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虚幻之门(9首)

作者:江 非




  白马
  
  白色的马在月光下忧伤
  河水在月光中
  向远方流去
  它站在河边
  目视河水里的影子
  河床蜿蜒而去
  它跟着河岸而来
  月光下
  我看见它已经有了一些斑点
  鬃毛上
  那些灰色的斑
  腹臀上,那些褐色的斑
  以及马蹄上
  由泥浆、黄昏、伤痂
  构成的
  那些黑色的斑
  曾经有一段时间
  它引颈长嘶
  在西部险峻的雪山
  中部低伏的丘陵
  奔跑的
  东部平原
  如今,接近大海
  它已经停了下来
  犹如海水回来到了岸上
  用温暖的脖子
  蹭着我的脖子
  以孤独的河岸
  靠着我的河岸
  
  雷州半岛
  
  它在远处舔舐,犹如饥饿中待哺的幼狮
  蓝色的皮肤,令岩石更显褐色、收敛
  强大,有效。在倾斜处,插进一里
  令生与死更加默契
  时间无限平衡
  分配合理,并得以继续
  灵魄路过,在天亮前飞行
  而在日出后静止
  多年前,我曾身置此境
  看见大地起伏
  以山的姿势,新的神
  与旧的神,于细细的岬角、云端,彼此摩挲
  相互交替
  
  面包制作
  
  我一个人在六月的家乡制作面包
  在麦子成熟后的第二天,和母亲去磨坊
  磨来面粉,门口的杨树已经孤独三天了
  还没有一阵微风,浓绿的夏日里
  无花果和柿子树神秘地交叉
  外婆在夹竹桃中升起,传出阵阵凉意
  
  我想她一定是那么爱我
  我把面粉放进碗里,添上水和一点点细盐
  我想面包一定是甜的,放进一颗去年的糖果
  已经一夜了,应该早发酵好了
  我从被子下,偷偷端出暖和的面团
  
  这时,一只麻雀坐在对面的房顶上
  一只喜鹊飞过,在头顶上留下多情的名字
  母亲去了菜园,父亲一个人在翻开崭新的麦茬
  我把面团轻轻团好,放在烧热的灶沿上
  
  我想此时有谁已经嗅到了面包的香气
  正从外面归来。在她活着的时候
  每当这时,她就会归来
  把手伸进清凉的井水里,再抚过我的额头
  
  我看见了她是多么爱我
  她让我的面包在灶边上慢慢鼓起,然后消失
  让整个院子,在阳光的橘色中慢慢飘起
  我记得她抱着我,深切地拍着我宽恕,并让我睡去
  人世间的一切都已复活。人世中的一切都在回来
  
  在故乡,今日收拾行李
  
  孤独此刻献给农妇
  以及农妇的小木屋
  献给钥匙
  在我的怀里叮当作响
  母亲从草垛上取来干草
  分给棚子里的牲畜
  献给它
  我们有一小会儿短暂的对视
  不是作为理想
  而是作为理想的中心
  蝙蝠此刻作为一座房子
  漂泊与流放
  周围的房子
  没有窗户
  只有一扇独自盛开的门
  朝向我的门
  绵延与逶迤、积在未来上的雪
  从最近的法院
  一直回到了最远的集市
  但紧紧关闭
  
  草莓时节
  
  我拿着一个碗去迎接外婆
  槐树花盛开的时节
  蜜蜂一个接一个的到来
  矮草尖在林中
  演奏着深情的手风琴
  树栅上
  留下一只麻雀过夜的羽毛
  这时,外婆从集上归来
  背袋里的土豆种
  都已被那鲜艳的汁液染红
  我兴奋着,跳跃
  奔向她
  被那温暖的手抚摸
  被那闪耀的力量抚过
  那么短的路程,那么持久的时令
  我走了三十年
  如今,外婆早已作古
  我到了父母的年龄
  眯起眼睛,我仍会看见她在高处
  向我的碗里舀着什么
  田野广阔、永恒
  而我是多么的孤独,饥饿
  
  不可知之兽
  
  我听见它的声音穿越丛林而来
  走出边境,躯体靠近我的房子
  眼睛犹如悲伤在窗外看我
  莫,或者这头不可知之兽
  它在沼泽上昂首阔步,跨过低地
  掌管着所有的山川和植物
  直到山势有些倾斜,山峰慢慢高出
  它在沉默之墓复活
  我相信它曾让时间沸腾
  它的爪子抓住、敲碎了高地
  直至河流静止,白马、沧桑远去
  
  虚幻之门
  
  那夜我从一条公路上下来
  看见月亮好大
  月光迷人
  远处大海宁静
  还有海象难以置信
  我在路边的一处小旅馆
  轻轻敲门
  然后进去
  和衣而睡
  深夜梦见布谷回家和我年迈的母亲
  我深夜醒来
  看见天下灯火渐熄
  鼾声中雾气如云
  起床看见门上
  有十二颗星星
  十二颗门钉
  在相互温暖彼此的孤魂
  后来我起身离开了那个小镇
  沿着公路继续前行
  看见路两边的槐树都冻僵了
  外婆还在其中的一棵上
  还在她的天上弹琴
  一支红色的曲子
  早已血液流尽
  还抱着那棵小树
  在一条弯曲的虚线上弹琴
  看见公路也是一根琴弦
  公路在流着
  公路的血
  卡车呼啸而去
  它在一条更粗的琴弦上弹琴
  在一个坡度很大的路段
  我回头听见一只乌鸦
  突然与我擦肩而过
  它扔下了一个土豆
  我认出那个土豆
  就是卡车的灵魂、外婆的灵魂
  我开始追着那个土豆拼命地奔跑
  疯狂地奔向终点
  但不久天上开始下雨
  月光之后,天空降下了细雨
  雨把我淋成了
  一封湿透的信
  我在雨中又一次想起了
  我的母亲
  我让她给黑夜取个好听的名字
  但她说泥土中藏着一根棍子
  藏着一个警察
  在慢慢关上我的门
  后来在路边的一棵电杆旁
  我终于停了下来
  小便,仰望,然后
  在一根嗡嗡的电线上
  偷窃祖国的电
  通过另一根电缆
  我开始和祖国静静地交谈
  我看见它有辽阔的国土
  但血液已经流尽
  血液就是未来,未来是一座监狱
  令囚犯着迷
  但那夜月光迷人,我的血液已经流尽
  之后我又倒在路边沉沉睡去
  再一次梦见了我的母亲
  以及她手中的
  一只田鼠
  看见那只红色的田鼠
  从车厢里缓缓下来
  它穿过了我空空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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