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我的震后日记

作者:幸福街




  修一个纪念碑吧 (2008-5-2221∶28∶00)
  
  过去帝王时代,据说如果遇到这样大的天灾,生灵涂炭,民生凋敝,皇上就要下一个“罪己诏”,总体的意思是,自己身为天子,却没有能够化解上天的灾祸,竟让天灾肆虐,这与天子身份太不相合,天灾就是己灾,罪孽在自己身上,自己当为上天承担罪责,所以叫做“罪己诏”。
  现在,谁也不是什么天子,所以谁也不必替天担责。
  但是,面对众多的死亡,毕竟还是打开了中国人的另一种思想维度。这段时间,很多人说,中国人的心灵里被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善意和悲悯,有了大量平时不可想象的感人故事,有很多人被这样的感动感动着,被这样的精神激奋着。写诗的多了,流泪的多了。
  其实这都很正常,这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每当面临这样灾祸,尤其是大量面临死亡的时候,焕发出悲悯,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团结一心,整个国家突然之间变得像一个大家庭,上下一致,融为一体;里平日里实用主义惯了的中国人好像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宗教般的感情,这让许多文化人兴奋不已。其实,再说一遍,这是中国文化本身的一部分,没有超越,没有质变。
  等到时过境迁,大家如果渐渐好了伤疤忘了痛,大家又回到平时习惯的生活状态,回到平时习惯的思维方式,出租车司机为一块两块斤斤计较,等等等等,这一切都很正常,酸溜溜的文化人不要为此丧气。
  慢,就让文化人的迂腐舒展地满足一次吧,至少,大家都很真诚,这也是世界的奇妙之处,姑且相信,地球是圆的,思维也是圆的,谁能说阴差阳错就绝对不能成就大事业呢。
  就再让俺迂腐一次,我想,修一个巨大的纪念碑,立在永远废弃的北川的山口城中,上面把几万遇难者的名字都刻上去,这个纪念碑应该和所有那些彰显英雄,拔高个人的纪念碑都不同,它应该是追念死者,敬畏大自然的纪念碑。再把每一年的“512”定为全国静思日,让这种全民的宗教感(可能是很临时的)通过一种形式感传延下去。
  突然间很欣赏皇上们的“罪己”情怀,既有敬畏之心,又有责己之情。这是不应该丢弃的中国文化。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全国哀悼日的时候,看到怀仁堂前面肃立着的领导人的时候,尤其是看到总理弓腰低首的时候,我老是想起两个字:“罪己”。
  我知道,有罪己情怀的不应该仅仅是上层,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罪己”,检讨我们对大自然的不敬畏,对人力的过分自信,检讨我们为了自己的俗事,为了自己的欲望,不够谦卑,不够悲悯。
  罪过罪过。
  
