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便条集(组诗节选)

作者:于 坚




  主持人语:
  于坚是“回归”的诗人。这个回归,不是平面意义上的回归,而是立体的,是在对汉语诗歌重新认识的基础上,对灿烂汉语诗歌的回归,是对风骚以降真正流传于大地上的汉语诗歌的回归,是对语言和土地的双重回归。抛却狭隘的地域因素,可以从于坚对高原、对草场、对大地上生息的植物、对奔腾的河流、对被污染的海湾,以及对栖息在这之上的普通人群的记录和赞美。这种赞美或许正是长期以来现代汉语诗歌的一种品质的缺失:非舶来品、耻于虚假的“田园派写作”、拒绝标语口号、摒弃弄虚作假地谈玄,用身体去接近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也必定是大地及其承载之物的“史官”,要有随时秉笔直书的勇气和力量,而于坚具备这种力量。重提汉诗传统成为他贴近大地的一个途径。因为古代汉语诗歌传统在现代汉语诗歌中的存在显得尴尬——那甚至是另一种缺失。“身体”和“传统”的在场、记录性质的写作,使得于坚的诗歌获得了一种罕见的品质,硬朗的、进行时的、本土的。正因为此,我将于坚称为“回归”的诗人。
  阎志的诗歌举重若轻。从词语的运用到语言的节奏,阎志的诗歌都显得轻快。他善于运用这种“清风吹拂”、化繁为简的方式去捕捉瞬息万变的世界。这样的方式,我们在俄罗斯诗歌中见得最多。无论叶赛宁还是蒲宁,几乎都是用这种调子在唱带着伤感的颂歌。由此,我觉得他的诗歌具有某种“轻音乐的品质”。时而舒缓、时而跳跃,仿若小河淌水,清澈而灵动。
  ——兰坡
  
  443
  
  在前排就座的
  聚精会神听着文件
  我们的秘密字条
  从第二排开始
  向后传递
  一只只出汗的手
  打开又揉成一团传给另一只
  字迹逐渐模糊
  直到退出会场
  退回到大地的手上
  消失于草根
  
  444
  
  大海在深夜扮成一个梦
  翻墙越院登堂入室
  覆盖了大陆
  黎明前它回到原处
  早餐时
  我觉得盐重了些
  
  445
  
  蓝色的火焰引导冬天
  那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事实
  在世界各地都感觉得到
  工人在冰天雪地里继续工作
  像劈柴那样燃烧着
  没有灰烬但噼噼啪啪地响
  
  446
  
  带着一本诗集我飞越天空
  80年代的印刷品 厚纸
  印上诗就像石头一样重
  走出机舱的时候
  差点扭伤腰部
  旅途的终点有一个城市
  什么怪物都搞出来了
  就是创造不出一行诗
  把诗集一一赠送
  落得一身轻松
  会议结束时他们携着诗集迷惘地离开
  我看见那些轻飘飘的翅膀
  向左或右
  一沉
  因为诗在中间
  
  447
  
  天地之大德曰生
  每一代人都成为自己时代的叛徒
  既定的路线无论如何辉煌
  都要回到零
  让另一代呱呱坠地
  完成最高使命
  
  449
  
  午夜的时候听到一种声音
  出现在黑暗深处好像是叹息
  我不知道那是孤独的出租车疾驶过后留下的
  还是另一事物已经疲惫靠着墙抱怨了一声
  也许有一个声音一直存在于时间中
  在半夜之前在三点一刻
  
  450
  
  那些黑暗底下的动物
  有时候取下面具
  抬着脸来到水面
  做出求救的样子
  我们是最高法院
  但什么也救不了
  能做主的只有时间
  幽灵们一转身
  火柴擦过世界的边
  亮一下沦入深渊去了
  我们凑下去看
  也想知道在黑暗的那端
  我们是否有获救之可能
  451
  
  供桌后面的黑社会
  所有人都害怕它
  为讨得欢喜按时缴纳保护费
  表现得再好一点 再规矩些
  再高尚些 再节省些
  再勒紧些再放弃些
  再磕三个头
  即使香火那么灿烂
  趋之若骛崇拜如狂
  即使知道它的黑名单上我已在册
  也只是朝那个龛瞥一眼就
  绕过去了
  我有自己的事要干
  我也有自个要宰制的
  
