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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的诗(11首)

作者:桑 克




  细雪
  
  雪下着,那么细小,
  有一瞬间,我以为是雨。
  若是雨就麻烦了,
  街道该是怎样的泥泞。
  
  泥泞也没关系。
  没人在意,没人用这个
  衡量交往的尺度。
  我傻乎乎地哭了一夜。
  
  我有那么沮丧吗?
  不睡觉,在书架前
  不安地走动。盯着封面,
  想着里面冰冷的训斥。
  
  不肯放过自己,
  仿佛一块陈旧的橡皮。
  对这身肉,我没有拥抱,
  但不等于不怜悯。
  2007.2.13.15∶56
  
  
  沼泽
  
  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故作镇静,
  好像已历上百次。他伪装成一个熟手,
  面对陌生人或陌生的城市,竭力掩藏
  内心的惶恐。当他沉默的时刻,并非胸有成竹,
  而是他只能沉默。陌生的摇滚乐队,
  新起的莫名建筑,引起他的痉挛。
  他渐渐变得无所不知,洗头坊,按摩室——
  但他从无体验,虽然他的描述与真实的一样。
  他确实如同一个少年,把想象当成亲历,
  把正在经历的却当成一个小小的传奇,张嘴胡扯。
  如果他更诚恳一点,我还以为是中世纪。
  他要求自己沉静。他要求自己类似
  一片羽毛。柔软而粗糙的羽毛,只能远远注视。
  如果过于接近,没人会欣赏它的轮廓,
  它分叉的毛发,它沾染的灰黑色的雨渍。
  它没有那么白,只不过对一个粗疏的归纳者而言,
  白的幅度较宽而已。它沮丧地在风中挣扎,
  无形的气泡四处喷溅,如同血管爆裂。
   2007.3.18.9∶20
  
  无常
  
  下过一场雨,又下了一场雪。
  老天忽晴忽阴,似与去年相比
  谁更没劲。我竭力从中看出一些
  细微的差别。
  
  这并不能证明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一边坐在暖和的房间里
  吃橘子,一边快速地计算出
  天气银行的利率。
  
  他不指望禾苗,也不步行。
  泥泞的冰块,是砂眼还是双眼皮,
  也只是你的事。我哈出一口气,
  对着一幢暗灰的办公楼。
  
  多少哈气能把它吹倒?我的
  力学知识是有限的,但足以让我
  活到今年年底。我哈气——
  草原的牛粪是脏的,但却温暖。
  
   2007.4.6.15∶26
  
  简单
  
  我可以直接,但我偏不。
  我偏要晦涩,偏要要求一个成年人
  继续他的晦涩之行。如果是你要求
  我晦涩,我就偏不,偏要把心
  掏出来,告诉你它不是黑也不是红。
  它是酱油——我就是这么给暮春命名。
  但我就此中了反对的小圈套,
  但我就此不得不与接骨木的阴影平行。
  我可以自由,但我偏不。
  偏执必定害人,晦涩必定深刻——
  谁告诉你的,这不是道理而是命?
  
  2007.5.25.19∶39
  
  
  小暑节
  
  或许这是我经过的最舒服的七月。
  气温略高也不打紧,风是凉的,仿佛隐形的水,
  将汗水隔在皮肤的罅隙。
  远边的山我也看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它们就像
  碧绿的火焰,它们定比眼前的E座公寓以及其后的
  大转轮更接近于我笔触之下的精灵。
  现在一定是有精灵的,而且不必等到夜晚。
  这是一个不错的白昼,不错的上午和下午。我没有工作,
  就得到了报酬。我没有祈祷,竟然得到了安宁。
  我明白这是一次额外的奖赏,在这个七月出现了。
  在小暑节以及下周的大暑节,本是炼狱的神火,
  现在却是一片凉荫,而且不是靠树木以及塔楼的
  阴影获得的,不是靠空调或者电风扇以及纸扇获得的。
  我没有读诗,甚至没有背诵那些即将失却的记忆。
  苍蝇、蚊子以及蜻蜓没有停在书桌的烟灰缸沿,
  没有发声向我打个招呼,就远远地离开了。
  我偶然一瞥,才看见它们谦逊的身影。
  这个七月不是我一个人实现的,我把这恩情藏在心底,
  我把它作为秋天或者雪天的一个证明,
  翻出来,出示给自己:你曾经有过
  那样好的一个日子,你这一生的顶峰就在这个七月。
  
  2007.7.20.19∶10
  
  
  奢望
  
  我的要求不多。
  多挣些钱,将债还了;
  多写些诗,将灵魂洗干净。
  每一场雪都是甜的。
  
  好人和坏人一起活着,
  但是彼此孤立。
  在危险的时刻,我能及时地
  躲开一个好人。
  
  夏天凉爽一点,
  而冬天可以再冷一些。
  四季的界限不是暧昧的,
  黄昏是鬼的境界。
  
  法律散发肉体的香气。
  没有一个人跟踪
  另外一个人。奴隶思考着
  自己为什么是奴隶。
  
  不生病,不被攻讦。
  不悲伤,脸上的笑容不是
  挤出来的。允许躲在公寓里,
  没人敲门而不饿死。
  
  皮肤不是漂白的。
  去伦敦看看草地。
  去童年待一个下午,
  把忘掉的名字想起来。
   2007.12.31.19∶35
  
  传奇
  
  酗酒就是传奇。
  我不喝酒。我没得到的
  不仅包括自由,也包括
  邪恶的落雪。
  
  看起来是白的,而缝隙
  全是细微的粉尘。
  不要相信高人说的,
  不要相信天上掉下来的。
  
  书上说的更要怀疑。
  我曾经立誓:相信书上的一切。
  而今只有上帝可信。
  饱满的虚无感你怎么了解?
  
