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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比尔娜夫人的四轮轿车,由两匹大步跑的马拉着,在格雷厄尔路的铺石路面上辚辚前进。这时是四月初时分,最后一场夹着雹子的骤雨打在车窗玻璃上砰砰着响,接着再跳到已经洒满白色冰粒的马路上。行人在他们的雨伞下,将脖子缩到竖起了的大衣领子里匆匆而过。经过了两个星期的晴朗天气,一场恼人的冬末严寒重又冻得人皮肤冰凉皲裂。
  德·比尔娜夫人双脚踩在一只滚热的水汤壶上,软软不动的身体裹在一件裘皮大衣里。手感微妙绒乎乎的大衣透过裙袍暖和了她的身体,给她吹弹得破的皮肤以一种美妙的舒适感。这位年轻女人这时才想起,至多再过一个钟头,她就得雇个出租车到奥特伊区去会玛里奥。
  送个电报去的强烈愿望总缠住她不放。可是她已经在两个月前对他许下过诺言,答应尽量少这样办;她也在积极努力,要和他一样,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他的爱。
  看到他那样痛苦的时候,她曾起过怜悯心;而且在一次真正的感情激动之下,在吻了他的眼帘之后,她对他的诚挚热情确实曾一度变得更热烈、更开放。
  她也为自己不由自主变得冷淡而惊奇。她常思忖,既然她觉得自己由衷地喜爱他,而且他比所有其他的男人都更讨她的喜欢,为什么她不能像许多女人那样,对这个情夫相守终生。
  这种对爱缺少热忱,只能是来紧心情的懒散,应当和其他的懒散一样,也许是可以驯服的。
  她试着办。她试图通过思念他来激发自己,使自己在幽会的日子里激动。她有几次也确实办到了,就像在晚上想象小偷和鬼魂真使自己害怕了似的。
  她在这场爱情赌博里有点兴奋起来,同时她也努力更主动去拥抱,更积极投入。开始时她得到相当成功,并且真使他神魂颠倒。
  于是她认为在自己身上开始孕育出了一场狂热,多少有点像她感到在他身上燃烧的那样。她往日断断续续的爱情愿望复生了,在圣·米歇尔海湾乳白的雾色下,她决定委身的那天晚上隐约梦想过要实现的那种爱情复生了,虽然不再那么使人忘情,不再那么裹在诗情和理想之中。然而,它更清晰、更有人情味,在交合以后,实现了梦想。
  人们说在心灵感情带动下的肉体结合,会产生这一个人对那一个人的激情喷涌。她曾徒然召唤、期待这种激情喷涌的来临,但它从不曾出现过。
  她坚持模拟仍处在高潮里,增加了幽会的次数,对他说:“我感到我越来越爱您。”可是那种倦厌的心情开始侵袭她,一种无法继续欺骗自己和欺骗他的感觉开始蔓延。她吃惊地感到自己对从他那儿得到的吻腻烦;虽然不是没有一点反应,可是时间长了就使她腻烦。在她该去会他的日子,从清晨她就感到全身都有一种隐约的睏慵感觉。为什么在这些早晨,她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地能感到令人心烦意乱的等待和春风入怀情欲中的那种肉体激动呢?她接受了那些拥抱,温柔顺从地接受了它们,而后被占有了,被粗暴地征服了,不由自主地兴奋了,可是从来不曾卷进去过,难道是她的肌肤太细腻、太娇嫩,那样不同一般的高贵和文雅,保留了不为人知的羞耻之心,她十足摩登的心里还不明白的高级圣洁动物的羞耻之心?
