恩培多勒斯和那遥遥远逝的古典之美。看来,诗人是一种怀旧的生物。许多时候,当他们把目光转向时光不再的童年之忆,笔底的激情才像火山喷发,而文字反成为一种劫后余生的灰烬。看来,文学的主题永远没有过时不过时的限定,只看作者向内发掘的深度与广度,是否表现了其在“当下”的深意。相反,正是因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如此剧烈,如此难以调和,才碰撞出那么多伟大的作家与作品,使文学这一脉,从来不乏传世之人与传世之书,使作为一个个古老又前进着的文明的阅读者,从来都不缺少清凉与纯冽的“好酒”醍醐灌顶。
  说到这里,又使我想起中国现当代的史学大家陈寅恪,我面前放着他的《柳如是别传》三卷册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后一部著作我翻过,前一部我则一直没有足够的清心打开它。陈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的《自序》中说:“寅恪尝草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于李唐一代法制诸端,妄有所论述。至于政治史事,以限于体例,未能涉及。兹稿所言则以唐代之政治史为范围,盖所以补前稿之未备也。夫吾国旧史多属于政治史类,而资治通鉴一书,尤为空前杰作。今草兹稿,可谓不自量之至!然区区之意,仅欲令初学之读通鉴者得此参考,或可有所启发,原不敢谓有唐一代政治史之纲要,悉在此三篇中也。”一代学贯中西的史学大学,对待自己最精通的史学尚且如此谦谨,可以想见其研究与阐发的精微与深湛。
  写下这些念头时,我已不在厕内,但这个厕带给我的美好联想却是层出不穷。记得初学写诗时,我在厕所中有时会灵感突至,而手边又没有纸笔,我环顾左右,抓得一卷卫生纸在手,让在外面忙碌的妈妈传笔过来,于是,几分种内,一首“又臭又长”的诗飘飘荡荡、绕膝而出!这种感觉想来也不亚于李白斗酒诗百篇啊!此时,哪管诗好诗坏,知道自己是颗勤奋的“巢虫”已经足够满足几分种了。
  古人教导弟子利用好三闲读书向学,忘了具体的说法,但如厕之闲绝对是其中之一。我无法知道,那些让我肃然起敬的文学大师们、那些哲学大师和史学大学们是不是也都有这个“厕上观”的习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都从有限的生存里悟得了生命与艺术的真谛,并用各种工具表现了这种悟道的果实,虽然有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创造意味着什么,他们远远地立在自己的作品前面,像一个等待老师检阅与批评的徒弟。
  
  蛇结
  
  一个人可以在孤独和仇恨中呆多久,在家人的畏惧与敌视中安然无羔,从青春活到垂垂老年?所有的答案也许都能在莫里亚克的《蛇结》中找到。那是一个老人的临终告白,是一颗充满“争斗”的心灵终于靠向基督的慢慢征途。
  当他终于撒手,把百万家财散给将他视为敌人的儿女,此时,高度紧张的对峙终于结束,他终于可以轻松地徊徉在自己的花园,徊徉在葡萄园的芳香和庇护里。上帝之爱与人世之心中间,隔着多少欲望、猜疑、敌视与厌倦,这位老律师用尽一生抗争才终于看到那存在于未明与高处的神圣。
  莫里亚克,这个法国的心理大师,文笔入微又飘乎难料,你不知道他会把你引向哪里,但你只有跟定了他,才能像那位心脏随时可能崩溃的老人一样,穿越黑暗而获得光明。这光明其实何等简单和易得,它每天都随阳光一起到来,而且盛大,而且不息。是什么使人们忘记了它的存在,而且几乎一生都与它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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