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琳子访谈:找到伤害自己的记忆

作者:琳 子




  
  主持人语:
  
  最早读琳子的诗歌,是在2003年吧,那时候的印象,已经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淡漠了。后来是2003、2004年,突然发现她蹿了一大块。也就是那时吧,我发现她懂得了节奏的重要性,叙述越来越跌宕起伏。而她女性独特的敏感也随之暴露无遗:性别的、身体的、无助的,有时甚至是被遗弃的。以上两者的结合,使得她的诗歌有时看起来非常凶狠。但那时她缺乏必要的稳定性,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不必要的急迫感,莫名其妙的小情绪时时不合时宜地蹦出来。再读她的诗歌,就是现在。不能说她完全成熟了,但是的确可以说她更加坦诚。平稳的叙述代替了急躁,更深处的隐藏被暴露,她又有了深层次的蜕变。
  我越来越喜欢琳子的诗歌。
  ——曹五木
  caowumu@vip.163.com
  
  曹五木:从2005年你一系列的诗歌来看,你的诗歌越来越直接、越来越锐利,可以说里边有某种血淋淋的真实。很想知道这种真实来自何处。
  琳子:如果真有那种“血淋淋的真实”,我想,那也是回忆带给我的。压抑的、痛苦的、黑色的、孤独的回忆。它们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只有我最终把它们写出来,它们也才变得安静。好像诗歌稀释了它们。
  曹五木: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带给你这么长久的压抑?
  琳子:我从小就很孤僻,也很倔强。
  我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孩子。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爷爷都期待我是男孩子。因此,我的出生对自己而言,好像是一种罪过;因此,我的童年不得不过得非常谨慎;因此,我生长了很多的小心眼。对很多事物我都敏感,还反叛。这么说吧,我的生活毫无疑问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必须说到两个人:一个是老银大娘,一个是换英。老银大娘是我家隔壁一个很干净、很安静的老婆婆,她给了我十余年的女性关怀。小时候我是不和同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但我总是找她一起晒太阳,一起去剜草。她不是没有孩子。她生过四个孩子,都被她婆婆偷偷卖掉了。她家种了一棵枣树,我喜欢爬那棵枣树。换英是我的小伙伴,因为我写字写得非常好,她很崇拜我,喜欢陪我看书、写字。我们俩经常一块去青麦田玩耍,去的时候带着一本大书。我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她嫁给一个农民。后来生了一个女孩子,因为难产,心脏病发,死掉了。老银大娘无疑是更早地死掉了。
  她们给了我小时候不多的安慰,因此,我经常无助地想念她们。她们俩的死亡给了我更加深刻、黑暗的孤独。这两个人,让我总是堵塞多于怀念。
  曹五木:黑色的记忆。黑色的记忆带给你切肤的疼痛。但这并不能完全解释你诗歌中的直接的力量。
  琳子:但正是这些迫使我逐渐有了正视它们的力量。我不得不接受这一切,去忍受。直到不能忍受,才去抗争。
  顺便再提三件事情。
  第一,我的左手。我是左撇子。应该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左手。我使用剪刀是左手,练习写字是左手,我自己没有感觉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在一个灰暗的教室里很多同学趴在桌子上用力地写字,我写得很专心。但很快就被严厉的女教师发现——她擅长突然爆发——在我身后大叫一声:张爱普!(我小时候的名字叫张爱普。)我吓坏了,顿时心惊肉跳,脸色苍白,半天都没有从惊惧中恢复过来。很快地我就不敢用左手写字了。我用右手开始很不习惯,但经过半年的纠正,我不但改成了右手,而且右手的字也写得很棒,以至于语文老师经常把我的写字本擎起来给同学们做榜样。应该说我从小就是一个记吃记打的人。
  第二,关于一个男孩子。村里来一个城里的男孩子,带来一箱子小人书。他很下流,凡是看他书的女孩子,都必须和他睡一睡。他稍大,有10来岁,我那时刚刚上小学。他把这些女孩子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带到村边的草地上,让她们排队,挨个儿睡上一睡。等到我的时候,我断然拒绝了他,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他自然就没有给我书看。
