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苏北随笔五则

作者:苏 北




  主持人语:
  
  苏北的文笔散淡而充满温情,饶有趣味。这一组随笔均和读书有关,读书读到痴的份上,感情也就从文字底下自然地流动起来。辛茜的文字充溢着怀旧的氛围。怀昌耀写得朴素而动人。她的文字有着青海地域特有的辽阔和苍茫。
  ——黄玲君
  ahszh@126.com
  
  契诃夫教我记手记
  
  我有一本《契诃夫手记》(1983年浙江文艺出版)。我20出头就拥有了它,它跟随我多年了。书的封面上有一张契诃夫像,目光深沉,一看就是一个极具正义感的人。可是多年来,他那架子眼镜是如何戴在脸上,我一直搞不明白。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我的影响,——主要是观察生活的影响。《手记》中有:“她脸上的皮肤不够用,睁眼的时候必须把嘴闭上,张嘴的时候必须把眼睛闭上”,“她撩起裙子,露出那艳丽的花衬裙,很明显,她是那种习惯于为给男人看而打扮的女人。”我刚开始学习写作,不知道写什么,也不会记日记。看到契诃夫的《手记》,噢,可以这样记。
  那个时候,我们从这本《手记》中得到许多说不出的快乐。几个同好写信,也都以手记作为见面礼。我记得曾给一文友写过两则:
  “一个秃眉毛的家伙洗澡向我借香皂。他说,同志,香皂我用一下,我忘了带了。可这家伙已向我借过三回了。”
  “他有一习惯,每回脱了袜子都要凑到鼻子上闻一闻。他有了个3岁的儿子,儿子也会这样了。”
  这个朋友也是一个把《契诃夫手记》当命的人,那一册小书,整日放在他的案头。他曾给过我两条手记,颇叫人会心,我至今还能记得:
  “一群人去历史博物馆,小马指着一古铜器问小李是什么东西,小李说,你去问老张吧,他年纪大,离古代近些。”
  “朋友聚会,有人提议大家为自己心中最惦念的人干一杯。干毕,大家一一交待。轮到老徐,他说心中没有什么人惦记。小吴说,你老婆呢?老徐说,我老婆连毛带皮162斤,胖得吓人。”
  有的作家天生就是教人写作的作家,契诃夫算一个。我知道沈从文就受过契诃夫的影响。沈先生曾在一本书的后面写道:“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也可算是一条手记。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难过呢?不得而知。
  由那时的手记,使我养成了多年记日记的习惯。可是我的日记并非“日记”,多是一个生活片断,一点随感,有时只是一句话。比如:“冬日一个初晴的早晨,太阳安静地挂在天空的一侧。空气清透。”这,其实只是一段描写练习。
  “不要相信有什么天才。”沈从文早就说过。一切都要经过训练,语言亦然。准确、峻拔、通晓,才是语言的根本。前不久读报,说现在中学教学生作文,多在辞藻华丽上动脑筋,说这样才能得高分。这实在是误入歧途。殊不知语言的根本是要准确、通晓。“除却红衣学淡妆”,语言最珍贵的,是内在本色之美。多做手记,其实是锻练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对一语言,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前天我从四牌楼过,遇到一个女孩,真美。于是我回来在笔记中记道:
  “在街上遇到一个骑车的女孩。这个丫头!真美。深秋的风将她的一头好发吹乱,纷披在脸上。面如润玉。”
  这样的一个细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运用到我的一篇小说里去。
  
