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痴语者

作者:邢 昊




  七月和八月模糊而暧昧着,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我无处可逃.想要在如此热烈的喧嚣中安顿宁静,也许是徒劳的。
  我确实喜欢沉默、孤独和宁静。我并不是为了独处而独处。我知道,沉默和独处对我的写作是至关重要的。
   七月和八月,我正独自呆在神仙湾这个偏僻、宁静的小白楼中的一间小屋里。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屋周围是高高的、雪白的墙。有了这堵墙,就不怕对面街面上人们的窥视了。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限制了我的视野。我最痛恨别人窥视自己的私生活,这堵墙就是一个明证。
  当我身处宜昌时,形形色色的社交生活让我应接不暇。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他们中有舞蹈家、歌手、编辑、记者、诗人、作家、画家、音乐家、手术医生、导演、学者,商人、官僚分子、吸毒者、妓女、警察甚至酒店老板。我真想不明白,在如此众多的凡尘琐事的滋扰之下,我是如何写诗的呢?
  沉迷于独处、珍视着隐私。昨夜和一个女孩子喝了点咖啡,说了一大通不三不四的废话,害得一夜的无眠。看来,还是老老实实独处的好,起码不怕失眠。
  外表看似越坚强,越是看得开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需要一个港湾。
  我将动身到西坝和诗人们会面,我把内裤、《单行道》和诗稿留在神仙湾。在炎炎夏日蒸腾的热气和眩目的光线中,我的身体被熏烤得像块发白的面包。在100路公交车上,我枕着从车窗射进来的光线,浏览着夜明珠滚装码头上飘忽不定的船只。伴随着阵阵恍惚,车远去了,船好像还没有出发。
  我在想象,神仙湾,我爱的人一定会在晨光熹微的早晨归来,就像从黄金岁月的火光中复现的波莫纳,她从篮子里面倒出了一捧色彩缤纷的太阳光——水分充足的野草莓光洁的表皮在闪光。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神仙湾池塘里的青蛙从早到晚,每天都在不停地鸣叫。这时候,那些匍匐在窗帘上喷云吐雾的热气,正无限温柔地飘摇进我的梦境。与青蛙为伍,我是蛙中之王。
  星期六下午,我会独自一人到黄柏河去散步。河边的行人,都淌着金色的波浪行走,在眩目的强光中眯紧双眼,好像被蜜糖粘住了一样。好像是太阳把一张相同的金色面具分发给了众信徒。擦肩而过的老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带着这张面具向彼此打招呼,带着这片深镌于脸部的金色图画。
  空荡荡的夷陵广场被蒸腾上升的热气染成了黄色,被热风吹得一尘不染,像是裸露在《圣经》里面的那片沙漠。夷陵广场那些被风吹拂的树,看起来正戏剧性地、自命不凡地频频挥动双手,像是在炫耀笼罩于头顶的那圈光环,银色的排成队列的树叶是她们谦恭的崇拜者,像华丽的狐皮簇拥于周身。那堆靠近广场的建筑物,正在被阳光反射着。无处不在的回音,悄悄散落进五彩缤纷的气候深处。
  已经深夜两点多了,我喝了点啤酒,在街头游荡。我看见一直都双眼紧闭的窗户,大部分都已经入睡了;那些阳台们朝天空袒露着空洞的肚子。
  一个隐没于晓溪塔热气蒸腾的角落处的乞丐,这时候正倚在一堵断墙前,周而复始地往上面投掷石块,好像想让这堵断墙吐出它的秘密。
  空旷的夷陵广场啊,无家可归的人们这时候也许会渴盼,快把一个痛苦的男人从疾病中搀扶下来,细心照料,百般呵护。沿着凉爽的夏风往进走,直到进入那个香味满溢的故事里。
  我们继续散步,她和我,沿着一条街道被路灯照亮的两边,在建筑丛中拖曳着忽明忽暗的身影,像是跳动在键盘上的两个黑白相间的琴键。街道在我们俩单调失重的步伐下,似乎在飞速下沉,我们的双脚不听使唤地向一个空寂的祭坛迈去。