  玛里奥渐渐明白了。他看到了这种虚假炽热在消退。他猜出了这种出自诚意的企图;随之一种致命的无法慰藉的痛苦偷偷溜进了他的心头。
  她现在也和他一样,明白试验已经完了,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例如像今天这样,热热紧紧地裹在皮裘里,双脚浮在汤壶上,打着寒战舒舒服服地看雹子打到窗玻璃上,她是怎样也鼓不起勇气来从这种暖洋洋里走出来,迈进一辆冰凉的出租车里去和那个可怜的单身汉团聚。
  改口、拉倒、回避拥抱的念头,确实一分钟也不曾在她心头出现过。她很清楚,为了完全俘虏一个已经就范的男人而且在女性对手丛中把他独占起夹。得委身给他,得用这根肉冰扣住肉体的链条把他拴住。她明白这一点,因为这是事关得失的,合乎逻辑的,无庸讨论的。这样做也是合乎忠诚的,她正要以一个情妇的全面无亏职守来保持对他的忠诚。因此她仍然委身给他,她还将永远如此;可是为什么要这样频繁呢?如果使他们的幽会距离拉大一些,使这些幽会成为他决不应浪费的、她赐与的、难得而且极宝贵的幸福,这样会不会使他更感到销魂、更感到复苏的吸引力呢?
  每次她到奥特伊区去,她总有一种给他带去了最珍贵的祭奉,带去一种无可估价的礼物的印象。当委身的时候,欢乐总不可分离地伴随着某种奉献的感觉;这不是一种被占有的陶醉,这是对慷慨的自豪和能使他幸福的满足感。
  她还估量到假使她对安德烈多推拒一些,他的爱情就可能延续得更久一些,因为所有的饥饿都会因斋戒而加强,性欲的要求也只是一种欲念而已。作出这种决定以后,她就决定当天仍就去奥特伊区,但是装作有病。一分钟以前这次在雹雨日子里的行程对她还显得会太难受,现在一下子变得容易了;她一边暗笑自己,同时从这个突然的转变中,她明白了为什么一件正常的事曾使她如此为难。前一刻,她所以很不遂心,现在她所以很高兴,因为她原先想的是幽会里的千千万万细节;想的是她弄得不好会让钢别针扎了手指;曾经找不到自己穿过房间匆匆脱衣时扔下的东西;心情已经被这些自己独自穿衣的麻烦小事占住了!
  她停滞在这些想法上,翻来覆去,头一次把它想通了。这种在前一天两大约定及时行乐简直弄得像个事务性的约会或者预约看病似的,岂能不庸俗,甚至有些叫人厌恶!在偶然相遇后,经长时间的自由而令人陶醉地双人相处,于是从唇间迸发了吻的要求,一对相互动情的嘴唇结合在一起,那才是最自然而然的。它们互相召唤,它们被温柔热情的语言结合到一起。相形之下,这和毫无意外,事先通知的何等不同!她现在是每周一次去接受他的吻,吻时他还手中捏着表。这是太实在了,在她不该见安德烈的日子里,有时她也感到过从心里涌起了想和他在一起的隐约愿望;可是当她采用了鬼鬼祟祟的盗贼狡计,老走容易叫人起疑的回头路,乘着不干不净的出租马车,被这些分心弄得无法思念他的情况下去看他时,真是极少有过和他一起的愿望。
  唉!到奥特伊区去的时刻!她得在所有她的朋友家里看着座针去计算时间;在弗莱米娜夫人家里,在伯拉加奈侯爵夫人家里,在美人普里厄夫人家里,看着那个预定时辰一分钟一分钟接近。在等待幽会的下午,她得在巴黎到处转,免得留在家里;在家里时,一个未料到的拜访,一件意外的障碍都能弄得她不能脱身。
  她突然想起:“今天,放一天假,我晚晚地去,免得使他太起劲。”于是她推开藏在车厢前部黑绸子后面的一个平时看不见的小橱柜——这辆车实际是位年轻女人用黑绸装衬的小客厅——将这个小暗柜的两扇小巧门扇推到旁边,就露出了一面有铰链的镜子,她将镜子竖到和她的脸一样高。排放在镜子后面的缎子凹槽里,是些银色小东西:一个粉盒、一支唇膏、两瓶香水、一瓶墨水、一支笔、一把剪刀、一把裁纸刀、一本她这一向在车上读的小说。一只精致的挂钟固定在绸面上,像一个又大又圆的金核桃,指针已经在四点了。