  趣
  
  雨密密的下着,这个冬天也许是个冷冬。这样也许春天就快要来了。想念春天,真的想念春天。
  枯冬无事,就边泡脚边将袁才子的《随园诗话》乱翻,适才翻到“病身对妾壮如客,老眼看灯大似轮”,不禁内心一阵狂喜。这位袁老兄也太有趣了,由不得我也“眼大似轮”了。这样的趣,令人满目翠绿,如入蔬果园林。正如袁才子自谓:“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我的内心之狂喜,大抵是如此罢。
  这个冬天其实我并不快乐,心里像堵塞了一样,不开心。其实有什么不开心的呢?细想想,没有。真的没有。也许是叫命运的这个东西惹我生气了?不过话说回来,开心不开心,快乐不快乐,一定要有一个缘由么?好在有书在旁,“无勿宜也”。好的书也大抵如此,知趣识趣,让你如入瓜田,一个一个,默不作声,然姿态横欹,憨巧有致。
  我幼时顽劣无比,下河摸螺蛳,上树摘毛桃,野地捕蝉和蟋蟀,被虫(蛇)、犬所咬。一回偷邻家毛桃,掖入汗褡内,被邻人喝斥,惊吓赤足狂奔,毛桃滚落卵内,奇痒难忍。如此愚顽小儿,成人竟迷上读书。根基全无,你说出息又能出息到哪里?我平日时有孤寂无趣,想必也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想想半生将去,己却一无所成,文不能武不能,半吊子结倭瓜。好在心中还喜一“趣”字。顽童识趣,也堪一记。因此读书偏喜那些飘逸率性之人,徐青藤,归有光,沈三白、张宗子……
  沈三白《浮生六记》记童年:余忆童稚时……卵为蚯蚓所哈,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读之快意无穷,仿佛两个儿时伙伴酒边戏语,有忍俊不禁之意耳。
  将归有光项脊轩之读,与沈三白记读对照阅之,则生趣盎然。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月夜,明月半墙,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归有光一生倦读,以至几日足不出户,其祖母心疼:“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
  而沈三白则另有情致:“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一小几。挂字画一幅,频变;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
  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沈三白这位老兄一生何其快哉!少年浪荡,娶妻陈芸,色趣兼俱,中年妻亡,著《浮生六记》。看沈书满目都是江南气息,所记也都是小门小户芥末之事,其中生趣,不可与人言。
  我不懂书法,可徐青藤的字我第一次见到便哑口无言,不清秀,不古朴,不苍劲,不拙纳,说不得的个中滋味,有后人评价“真气弥漫”,我想同意此说。青藤写字,不独为写字,实为随性勾点,其字仅为达意,然古媚妖娆,自现风流。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我没有徐青藤般潦倒落魄。我见过青藤一幅画像,眉头微戚,面有苦色,不知是不是后人敷衍之作。青藤仍天才,吾辈庸人,也犯不着发此牢骚(没资格)。说手中资本,也无半点可炫。然着一个“趣”字,淡然视之,也另有一番滋味。我的老婆近年好弄个花草,养了几盆于阳台之上:君子兰、米兰、吊兰、蟹爪兰、金边黄杨、芦荟,置于阔盆之中,将臭鸡蛋、牛奶植入其根,长得肥头大耳。每年开花时节,叶厚花硕,俨然一富家子弟。我有时背暄于阳台,矮凳一,清茶一,拥坐在这些花花草草之中,抱一卷狂读,亦可一阅。
  
  尺度
  
  不敢读《红楼梦》,读了《红楼梦》,觉得自己的那一点文字,腌月赞不堪,形同垃圾。我倒是受过《红楼梦》的一点影响。那点影响,只是皮毛。我想多在文字的表面罢了。我20岁时,听了我一位高明的朋友说,中国没有文学,只有一部《红楼梦》。我是极信他的话的。于是我便将话记在心上。买来《红楼梦》,准备正经去读,可是说实话,凭我当时的一点能耐,根本看不下去。于是我便蛮干,买来两套“红楼”,将一套撕成册页,上课时(那时我正上电大)便带上几页,在课堂上吭哧吭哧抄。抄完一页,便撕掉扔了。这样坚持了有很长时间,把一本《红楼梦》颠来倒去,不知弄了有多少遍,可让我说出个系统来,却不能,因为我是只埋头字面,并没有对人物关系,弄出个子丑寅卯来。
  现在“红楼”又热起来。各色人等在说,各种书本在出。王蒙、刘心武索性和“红楼”“酱”在一起,开出许多专栏。有的我也看了。也就是个读溜熟了,公说婆说的。于是我近日性起,又将“红楼”翻出来,试着去读。姑且也插一嘴。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