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桑克的诗(11首)
作者:桑 克
雪下着,那么细小,
有一瞬间,我以为是雨。
若是雨就麻烦了,
街道该是怎样的泥泞。
泥泞也没关系。
没人在意,没人用这个
衡量交往的尺度。
我傻乎乎地哭了一夜。
我有那么沮丧吗?
不睡觉,在书架前
不安地走动。盯着封面,
想着里面冰冷的训斥。
不肯放过自己,
仿佛一块陈旧的橡皮。
对这身肉,我没有拥抱,
但不等于不怜悯。
2007.2.13.15∶56
沼泽
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故作镇静,
好像已历上百次。他伪装成一个熟手,
面对陌生人或陌生的城市,竭力掩藏
内心的惶恐。当他沉默的时刻,并非胸有成竹,
而是他只能沉默。陌生的摇滚乐队,
新起的莫名建筑,引起他的痉挛。
他渐渐变得无所不知,洗头坊,按摩室——
但他从无体验,虽然他的描述与真实的一样。
他确实如同一个少年,把想象当成亲历,
把正在经历的却当成一个小小的传奇,张嘴胡扯。
如果他更诚恳一点,我还以为是中世纪。
他要求自己沉静。他要求自己类似
一片羽毛。柔软而粗糙的羽毛,只能远远注视。
如果过于接近,没人会欣赏它的轮廓,
它分叉的毛发,它沾染的灰黑色的雨渍。
它没有那么白,只不过对一个粗疏的归纳者而言,
白的幅度较宽而已。它沮丧地在风中挣扎,
无形的气泡四处喷溅,如同血管爆裂。
2007.3.18.9∶20
无常
下过一场雨,又下了一场雪。
老天忽晴忽阴,似与去年相比
谁更没劲。我竭力从中看出一些
细微的差别。
这并不能证明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一边坐在暖和的房间里
吃橘子,一边快速地计算出
天气银行的利率。
他不指望禾苗,也不步行。
泥泞的冰块,是砂眼还是双眼皮,
也只是你的事。我哈出一口气,
对着一幢暗灰的办公楼。
多少哈气能把它吹倒?我的
力学知识是有限的,但足以让我
活到今年年底。我哈气——
草原的牛粪是脏的,但却温暖。
2007.4.6.15∶26
简单
我可以直接,但我偏不。
我偏要晦涩,偏要要求一个成年人
继续他的晦涩之行。如果是你要求
我晦涩,我就偏不,偏要把心
掏出来,告诉你它不是黑也不是红。
它是酱油——我就是这么给暮春命名。
但我就此中了反对的小圈套,
但我就此不得不与接骨木的阴影平行。
我可以自由,但我偏不。
偏执必定害人,晦涩必定深刻——
谁告诉你的,这不是道理而是命?
2007.5.25.19∶39
小暑节
或许这是我经过的最舒服的七月。
气温略高也不打紧,风是凉的,仿佛隐形的水,
将汗水隔在皮肤的罅隙。
远边的山我也看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它们就像
碧绿的火焰,它们定比眼前的E座公寓以及其后的
大转轮更接近于我笔触之下的精灵。
现在一定是有精灵的,而且不必等到夜晚。
这是一个不错的白昼,不错的上午和下午。我没有工作,
就得到了报酬。我没有祈祷,竟然得到了安宁。
我明白这是一次额外的奖赏,在这个七月出现了。
在小暑节以及下周的大暑节,本是炼狱的神火,
现在却是一片凉荫,而且不是靠树木以及塔楼的
阴影获得的,不是靠空调或者电风扇以及纸扇获得的。
我没有读诗,甚至没有背诵那些即将失却的记忆。
苍蝇、蚊子以及蜻蜓没有停在书桌的烟灰缸沿,
没有发声向我打个招呼,就远远地离开了。
我偶然一瞥,才看见它们谦逊的身影。
这个七月不是我一个人实现的,我把这恩情藏在心底,
我把它作为秋天或者雪天的一个证明,
翻出来,出示给自己:你曾经有过
那样好的一个日子,你这一生的顶峰就在这个七月。
2007.7.20.19∶10
奢望
我的要求不多。
多挣些钱,将债还了;
多写些诗,将灵魂洗干净。
每一场雪都是甜的。
好人和坏人一起活着,
但是彼此孤立。
在危险的时刻,我能及时地
躲开一个好人。
夏天凉爽一点,
而冬天可以再冷一些。
四季的界限不是暧昧的,
黄昏是鬼的境界。
法律散发肉体的香气。
没有一个人跟踪
另外一个人。奴隶思考着
自己为什么是奴隶。
不生病,不被攻讦。
不悲伤,脸上的笑容不是
挤出来的。允许躲在公寓里,
没人敲门而不饿死。
皮肤不是漂白的。
去伦敦看看草地。
去童年待一个下午,
把忘掉的名字想起来。
2007.12.31.19∶35
传奇
酗酒就是传奇。
我不喝酒。我没得到的
不仅包括自由,也包括
邪恶的落雪。
看起来是白的,而缝隙
全是细微的粉尘。
不要相信高人说的,
不要相信天上掉下来的。
书上说的更要怀疑。
我曾经立誓:相信书上的一切。
而今只有上帝可信。
饱满的虚无感你怎么了解?
