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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这样在木制圈手椅里坐了一整夜,怒火满腔而又冷若冰霜。她听不见这所房子里装了衬垫的门后边别人的活动,听不见酣睡的人们匀称的呼吸,听不见情侣的亲热的卿卿我我,听不见病人的痛苦呻吟,听不见失眠者在屋里焦灼地来回踱步,也听不见在上了锁的玻璃门外面,晨风已在酣睡的房子周围飒飒吹起。她感觉到的惟有她自己,只感到她此时孤身一人坐在这间屋子、这座房子、这个宇宙之中,感到自己只是一块瑟瑟抖动的肉,像一根截断了的手指,虽然余热犹存,但已经没有一点知觉,没有丝毫力气了。这是一种残酷的、凌迟处死式的慢性死亡,全身筋肉一块一块地冻僵,细胞组织一点一点地冻死。她直挺挺地坐着,似乎在那里细听封·博伦这颗尚在突突跳动的、滚烫的心什么时候才最终停止在她胸中撞击。早晨来临了,她觉得好像过了一千年。走廊里侍者的清扫之声已清晰可闻,楼下的园子里,园丁在铲平碎石:人世间的一天,无法逃避的一天又开始了,一切都结束了,该上路了。现在非做不可的事是收拾行装,离开此地,做另一个女人,即克莱因赖芙林镇的邮务助理霍夫莱纳,忘掉这个与这失去的琼楼玉宇、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同呼吸共命运的贵族小姐。
  站起身时,克丽丝蒂娜这才感到四肢僵硬,浑身瘫软,头重脚轻:走到衣柜去的四步路,简直就是从一大洲到另一大洲的长途跋涉。她那已经僵死的手腕没有一点气力,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柜门打开。一看里面,不觉吓了一跳:她穿着来到这里的那条克莱因赖芙林裙子和那件可恨的衬衣,像被绞死的人一样幢幢摇曳着,颜色惨白瘆人;当她用手指把裙子轻轻从衣架上提起来时,不禁一阵恶心,毛骨悚然,好像摸到了什么腐烂的东西:现在她又得钻回这已经死去的霍夫莱纳的躯壳里去!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匆匆脱掉晚礼服,它像绢纸般轻巧地从她的腰间滑落下去,然后,她一件一件地把其他衣物摆到一边,这里有换洗内衣、卫生衫、珍珠项链等十几件、二十件她新近得到的绝美之物。只有姨妈讲明送她的那件留下了,连同自己的东西只有一小包,轻轻易易地就塞进了寒酸的小藤箱,很快行装就整理完毕。
  完事了!她再次环顾四周。床上杂乱地堆放着晚礼服、舞鞋、腰带、粉红衬衣、卫生衫、手套,东一样西一件,好像火药刚把封·博伦小姐这个机关布景的舞台怪物炸得七零八落似的。克丽丝蒂娜恐怖得浑身打颤,怔怔地看着这个幻影留下的残余之物,而这个幻影刚才还是她自己!然后她再回头看看是否还忘了什么属于她的东西。但是,再没有什么是她的了:别人将在这张床上睡觉,别人将在这里饱览窗外的瑰丽景色,别人将在这面穿衣镜前梳妆,而永远不会是她了,永远不会是了!这不是告别,这是生离死别啊!
  当她手里提着陈旧的小箱子走出房门时,走廊里还是空空的,她习惯性地先向楼梯走去。但是,穿上了这套寒伧的衣服,她,克丽丝蒂娜·霍夫莱纳感到似乎再没有资格走这铺着地毯、梯级镶着黄铜边、专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走的楼梯了:于是她怯生生地选择了厕所旁边供仆人用的铁转梯走下楼去。楼下,门厅尚蒙在一片灰色中,然而已经打扫好一半,正在打瞌睡的夜班门房,这时警觉地睁大了惺忪的睡眼。哟,这是怎么回事?一个衣着平庸,或者不如说有些衣衫褴褛的少女,手里提着一只破旧的箱子,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蹑手蹑脚向大门溜去,也不同他打个招呼。喂!他急忙一个箭步跳到她的前头,用肩膀示威地挡住了旋转门。
  “请问您上哪儿去?”