  当走过更多的建筑物,这条街道就失掉了它得体庄重的外型,像一个回到了故乡的农夫。从市区到神仙湾,一路上,所有的事物不断地脱掉穿在身上的那件城市制造的优雅别致的外衣,缓慢变形,越来越接近故乡,进入到了一片漂泊无依的郊外。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夏天,八月正在里面纵欲享乐。垃圾堆上面,扔着好多烟蒂、啤酒瓶、卫生纸和避孕套。在高温的烘烤下,成群的蚊蝇变得野性十足,就像是在一个隐去形体的充满嘎嘎声的抖动的盒子里面喊得声嘶力竭,使得原始的疯狂变本加厉。
  我和她就坐在国贸六楼的餐厅当中,我不算太大的脑瓜上,黑色的寸发像通了静电般直往上竖。脸面抽搐着,像一把低声叫喊的破烂不堪的手风琴。偶尔地,因疼痛而出现的脸部扭曲使得手风琴合拢,产生了数千条横向褶皱,马上就又被浮上脸颊的惊愕向外伸展着抚平。
  数小时后,在耀眼的强光和空气中,我咕哝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时睡时醒,连连疼痛。密集的委屈和冤枉覆盖着这片已经凝固起来的空气。我,这个半裸着身子的脸色阴郁的低能儿,在两条发育不良的瘦腿的支撑下,吃力地站起来,脖颈由于注满了愤怒而显得突出,黑里透红的脸透露出狂躁,静脉血管膨胀,就像一张原始阿拉伯人的面具。
  我发出了一声动物般的尖叫,一阵喑哑撕裂的哭喊声,像是从一个半兽人的胸腔中迸发出来的声音,牵动了身体上那些与支气管相连的筋脉。一个算不上美丽的女人用魅力施了魔法,终至使我在太阳光的燃烧中咆哮。而我,这个低能儿,在一阵胡乱的抽搐中发出了喑哑的嘶叫,烦躁不安地拍打起光秃秃的桌子,如一个信仰全失的异教徒。
  我发现我原来黝黑的脸,此时苍白得像一块威化饼干,又像是一只空瘪的手套。尽管神仙湾的房间表面上显得很平静,仔细听,沉寂的空气深处却有一股咯吱咯吱的响动渗出来;这种金黄、耀眼而又带点恶意性质的沉寂喃喃自语着,像是在吵架拌嘴或者是以一种俗艳的方式宣讲着它那癫狂的长篇独白诗。
  属于她的时间正是被锁定在她灵魂深处的那种;她从她的身体内部流溢而出,极端真实,在这个没有物障的房间中飞泻流奔,吵吵嚷嚷、持续击撞着,像翻腾在地狱中的浊流。从这个炫目上午的沉寂处,从那口缓慢运转的挂钟内部碾轧而过的零部件中,像变质的面粉般的流速四散飞播,疯狂中带着一股愚蠢。
  这个遍地丛生的红花套村,被生锈的码头紧紧环绕,淹没在绿荫丛中,毛子弟弟就住在这个村庄里面。在前去探望他的路上,我每次都会看到笼罩在他家菜园顶上的那个万花筒般的苍穹,由粉红、玉绿、紫罗兰等颜色组成。一组完整、夺目的田园风光像变魔术似的从那些无与伦比的炊烟中呈现出来。
  歌厅的包厢金碧辉煌,天鹅绒质地的椅子套是贵族蓝,镶嵌着一圈金边,尽管炽热如火的白昼的尾巴还在包厢里头闪闪烁烁,但当包厢的门被美女推开的一瞬,在铜版画一样的布景上,裙裾一样的椅子套随风轻摆,那股凉爽的绿意紧随其后跟进了包厢。我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美女们一起坐下来——尽管只是坐在她们命运的边线之上——她们如此坦率地向我们揭示着自身,不存戒备。我们喝着掺玫瑰花汁的冰水,从这种口感独特的饮料里,我仿佛能够品味到沉淀在燠热的星期六最深层部分的那股精髓。
  一种纯属大男子主义的行事方式,比如说一股扑鼻而来的烟草味,或者一个单身汉粗俗的玩笑,似乎就有可能使小女子身上这股柔性的气质,朝歇斯底里方面转化。事实上,她所有的抱怨、不满、牢骚或者愠怒,都是必须的。她用这种方法故意地,但非敌意地测试着大男人的耐性,虽然这些都显得徒劳。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观看一连串缺乏参与度的事件的始末,观赏某一个偶然或必然的事件如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人物的命运如何糟糕到底,不可返还。也许有一颗不幸的种子埋藏在这种错位、不和谐的幽会里,也许缺少一种热烈的生活状态去冲击那条冰冷的边线。反正这时候,我的脸消失不见了,像被风刮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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