骄傲是没有根基的。
远离尘嚣是今日的斗争。
沉迷于节食,或者电视。
在土豆里发现灵魂的青芽。
一辆卡车停在身边。
上还是不上?一个老问题。
踏板印着昨夜的雪痕,
挡风玻璃仿佛娴熟的旅行。
我无须辨认夜色。
瓶底模糊的闪耀的光斑,
反光板绿色或黄色的光斑,
究竟哪一个更近?
2007.11.27.
纪念一棵树
园子里的树,我没有写过。
我不知道怎么写树。我不知道
我能否写出新鲜的感觉。
如同我笔下的雪,有时是陪衬,
有时是独立的角色,无聊地
走过阗寂无人的街道,绕过路灯,
停在褪色海报的褶皱之中。
但是树不是雪。尽管它能甩动
凌乱的胳膊,或者更加凌乱的头发。
椭圆型的怪异的头发,
没有谁为它的变色而吃惊。
如果它是人至少换得廉价的恭维,
或者蔑视。树被彻底地忽略,
即使拥有一副嶙峋的称谓与面貌。
我在心里为树立传,或者
天天为它写一页或者半页日记。
但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写的不是树,
而是长着树木外形的自己。
我不是树,树也不是我。
它的大孤寂,它的小欢乐,
我根本猜不出,也根本无法描述。
每天路过,我都想过:
树在想什么?它与脚下的蒿草谈过
什么?我不能知道,就如我不知道
雪轰炸我的玻璃窗是为了什么?
或许它仅仅是为取悦我而舞蹈。
或许我写它的时候,正是
我的本来面目恐惧的时候。
那天我穿过园子,心头突然
有些沮丧。我经常这样,但不知道
为什么,恰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
看见雪就想哭。我哭不出,
我的泪腺——不,我哭了,只是
不好意思说。入睡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沮丧。
树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变化。
翌日,我看见一块木桩埋在
枯草与脏雪之中。树得罪了谁?
我生气。妻子用手安慰我的肩膀:
雪迟早都是要融化的。我明白,
雪和乌托邦一样必将成为回忆,
那么我的悼词就提前写了吧。
2007.11.25.20:50
郊外
在草垛睡了一觉。
活着就算不错。我拎着水桶,
踩着积雪,走到溪边。
薄冰被我敲掉一块,
她高声抱怨我的残忍。
我喝冷水。
它在肠内行军,不但没被
肠壁烤熟,反而浸入
我的骨髓。远处的寒鸦笑着,
他的风度我置之不理。
我在衣袋里找到一包盐。
它比点心更精致。我想起
我的房子,想起我的床铺。
如果没风或者这雪,
该有多蠢。
热气把唇围短髭
染成白的。我回到草垛,
继续睡觉。但愿胃鼓
拒奏糟糕的舞曲。
但愿明朝还有冷水可饮。
2007.10.29.20:13
胸坠
让冷缩小。
让冷缩成小钮扣。
让它揣在衣袋,攥在手心。
让它拴上缎带,贴住柔软的汗毛。
——关键时刻,冷静一下。
但冷是那样辽阔,
血是一条冰河,更何况痴心的骨头?
2007.1.31.11:03
雪
雪粉四处铺着,你踩上去,
它就嘎吱嘎吱地响,而路灯柱下的雪粉,
却仿佛玻璃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
你埋怨天色没达到阴沉的
饱和程度其实是无聊的。如果再灰一些,
它倒是与这些白色的东西挺配的。
一夜风将雪扫得一干二净。
幸存者们被融雪剂烧成了黏糊糊的软泥,
随后,它又被风干在凄冷的公园。
尘土草棍在地上顺势滚去。
一辆巴士停在路边,那捂着兜帽的高人,
那粗壮的水塔,相互看着不顺眼。
你在书本之中享受着难受。
你当然明白这已经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
你数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钟声。
2008.1.16.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