  “我乘七点钟的火车离开这里。”门房不禁大吃一惊:他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位旅游客人,特别是一位小姐,打算自己亲手把箱子搬运到火车站去啊。于是他立刻起了疑心,问道:“我可以……我可以问问您的房号吗?”
  这时克丽丝蒂娜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这门房把她当成一个夜里悄悄溜进来的小偷了——归根结底,他并没有错,她究竟是什么人呢?但这一怀疑倒也没有使她气愤,相反,却使她感到一种幸灾乐祸的自嘲:哼,这真叫喝凉水塞牙缝,墙倒众人推了!行,你们只管来好了,爱打爱踹都可以——越凶越痛快!于是她十分安详地回答道:“我住的是二八六号房间,费用由我姨爹安东尼·凡·博伦开支,他住二八一号。我的名字叫克丽丝蒂娜·霍夫莱纳。”
  “请稍等一会儿。”夜班门房让开路,但两眼仍紧紧盯住这个可疑的女人(她能觉出那怀疑的目光),生怕她在他查对时溜之大吉。在登记册中查对过以后,门房腔调突然改变,忙不迭地向她一鞠躬,毕恭毕敬地说:“噢,尊贵的小姐,懊,请您原谅,值白班的门房已经得到您动身的通知了……我刚才只是觉得……只是想着……怎么时间这样早……再就是……小姐怎么会……您完全用不着自己提箱子呀,只要在火车开车前二十分钟让小汽车送去不就行了吗。请小姐现在到餐室去用早点吧,尊贵的小姐,您还有足够的时间进餐的。”
  “不必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再见吧!”她说完就走了出去,再没有看这个惊奇得瞪圆了眼睛、然后摇着头走回自己小桌旁去的男人一眼。
  我什么都不要了,这话她觉得说得很痛快,什么都不要,谁的也不要。她一手提箱子,一手拿雨伞,眼睛直勾勾地瞧着路面,向火车站走去。此时群山已清晰可见,云团在不安地翻滚着,眼看蔚蓝的天空,恩加丁那仙境似的、谁见谁爱的碧蓝天空就要破云而出,可是,克丽丝蒂娜现在只是病态地弓着腰,直愣愣地瞅着地面:她什么都不想再看,什么施舍也不想再要,谁给的都不要,就连上帝赐与的也不想要了。什么都不要再看上一眼,免得又想起:从此这些山峦就永远属于别人了,游戏场和那里的游乐是为别人而设,大宾馆和那里明亮的房间是为他人而开,隆隆的雪崩和喧闹的森林是为他人而存在,其中再没有哪一样是属于她的了,永远没有了,永远没有了!她扭过头去,把目光避开了网球场,她知道,另外一些皮肤晒得黝黑、身穿雪白耀眼的运动服、嘴角叼着香烟的人今天将在这几块场地上得意地舒展他们那轻巧灵便的肢体;她的目光避开那些现在还关着门、里面装着千百件贵重物品的商店(这些东西全是别人的,全都是别人的了!),避开那些宾馆、商场和糖果点心店,缩在自己那件不值钱的雨衣里,打着她那把旧伞一直向火车站走去。走吧,走吧,什么也不要再看,把这里的一切全忘光吧。
  到了车站,她悄然躲进三等车候车室;在这永远是第三等人呆的地方,全世界都一样,在这些硬邦邦的冷板凳上,在这冷漠凄清的气氛中,她已经感觉有一半是家了。直到列车开进站台,她才匆匆走出候车室:不要让任何人看见她、认出她。偏偏在这时,——大概是幻觉吧?——她忽然听到有人呼喊她:霍夫莱纳!霍夫莱纳!有人在这里大声喊叫她的名字(太离奇了!),呼叫这个可恶的名字,声音从车头一直传到车尾,她浑身发抖,难道临走了还要再嘲弄她一番?然而,那喊声却一再响起,清晰异常,她探头往窗外一看:啊,原来是门房站在那里,手里不住地摇晃一份电报。他说,实在要请小姐多多原谅,电报昨晚就到了,但值夜班的门房不知道该往哪儿送,他自己呢,是刚刚才听说小姐已经走了的。克丽丝蒂娜撕开电报。“病情突然恶化,速归,富克斯塔勒。”列车徐徐开动……完了,一切都完了。
  任何一种物质,其内部都有承受外来压力的某种限度,超出这个限度,再加压、加热就不起作用了:水有沸点,金属有熔点,构成人的心灵的要素,同样逃不出这条颠扑不破的法则。喜悦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再增加就感觉不出来,同样,痛苦、绝望、沮丧、嫌恶、恐惧,也莫不如此。心灵之杯一旦齐边盛满水,它就不可能再从外界吸收一点一滴了。