  骄傲是没有根基的。
  远离尘嚣是今日的斗争。
  沉迷于节食,或者电视。
  在土豆里发现灵魂的青芽。
  
  一辆卡车停在身边。
  上还是不上?一个老问题。
  踏板印着昨夜的雪痕,
  挡风玻璃仿佛娴熟的旅行。
  
  我无须辨认夜色。
  瓶底模糊的闪耀的光斑,
  反光板绿色或黄色的光斑,
  究竟哪一个更近?
  2007.11.27.
  
  
  纪念一棵树
  
  园子里的树,我没有写过。
  我不知道怎么写树。我不知道
  我能否写出新鲜的感觉。
  如同我笔下的雪,有时是陪衬,
  有时是独立的角色,无聊地
  走过阗寂无人的街道,绕过路灯,
  停在褪色海报的褶皱之中。
  
  但是树不是雪。尽管它能甩动
  凌乱的胳膊,或者更加凌乱的头发。
  椭圆型的怪异的头发,
  没有谁为它的变色而吃惊。
  如果它是人至少换得廉价的恭维,
  或者蔑视。树被彻底地忽略,
  即使拥有一副嶙峋的称谓与面貌。
  
  我在心里为树立传,或者
  天天为它写一页或者半页日记。
  但写着写着,我发现我写的不是树,
  而是长着树木外形的自己。
  我不是树,树也不是我。
  它的大孤寂,它的小欢乐,
  我根本猜不出,也根本无法描述。
  
  每天路过,我都想过:
  树在想什么?它与脚下的蒿草谈过
  什么?我不能知道,就如我不知道
  雪轰炸我的玻璃窗是为了什么?
  或许它仅仅是为取悦我而舞蹈。
  或许我写它的时候,正是
  我的本来面目恐惧的时候。
  
  那天我穿过园子,心头突然
  有些沮丧。我经常这样,但不知道
  为什么,恰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
  看见雪就想哭。我哭不出,
  我的泪腺——不,我哭了,只是
  不好意思说。入睡的时候,
  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沮丧。
  
  树的位置似乎发生了变化。
  翌日,我看见一块木桩埋在
  枯草与脏雪之中。树得罪了谁?
  我生气。妻子用手安慰我的肩膀:
  雪迟早都是要融化的。我明白,
  雪和乌托邦一样必将成为回忆,
  那么我的悼词就提前写了吧。
  
  2007.11.25.20:50
  
  
  郊外
  
  在草垛睡了一觉。
  活着就算不错。我拎着水桶,
  踩着积雪,走到溪边。
  薄冰被我敲掉一块,
  她高声抱怨我的残忍。
  
  我喝冷水。
  它在肠内行军,不但没被
  肠壁烤熟,反而浸入
  我的骨髓。远处的寒鸦笑着,
  他的风度我置之不理。
  
  我在衣袋里找到一包盐。
  它比点心更精致。我想起
  我的房子,想起我的床铺。
  如果没风或者这雪,
  该有多蠢。
  
  热气把唇围短髭
  染成白的。我回到草垛,
  继续睡觉。但愿胃鼓
  拒奏糟糕的舞曲。
  但愿明朝还有冷水可饮。
  
  2007.10.29.20:13
  
  
  胸坠
  
  让冷缩小。
  让冷缩成小钮扣。
  让它揣在衣袋,攥在手心。
  让它拴上缎带,贴住柔软的汗毛。
  ——关键时刻,冷静一下。
  但冷是那样辽阔,
  血是一条冰河,更何况痴心的骨头?
  
   2007.1.31.11:03
  
  
  雪
  
  雪粉四处铺着,你踩上去,
  它就嘎吱嘎吱地响,而路灯柱下的雪粉,
  却仿佛玻璃碎片闪烁着微弱的光。
  
  你埋怨天色没达到阴沉的
  饱和程度其实是无聊的。如果再灰一些,
  它倒是与这些白色的东西挺配的。
  
  一夜风将雪扫得一干二净。
  幸存者们被融雪剂烧成了黏糊糊的软泥,
  随后,它又被风干在凄冷的公园。
  
  尘土草棍在地上顺势滚去。
  一辆巴士停在路边,那捂着兜帽的高人,
  那粗壮的水塔,相互看着不顺眼。
  
  你在书本之中享受着难受。
  你当然明白这已经超出了你的理解范围:
  你数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钟声。
   2008.1.16.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