  452
  
  这个秋天皮肤上多了几道皱纹
  一些斑块伤疤为夏日的玻璃所致
  几个吉凶未卜的痣
  更像山间的松树了
  世界假惺惺地继续接受我
  在象征之意义上
  
  453
  
  黄昏时分跟着大海返回洪荒的都是被歌唱过的事物
  一只黑色的石油桶逆流而来
  搁浅在沙滩
  最初的诗人
  
  454
  
  这个炼句者怀抱着难以启齿的火焰
  她刚刚中学毕业
  
  455
  
  阿发来信波士顿
  非常冷空虚占领了书房
  冰冻的便衣警察带走了他的笔
  于坚回信昆明阳光灿烂
  花开得哗啦哗啦响
  哦? 让它们写吧
  我今天休息
  要读读上帝的诗
  
  456
  
  有个少女在春天的大街上走
  穿着红袜子
  是白鹭的另外一行
  
  457
  
  四月来了
  云的南方就要下雨
  一个少女把手放在她的腹部
  
  458
  
  那少女美于鱼
  风韵与一家族的后花园有关
  但终于下水 就要上游泳课了
  闺女的眼光忽然坚毅起来
  有了正确方向跟着教练挺直腰肢
  她当然学会了在大风大浪里神色自若
  上岸的时候身子有些僵硬
  带着一种冷酷的深
  她不再属于那个温良恭谦的家族了
  一甩头发向跳台走去
  
  459
  
  他们在春天的戏院里捕风捉影
  季节被精心安排成四幕轮流上演
  杨柳是冬天制造的冷箭
  花朵包藏祸心风在世界的耳朵上磨刀
  冰对我们的生活怀着热情
  他们习惯从剧本去理解自然
  万物皆有所图阴谋与圈套傲慢或偏见
  设计情节潜台词到处都是
  他们在春天的戏院里捕风捉影
  风比平时大闷闷不乐的窗子终于喊起来啦
  他们就编造出一位没有工资的大管家
  大平原被他像一床铺盖那样卷起来
  夹在胳肢窝里要带到哪儿去呢
  他们是白胡子的导演
  为春天该穿什么鞋而彻夜失眠
  
  460
  
  在她熟睡的时候
  他开始削铅笔准备写诗
  轻轻地转动那小圆木
  刀锋闪着光
  与死亡的光洁度一致
  黑色的芯子出现的时候
  没有血流出来
  她睡得更深
  
  461
  
  我的手打过铁
  准确 狠心
  我的手搬过石头
  快乐地砸自己的右脚
  我的手握过刀柄
  夏天的后半夜几乎杀人
  渴望着某位无形的暴君
  流血我的手在被窝里
  秘密地把自己握住
  一个天堂出着汗 慢慢地旋转
  我的手以前成天拎着一只酒瓶
  世界甩手而碎 招之即来
  我的手 这个夜晚绕到你的脖颈上
  要把一根祖传的项链系好
  你把没有脸的那一面转过来
  我的手迟疑着怎么做
  才可以把那小扣子锁合
  我的手有点僵硬
  像盲人在摸索黑暗之象
  
  462
  
  您都替他们想到了
  他当然要喝绿茶
  当然要坐在沙发上
  当然要看看电视
  当然要看世界杯
  他们当然同意最好的寓所在90平米左右
  她们当然同意人工流产
  他们当然要喝牛奶
  他们当然会嫁给穿西装的大人物
  他们当然希望过更优质标准的日子
  当然有一天要从贫民窟搬出去
  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拆掉
  包括槐树和灰鼠
  您都替我想到了
  我需要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
  您什么都想到了
  我们的看不见的抽象父亲
  没有血缘关系您也事事替我们着想
  只是有一点您从未想过
  问问我们是否同意
  
  464
  
  这几个哥们是
  小引张执浩贺乔伊沙和我
  小引戴着帽子不轻易出头
  饮酒时才知道他的起源也是汹汹的
  张执浩是某个住在大河边的人取的名字
  然后他的一生就为执浩努力了
  20岁的贺乔在哲学系读书是朵将要叛逆的波浪
  伊沙著名的胖在这个夏天被他自己
  像房地产公司拆除老城那样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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