  因此,克丽丝蒂娜接到这封电报并不感到任何新的痛苦。虽然她的意识在清楚地告诉她:现在我一定会大惊失色,会担心,会害怕,但清醒的大脑发出的指令却指挥不动感情:它对这个信息漠然置之,不予理睬。这好比医生用一根灼热的针扎进一条坏死的腿:病人眼睁睁看着这根针,他清楚地知道这针是尖的,烧红了的,针一扎进肉里马上会引起剧痛,疼得难以忍受,于是他绷紧全身肌肉,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准备顶住这突然爆发的痛苦的折磨。可是,现在火红的针扎进去了,而肌肉却已经坏死,神经也就没有任何反应,于是这个麻痹症患者惊恐地发现他下半身有一处完全失去了知觉,就是说,他在自己活着的躯体上竟随身带着一块死亡!在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份电报时,克丽丝蒂娜对于自己的麻木不仁状态所感受到的,正是这种惊恐。母亲病了,而且肯定是病入膏肓了,否则这些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人怎么会肯破费这么多去拍电报呢。她也许已经死了,甚至十有八九是死了。可是,在想到这点时,克丽丝蒂娜竟连一个手指都不发抖(曾几何时,她就变成这样,要是昨天,这个念头是会使她痛不欲生的啊!),主管把泪水压到眼皮间来的那一块肌腱也无法起动。全身都僵化了,而且这种僵死状态从她身上传播开去,感染了她周围的一切。火车在奔驰,车轮在她脚下有节奏地隆隆响着,而她却毫无所觉;对面硬座椅上坐着几个脸色红润的男子,一边吃着香肠一边有说有笑;车窗外面不断掠过突兀峥嵘的岩石,间以鲜花处处的小丘,而山麓沐浴在一片乳脂般白皙的雾霭之中——所有这些如画的美景,她上次路过时觉得像最生动的电影般使她耳目一新、热血激荡的画卷,此时在她那僵滞的眼前全都变成了一堆僵死的乱石。直到列车抵达边境,海关人员查看护照的盘问声惊醒了她,她的身体才又有了一点点感觉:想喝点热的。要很热很热,以便稍稍溶解一下这可怕的僵死的状态,疏通一下那壅塞的、好像已经肿起来的喉咙,以便舒舒坦坦地吸点新鲜空气,把郁积在心里的闷气呼出来。
  在站上,她下车来到小吃部,喝了一杯甜酒泡热茶。这饮料大大刺激了血液流通,甚至使大脑中已经僵死的细胞恢复了生机:她又能思考了。接着,她突然想起必须拍个电报告诉家里她已动身回来了。车站门卫对她说,向右拐弯就是邮电局。对,对,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她恍惚间似乎又听见宾馆门房先前对她说的话。
  在邮电局里,克丽丝蒂娜寻找电报窗口。她看见了:玻璃板还没有拉开,她敲了敲,里面响起懒洋洋地脚步声,一个人影没好气地、慢吞吞地走过来,玻璃板格格响着升起来了。“您要什么?”问话的女人戴着眼镜,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克丽丝蒂娜见到这副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她感到似乎这个架着钢边眼镜、耷拉眼皮、一脸皱纹、枯瘦干瘪的小老太婆——这时她用她那蜡黄的手指拈了一张表格递出来——正是她自己十年、二十年后的形象,这是一面照妖镜,一下子照出了她这个女邮务助理鬼怪般的原形;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无法写字。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将来的模样啰!她一面想着,一阵阵感到毛骨悚然,一面斜眼偷看那个骨瘦如柴的陌生女人,现在她手里捏着铅笔,弯着腰耐心地趴在桌上等着——哦,这个姿势她太熟悉了,这百无聊赖的几分钟她太清楚了,你就是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耗损下去,到头来自是两鬓斑白,一事无成,凄清孤寂,灯油耗尽,最后变成这副鬼样子。克丽丝蒂娜双膝颤抖着,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火车上。大颗大颗的冷汗珠从她额角沁出,好像一个在梦中发现自已被装殓入棺而大声惊呼醒过来的人那样。