  第三,新衣服。妈妈给我分了一头小羊,我每天给它剜草,我的小左手比谁都快,我还晒了很多干草。我的小羊长得很好。春天到了,铰羊毛了,妈妈说给你买件新衣服吧,我说:“不要新衣服,要书。”结果,书没买,新衣服也没了。
  左手永远是我最敏捷的部位。
  我说的那个男孩子不到三十就死掉了,他进过监狱。
  新衣服我不喜欢,花啊粉啊我也不喜欢。
  我屈服过,拒绝过,但总是不停失去。
  曹五木:就是说,你敢于直面它们了,敢于将它们讲述出来。当它们以另外的方式出现在你的诗歌中,你的诗歌因此显得直接。
  琳子:也许吧。但还不仅如此,我试着去抗正。
  上初中后我很坚决地拒绝看电影。那时在农村等一场电影就像过大年一样,但我硬是和自己过不去。放电影的声音很响,村外都能听到,全村的人都去看电影了。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把院子的灯泡拉得贼亮,然后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事实上一晚电影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硬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为电影所动。我就是要证明给自己看,我能够忍受、我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
  上初中时数学一直不及格,这让我十分懊丧。为了把数学成绩赶上去,我找到大姐一本考大学的复习资料,拼了小命使劲练习初中部分的几何题,一不会就去问老师。数学老师姓乔,光脑门,会乐谱,他非常乐意帮助我解答难题,一度把我当成他最器重的学生。我曾经好几次把他问到县教研室去请教。后来在一次全乡数学竞赛中,我竟然夺下了头筹。那时我是这个样子:穿破方格格棉布衣服,紫红的小脸膛,溜着墙根飞快走路,早上第一个到学校,晚上在玻璃灯罩下很认真地趴着写作业。
  曹五木:在这种抗争中,你也得到了自己的乐趣。
  琳 子:是的。但是生活对我的伤害并没有就此结束。
  还有三件事情必须提一提。
  第一件。上高一的时候,因为穷,在寝室被怀疑是小偷。而且,没有人相信我的清白。那时我还小,也就是十五岁。我吃两分钱一斤的咸萝卜,只为了节省下一点钱好买书。现在,我的书柜里还保存着那时候买的凡尔纳的三本《神秘岛》。当时我还订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我被怀疑是小偷以后,也不辩解,故意孤立自己。从那时开始,我不怎么和同学说话。我在路灯下背书,对着墙角默默背单词。早操后会疲倦,趴在桌子上瞌睡一会。我不和任何人结伴。
  第二件。有一个老校工是个单身,50多岁,我姐姐把我托给他照看。他的房间左边有一个空房间,没有人住,为了安静地学习,我就搬到那里住。有一天半夜,我忽然醒来,先是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他推我这间小门的声音。我吓坏了。但他只推了两推,然后就罢手回自己屋了。我没有把这事情告诉任何人,但我一直都很惊恐。
  第三件。大一时候,因为一次请假回家,辅导员准了,年级主任没准,我竟然被确定为旷课三天。为了避免书面处分,我不得不在全年级同学面前做一次公开检讨。84级中文科120多名同学专门集合在一间大教室,看我到台上做检讨。我提前害怕了三天,没有一点办法。我就想,自己毕业后早晚是做教师,也需要撕破脸皮上台的,躲不过去的,先当热身吧。于是,壮起胆子,嬉皮笑脸地上台把自己痛斥了一番。年级主任很不满意,皱着眉,在一边严厉地提醒我照着写好的检查念。我没搭理他。
  这三件事情都不好玩。当小偷,我哭,现在提起来还要脆弱地哭上一哭。一个单身的老校工在半夜推我的房门,显然有不轨的想法。虽然他没有继续,但从此后,我对一些老年男性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寒冷和疏远。上台做检查的事情让我提前三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羞耻和恐惧。这三件事情给我造成压抑,带来伤害。虽然我自己承受下来了,但事实上我还是被狠狠地伤害了。这种伤害使我更像一条夹着尾巴做人的狗。我忽然发现,我竟然是极端不开心的,是迫切需要改变的。但并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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