  德·比尔娜夫人想:“我至少还等一个钟点。”于是她揿了批一个弹簧铃,叫坐在车夫旁边的跟班拿起听筒接受命令。
  她拿起了藏在帷幔里面另一头的话筒,将嘴凑近了由一块大水晶里雕出的传话口;她说:
  “去奥地利大使馆。”
  接着她就照镜子看看自己。和她平常端详自己一样,她看着自己时的那副高兴神气,就像人们见到了最喜欢的人时露出的表情;然后她略为打开一点她的皮大衣来重新评价一下她裙袍的上衣。衣领镶着一条很精致而有明净光泽的白羽毛饰带。羽毛一直披到两肩,颜色从白色过渡到像翅膀上的浅灰。整个儿上身都围上了这么一圈羽绒,使这个少妇带着一副野鸟的奇特神气。她的卷边女帽上插着别的色彩鲜艳、不拘一格的羽毛,这样,她金发之下的漂亮脸庞打扮得像是要冲过冰雹和野鶩齐飞,飞向灰色的天空。
  当车子一下子转进了大使馆的大门时,她还在自我欣赏。于是她重新扣拢裘皮大衣,放下镜子,关上橱柜的小门,等到四轮车停下时,她首先对车夫说:
  “您回家去;我不用您了。”
  然后她向从台阶的石级上迎过来的仆役说:
  “郡主在家吗?”
  “在,夫人。”
  她走进去,上楼梯,走进一间很小的客厅,那位德·马尔唐郡主正在这儿写信。
  看到朋友进来,大使夫人用十分高兴的神气站起来,眼睛里喜气迎人;她们相继在面颊上用嘴角互吻了两次。
  于是她们在两张椅子上迎着火相傍坐着。她们相互都很喜欢,在一起其乐无穷,因为她们几乎是同一个类型的,属于同类女性,在同样气氛里长大,所有的观点都互相了解,天生有一样的感觉,虽然德·马尔唐夫人是个和奥地利人结了婚的瑞典女人。她们相互之间有一种奥妙奇特的吸引力,从而当她们在一起时,就会产生一种真正的舒适感和由衷的高兴。许多时候,由于感到趣味相投,她们闲谈废话能半天功夫不休不止,而且两人都津津有味。
  “您瞧瞧,我多爱您!”德·比尔娜夫人说,“您今晚该到我那儿吃饭,可是我仍忍不住现在过来看您。这真是着了迷,我亲爱的。”
  “我也和您一样。”这位瑞典太太微笑着回答说。
  于是,她们出于近似专业的习惯,互相使劲,像在一个男人前面似的卖弄风情,但是卖俏形式不同,因为从事的是另一种竞赛,面对的不是一个敌手而是个竞争者。
  德·比尔娜夫人一边聊天,一边时刻看那个摆钟。“快要打五点了。他在那边该已呆了一个小时,”她想,“这够了。”于是站了起来。
  “就走?”那位郡主说。
  这一位直率地说:
  “是的,我很忙,有人等我。我真愿意和您在一起多呆一会儿。”
  她们又重新拥抱了一次,德·比尔娜夫人上了请人给她找来的出租马车就走了。
  马一拐一瘸无比吃力地拉着这辆老爷车走。这位少妇心里也感到和这头牲口一样疲倦不堪,一跛一瘸。和那条有喘病的马相似,她觉得这段路又长又艰难。随后想到看见安德烈时的乐趣,心里舒畅了一点,接着又想到她马上又要让他苦恼,这使她心里难受。
  她发现他在门后已经冻坏了。凶猛的雨雹在树丛中旋转。当他们往屋里走时,雹子打在他们的雨伞上砰砰响。他们的脚踩到了泥浆里。
  花园显得凄凉悲惨,死气沉沉,到处是泥浆。而安德烈脸色苍白,他痛得厉害。
  到他们走进了房子里以后,她说:
  “老天爷!太冷啦!”
  虽然在两间房间里炉火正旺,但因为直到中午才生起来,潮透了的四壁还没有能烤干,使人皮肤上不由地一阵寒噤。
  她接着说:
  “我不打算现在把我的皮大衣脱了。”
  她只敞开一点大衣,于是露出了里面羽毛滚边的上衣,她在这里冻得像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住的候鸟。
  他靠着她并排坐下来。
  她又说:
  “今晚上在我家中有叫人极感兴趣的宴会,时候还不到,我已经想着就高兴。”
  “您约了谁?”