  在圣珀尔滕①,由于夜间旅行一分钟不曾合眼,克丽丝蒂娜觉得疲惫异常。当她拖着疼痛的四肢刚走下火车时,一个人早横穿过下车的人流,急急忙忙向她迎来:是教员富克斯塔勒,看来他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夜。克丽丝蒂娜头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穿着黑上衣,系着黑领带。当她把手伸给他时,他满怀同情地握住它,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哀伤地、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克丽丝蒂娜什么也不再问,他这副窘迫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震惊,既没有痛苦,又不觉悲伤,也不感到意外,母亲死了,死了也许倒好。
  
  ①圣珀尔滕,在克雷姆斯南约二十公里。

  在去克莱因赖芙林的慢车上,富克斯塔勒啰啰唆唆地叙述母亲临终前的那几天的情景,但讲得很有分寸,以免引起克丽丝蒂娜伤心。他显得疲惫不堪,脸色几乎同灰蒙蒙的早晨一样灰白,没有刮过的脸上尽是胡子茬儿,满是尘土的衣服皱巴巴的。他说,他每天专门去看她母亲三四趟,并且夜里守候在老人身旁。好心肠的人啊,她不禁暗想。唉,他怎么老是说不完呢,快停住吧,让她安静一会儿,别再尽让她看他那补得很糟的一嘴黄牙,别再老用那充满伤感情调的声音无休无止地冲着她说话了吧;对这个以前她曾经有过好感的人,她现在突然感到一阵肉体的嫌恶,她为这种嫌恶感到羞耻,然而却无法将它压抑下去,这一反感使得她嘴唇发苦,像尝到苦胆一样。
  她不想作比较,然而心里却禁不住把他同那边那些男人相比,那是些身材修长、皮肤棕红、身体健康、举止灵活、有着保养得很好的双手、穿着很合身的服装的绅士,而他呢,她怀着一种鄙夷、不屑一顾而又好奇的心理细细打量他这身丧服上面十分可笑的细部:那显而易见是翻改的黑上衣,胳膊肘已经磨得油亮,质量低劣的衬衫已经穿得很脏,而黑领带是买的现成货①。她蓦地觉得这个穿黑衣服的瘦小男人全身散发出令人不堪忍受的小市民气,滑稽可笑得无以复加。这个乡镇小学教师,长着两只毫无血色的扇风耳,头发稀稀拉拉,头缝歪歪斜斜,钢架眼镜遮不住苍白发青的眼窝和发红的眼圈,皱巴巴的发黄的假领之上,晃动着一张羊皮纸般蜡黄的尖嘴猴腮脸。可恰恰就是这个人,原来还想要……他还希望……决不可能,她想到,决不可能!怎么能让他挨着自己,怎么能投入这样一个人的怀抱!这个今天还穿着教师服装、明天就可能是神甫的人,怎么能让他对自己表示那小里小气、极不体面、战战兢兢的温存爱抚呢!绝对不可能!只要一想到这个,一阵恶心就刷地冲上她的喉头,使她觉得马上就要呕吐。
  
  ①一种质量低劣、打好了领结出售的领带。

  “您怎么啦?”富克斯塔勒中断了他的叙述,露出焦虑的神色,他注意到她突然间全身一阵寒战。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觉得,我大概是太累了。我现在不能说话,也什么都听不进去”
  克丽丝蒂娜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一旦她看不见他,不必再听他那软绵绵的安慰话——正是这软弱、低三下四的声音叫她受不了,她立刻觉得舒服些了。唉,真是可耻啊,她想道,他对我这样好,为我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可是我却见不得他,受不了他,讨厌他!唉,我永远见不得这个人,永远见不得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能!永远。永远不能!