  让谦卑心回到我们心里
  (2008-5-259∶00∶00)
  让谦卑心回到我们心里。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林达说的,她是我一直很推崇的作家和思想者。她在新京报上的一篇文章说,如果唐山大地震不是发生在1976年,而是发生在1966年,我们还会搞文革吗?如果当年的青年学生冲出课堂出去砸烂社会的时候,如果他们知道十年以后会有一个大的地震,文革会在余震当中结束,他们会还做那些事情吗?她说,想想现在的我们,想想我们地震前在为什么而兴奋,为什么而沮丧,如果我们知道天灾将发生,我们还会为那些事情兴奋和沮丧吗?如果我们心中有这样的意识,灾难随时随地会发生,我们的思想和行为,还会像我们往常那样吗?她说,地震是这样一种灾难,它让我们,让骄傲而盲目的人类,有一个机会面对自己的软弱和无助,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愚昧,让谦卑心回到我们的心里,让我们反省。大自然以压倒的威力提醒我们,人绝对不是万物的主宰。人只能求自己变得智慧,学会和大自然和睦相处,爱护环境,尊重世间万物。
  这是一个学者和作家的理想,但是,这样的思想真的能够从我们广大的人群的心灵里生发出来吗?我有些怀疑,我们习惯的思维是,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我们习惯的思维是,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那天在三分钟的静默之后,大家喊出来的口号不是谦卑,而是雄起。所有的人为这样的场面感动,我们感受到了人民的力量,人心的凝聚,人们为这样的热血沸腾而激动和感佩。
  地质学家也是这样,那天朱教授说,他认为这次地震以后,成都可以千年稳定,我把他的话写在博客里以后,被很多人转载,大家为之鼓舞。大家忘了,这仅仅是他的一家之言。我这两天,又去查了许多说法,有很多和朱教授不同的意见,华裔地质学家,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工学院的嵇少丞教授,就把1933年的茂县地震,和1976年的松潘平武地震都划到龙门山断裂带上,从根本上和朱教授不同。
  当然,科学家习惯了言之凿凿,他们必须言之凿凿,但是,有的时候,科学家似乎也忘了,人力和大自然力相比,常常是远远不逮的,要不然怎么解释,这样破坏力的地震怎么没有能预报出来。
  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兼听,也许,兼听以后,谦卑就会随之而来。
  这次大地震能够改变我们些什么呢?我不能预料,我不抱幻想。
  
  我们不需要一个文化安魂吗
  (2008-6-221∶33∶00)
  六一就这样过了,电视里孩子们似乎都很高兴,领导人看望,电视台晚会,孩子们跳舞。灾区的很多孩子被送到外地上学,当地人真诚热情周到地迎接,像迎接英雄似的迎接。
  我真的看到了孩子们的笑脸,孩子是人群当中最容易笑的,这样的笑脸留给了电视,播给了我们,我们的眼前和脑子里充塞了这样的笑脸。
  但是,我却在心底怀疑,在孩子们的笑脸之后,灾难就过去了?
  像北川的孩子,一个城市没了,下面还有亲人的尸体,还有多少恐惧和哀号藏在里面,城市还有多少高兴的,伤心的,温暖的,悲哀的回忆。这些东西看不见,但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甚至我还能感觉到它们的物理存在,在瓦砾里,在流水中。
  孩子是容易笑的,但是,孩子也是最容易哭的,如果不顺心意,他们就会流泪,他们没有太多的社会顾忌,哭了再说。
  大人呢,其实内心和孩子是一样的,他们附着的东西更多一点,现在还远远没有安静下来,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死者也需要安静,尤其是在突如其来的灾祸中死去的人,他们肯定是死不瞑目的。
  北川、映秀、绵竹的许多地方,村镇,甚至城市,以后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也还死不瞑目,他们的魂灵还在它的四周没有安静下来。
  就这样走了?孩子们去了上海,去了昆明,去了花团锦簇的地方,当地人真诚地欢迎他们,热情得让他们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安静下来了呢,夜深人静以后呢。那些无处安静的灵魂就不存在了吗?
  这个时候,文化人应该做什么呢?
  可以去当志愿者,可以去送医药食品。可这些事情别人都可以做,还比你做得更好。书生百无一用,但是也可以做其他一百个强壮矫健的人做不到的事情,就是为那些逝去的人,为那些逝去的城市和乡镇,为这次事件中种种曾经慌乱过,惊吓过的心灵来安魂。
  我们需要一个文化的安魂。而不是像余秋雨大叔那样,急不可待地就说,中国文化已经有了重新启动的大曙光。
  安魂很多余吗?随便别人怎么说,我固执地认为我们不能缺少它,就算是书生,就算是多余,我们还是要做这件事情,这是百无一用的书生独具的能力。
  有人说,全国哀悼日不就是安魂吗?对,是安魂,但是仅仅这样的追思和默念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一个文化安魂。顺便想插一句的是,那天的默哀以后,到处的人群呐喊,到处都是群情激愤的场面,这可以理解,但是它的确又打扰了那些应该安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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