  神父在敞开的墓穴边上迅速地念着祷文,因为密密麻麻的雨点掉了下来,顷刻间便大雨如注了。掘墓民夫手拿铁铲,着急地在泥泞中使劲跺脚,甩掉脚上大块沉重的泥巴。雨越下越大,神父越念越快。终于,一切都结束了,给老太太送葬的十四个人,几乎是一声不吭地小跑着回到镇上。克丽丝蒂娜蓦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怕,因为在整个葬礼仪式进行过程中她竟没有丝毫悲恸,却自始至终总也排解不开地想着一些令人恶心的琐事:她想着自己连双套靴也没有,去年她曾想买一双,但母亲说不必了,她把她的借给她穿。她又想着富克斯塔勒那翻立起来的大衣领子,里层的边已经发毛、磨破。一会儿又想到她的姐夫弗兰茨现在成了个胖子,走快了活像个哮喘病人,一边哼哼一边呼哧呼哧喘气。又想到她嫂子的雨伞是破的,得送去重新蒙布了。转念又想到,杂货店女老板根本没有送花圈,而只是从前院摘几朵快要凋谢的花,拿根铁丝随便一缠就送了过来。忽而又想到面包师黑尔德利奇卡在她外出的这段时间请人另做了一块新招牌,等等——全是狭隘小天地中的一些讨厌、琐屑、恶心的事,现在她又被人推回到这个天地中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犹如一根根铁钩刺进她的心房,它们引起的疼痛压倒了一切,以致她感觉不到那本来应当有的内心的苦痛了。
  送葬的来宾在她的住所门前向主人告辞,然后就带着满身泥泞、打着硕大的雨伞径自回家了。只有姐姐、姐夫、哥哥的遗孀和她改嫁的那个木匠,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楼上她房里。这里只有四个坐处,而他们一共五个人,于是克丽丝蒂娜就站着。这间屋子又狭小又阴暗,使人心情郁闷,感到窒息。挂起来的湿漉漉的大衣和滴答着水的雨伞,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雨点不住地敲打着窗子,死者睡过的床空荡荡、灰蒙蒙地立在半明半暗的墙角里。
  谁都不说话,克丽丝蒂娜难堪地出来打破僵局:“你们要喝杯咖啡吧?”
  “好的,克丽丝特,”姐夫说,“现在喝点热的暖和暖和倒是挺好的,不过你得快点,我们呆不长,五点钟火车就开呢。”他叼起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舒了一口气。这是个脾气温和、非常达观的人,在政府里当职员。远在战时,当他还是辎重队上士时,就过早地长起一个小小的将军肚,和平时期长得更快,现在,他除了光穿着衬衫呆在家里以外,到哪儿都觉得不自在了;在葬仪进行时,他费了好大劲才做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规规矩矩站了半天,现在他解开了黑色丧服的几个扣子——穿着这件衣服他像是乔装打扮起来的样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背上说:“我们没带孩子来可是太明智啦,内莉原先主张带他们来,说一定要让孩子们参加姥姥的葬礼,这是理所应当的,可我立刻就说,这种伤心事还是别让孩子们看见算了,他们还一点不懂呢。再说,破费也太大,太贵了,来回车费就是一大叠钞票出去了,又是在这种年月……”
  克丽丝蒂娜咬紧牙关拼命磨着咖啡豆。她回到家不过才五个小时,已经听见十次“太贵了”这个该死的、可恶的字眼。富克斯塔勒说,到圣珀尔滕去请主治医生太贵了,而且他就是来了也无能为力。嫂子说,墓碑十字架不能订购石头刻制的,又是“太贵了”。姐姐谈到临终弥撒,现在姐夫提到乘车,也都是同一个腔调。这句话不停地从每个人唇边流出,就像外面雨不住地从屋檐滴落下来一样,把一切欢乐都冲走了。从现在起,每天都要这样滴滴答答下去:太贵了,太贵了,太贵了!克丽丝蒂娜瑟瑟颤抖着,狠命地使劲磨着,想把自己的一腔怒气发泄到嚓嚓响的磨盘上去:走吧,走吧,我什么也不要再听,什么也不要再看!当她一边磨咖啡一边这样想时,其他人静静地围坐在桌旁等着喝咖啡,过了一会,就试着通过聊天来打破沉默。哥哥死后嫂子改嫁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一个从法沃里滕来的木匠,瑟缩着坐在这几个“半拉”亲戚中间,他根本不认识老太太;这场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当,几个人吃力地问一句答一句,时不时出现冷场,似乎有块大石头挡在路上。终于还是咖啡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僵局,克丽丝蒂娜摆上四只碗——她只有这么多了,然后又回到窗子旁边去。他们四个人那尴尬的沉默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有话硬憋住不讲的沉默,它十分蹩脚地掩盖着众人的同一个思想。她知道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她的神经末梢已经预感到了。在外面穿堂里,她刚才已经看见每个人都带来两只空口袋放在那里,她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说什么了,一阵恶心堵住了她的喉咙。
  最后还是姐夫和声细气地开腔了:“这雨下的真够憋气的!我们这个内莉就爱忘事,连把伞都没带。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克丽丝特,我看你干脆把妈的那把给她拿走得了!要不就是,莫非你自己还用得着这把伞?”“不,不用。”克丽丝蒂娜站在窗前颤抖着回答。现在开始了,好戏就要开场了;可是快些啊,越快越好!
  “不光是这个,”好像约好了一样,姐姐开口了,“我看最省事的办法,是不是我们现在干脆把她的东西分了,你们说呢?谁知道我们四个要哪天才又能聚齐呢?弗兰茨上班,公事忙极了,您呢,”(她转向木匠)“肯定也是很忙的。要专为这事再到这里来一趟可没有这个必要,何况又得再花钱。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分吧,你同意吗,克丽丝特?”
  “当然同意。”她的声音突然变粗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光你们几个把东西分了吧!你们两家都有孩子,妈的东西对你们更有用,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一件也不要;你们就把所有的东西全分了吧。”
  她打开柜子,拿出一些旧衣服和其他物品,把它们放在死者的床上——这狭窄的顶楼上没有别处可放了。(昨天这床铺还是热的啊!)一共没有几样东西:两三件贴身衣服、一件旧狐皮袍子、一件打补丁的外衣、一件格子呢斗篷、一根象牙柄手杖、一根威尼斯产玉石胸针,再就是母亲的结婚戒指、带表链的小银怀表、念珠和玛丽亚策尔①出的搪瓷胸章,还有几双长袜、皮鞋、毡拖鞋、内衣内裤、一把旧扇子、一顶皱巴巴的宽檐帽和那本破旧不堪的祈祷书。家里那一点点出入当铺的破烂,她样样都抖搂出来,一样也没落下,老太太原本也没有几样东西呀。拿完了东西,她便马上又回到窗子旁边,呆呆地看着窗外哗哗下个不住的倾盆大雨。在她身后,两个女人已经低声谈起来,掂量着、比较着每件物品,商量着分配办法。姐姐分得的东西,一律放在死者床上的右边,分给嫂子的则放左边,中间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①玛丽亚策尔,奥地利疗养小城,同时是中欧最有名的基督教朝圣地。

  克丽丝蒂娜站在旁边,感到呼吸非常困难。不管她们说话声音怎样低,她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在一边掂分量一边讨价还价,虽然是背向着死者的床,她还是看见了他们那贪婪的手指,这时,她一方面怒火中烧,另一方面也禁不住起了怜悯之心:“他们多穷呀,穷得多么可怜啊,可他们自己却一点不觉得。他们在分一堆破烂,这些东西人家连脚都不愿碰一下;这些旧的法兰绒布头,这几双穿破的鞋,这些让人笑掉大牙的破布在他们眼里竟然还是宝贝!他们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好东西,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可是,也许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穷更好一些吧?穷得多么讨厌,多么恶心,多么可怜呵!”
  姐夫走到她身边来了:“我说,克丽丝特,天地良心,这可不行,你怎么可以一点不要呢。就算是作为对母亲的怀念,你也得随便拿点什么呀——比方说怀表,要不,至少也拿上这条表链。”
  “不,不,”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拿。你们有孩子,要这些才有点意思。我一样也不需要——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再需要了。”
  当她回转身时,一切都结束了。嫂子和姐姐每人都已把分得的东西包好,并塞进了她们带来的口袋——现在死者才算最后埋葬完毕了。这四个人现在闲站着,神色尴尬,又有点难为情;他们庆幸这样迅速、顺利地办完了这桩棘手的事情,可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怎么舒坦。现在距离开车还有一点时间,总得说上几句振作精神的好听话,以便冲淡一下刚才讨价还价在心中留下的印象,要不至少也得谈几句亲戚间的家常吧。终于还是姐夫想起点什么来,他问克丽丝蒂娜:“哟,你还什么都没有给我们讲呢,你在瑞士那边山里过得怎么样啊?”
  “很愉快。”她竭力控制住自己,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我相信,”姐夫叹口气说,“我们这些人也是很想去那里玩玩的啊,唔,不管去哪儿,能去旅游就好!可是,带着老婆,再拖上两个孩子,这可太贵了,而且又是去这么个富贵的地方。那儿你们住的旅馆一天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克丽丝蒂娜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才吐出这几个字。她觉得自己的神经马上就要崩溃了。他们怎么还不走呀,怎么老呆着不走呀!幸而这时弗兰茨看表了。“喂,我说,快走吧,我们得上火车站了。哦,克丽丝特,不必来多余的客套,你用不着送我们了,天气这么糟糕。你留下得了,要走,不如干脆哪天到维也纳来玩一趟!现在母亲死了,我们几个可得互相帮助、同舟共济啊!”
  “对,对。”克丽丝蒂娜冷冷地、不耐烦地说,她只把他们送到屋门口。木板楼梯在沉重的脚步下嘎吱嘎吱响着,每人都扛走或提走了一点什么。终于,他们全走了。四个人刚刚一离开,克丽丝蒂娜就哐啷一声猛地推开了窗子。屋里的气味简直快把她憋死了,这是一股由滞留在空气中的烟味、质量低劣的吃食、潮湿的衣物混合而成的怪味,是老太太成天在这里惊恐、忧虑、叹息留下的气味,是可怕的贫穷的气味。不得不在这里生活真是太可怕了,而且,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了谁在这儿受罪呢?天天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同时又明明知道在这个斗室之外的某个地方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真正的世界,明明知道自己还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会在这浑浊的空气中像中毒一样闷死,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全身的神经在剧烈地颤抖。她猛地和衣扑到床上,咬紧牙关,把脸埋进枕头里,在这满腹怨恨、一筹莫展的境地中几乎快要嚎啕大哭起来。因为这时她突然心中充满了仇恨,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恨自己也恨别人,恨富有也恨贫穷,恨这整个如牛负重、不堪忍受和无法理解的人生。
  “哼,这娘儿们,真是太横了。”小商贩米夏埃尔·波因特纳出去后使劲把门狠狠撞上,发出震耳的声响,“这个混账娘儿们真气死人了,简直是个丧门星。”
  “算了算了,何必动那么大的气呢,你又犯毛病了,”等在邮局门外的面包师黑尔德利奇卡咧嘴笑着劝他。“难道谁咬了你一口不成?”
  “没咬也差不多了。有这么蛮不讲理的臭娘儿们,真是独一份儿。每回都变着法儿治你。这也不合适,那也不合适,横不是,坚不是,什么她都看不顺眼,就是一个劲儿跟你过不去,处处拿人撒气。前天我寄那包蜡烛用复写笔没用钢笔填包裹单,她发了一通火,今天又数落我,说什么她可没法接那种包装得一塌糊涂的包裹,说什么她要对邮件负责。哼,负责,我要她负个屁责,她这只笨鹅还在粪堆里找食吃那会儿,我就像这样寄走过一千个包裹了!哼,这娘儿们说话那口气,跟个大官儿似的,满嘴尽是文绉绉的词儿,那样子就是告诉你:你们这号人老娘瞅着连狗屎都不如。妈的,真不把人当人看,现在我可受够了,再不让她瞎摆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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