  “有……首先是您,其次普雷多莱,我太想认识他了。”
  “啊!您邀了普雷多莱?”
  “是的,拉马特带他来。”
  “可是这是个和您完全不一路的人,这个普雷多莱。一般说来,雕塑家都不是讨漂亮女人喜欢的料,这一位比别人更甚。”
  “啊,亲爱的,这不可能。我太钦佩他了!”
  自从他的作品在瓦兰展厅展出了以后,这两个月来,这位雕塑家普雷多莱风靡而且征服了巴黎。大家本来就重视他,赏识他,大家说起他时就说:“他创作了些出色的小雕塑。”可是当有名的艺术家和鉴赏家全被请来评价他集中在瓦兰路上大厅里的全部作品时,这就爆发了热门。
  似乎他揭示了一种前所未知的魅力、一种表达美和风韵的非凡天赋,因此人们以为看到了一种新的造型美魅力的诞生。
  他在小型雕塑上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手法:穿一点儿衣服,真正一点儿衣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完善方式通过这点儿衣服来表达那些微妙而且被掩蔽了的隆起或凹下的部位。尤其是他做的舞女。他做了许多探讨作品,通过她们的手势、体态、动作和姿势的和谐,表达出女性体型内蕴的柔和与不可想象的美。
  一个月以来,德·比尔娜夫人作了不懈的努力,要把他吸收到她家里来。可是这位艺术家懒散,有人还说他有些粗鲁无礼。拉马特曾一片诚心,狂热地大肆宣传这位对他有知之感的雕塑家,于是通过拉马特的中介,她最后成功了。
  玛里奥问道:
  “您还请了谁呢?”
  “德·马尔唐郡主。”
  他觉得恼人,这个女人不招他喜欢。
  “还有呢?”
  “马西瓦,伯恩豪斯和乔治·德·麻尔特里。全在这儿了,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您自己,您认识普雷多莱吗?”
  “是的,不太熟。”
  “您觉得他怎样?”
  “很有趣,这是一个我曾见过的最热爱他本行艺术的人,他谈起这行来的时候最有意思。”
  她高兴透了,反复说:
  “太妙了,太妙了。”
  他抓住了她在皮大衣下的手。握了一会儿,而后他吻吻这只手。于是她一下子记起了忘记说不舒服,一面马上找一个别的理由,她低声喃喃说:
  “天哪!真冷!”
  “您觉得冷?”
  “我一直凉到了骨头。”
  他站起来看温度计,确实真是很低。
  于是他又坐到了她旁边。
  她刚一说过:“天哪!真冷!”他就已经想明白真意了。三个礼拜以来,他注意到每次他们见面时,她试图温存的努力都在无法遏止地减退。他猜她已经腻烦了这种假装,已到了假装不下去的程度。而他对他自己的无能为力十分恼火,为自己对这个女人徒然落空的欲念这样入迷十分恼火,在他孤独无望的时刻里,他甚至想过:“我宁可把这关系断了也别继续这样子过下去。”
  为了彻底摸清她的想法,他问她道:
  “您今天真不打算脱掉您的皮裘大衣?”
  “噢!不,”她说,“从今天早晨起我就有点咳。这天气太坏,刺激我的嗓子。我怕会得病。”
  停了一会儿,她加上说:
  “假使我不是绝对坚持想见到您,我就不会来了。”
  他痛苦得心乱如麻,怒火中烧,根本不答复她。她接着又说:
  “最近两个星期,在天气好了六天之后,跟着又来了这阵寒流,很容易病。”
  她眼看着这个花园,园子里的树在雨雪飘飞中已经几乎都发暗了。
  他呢,看着她,心里想:“这就是她对我的爱情!”他第一次对她,对这副容貌,对这个摸不透的灵魂,对这个女人被苦苦追求却略纵即逝的肉体产生了一种因期望落空而生的男性的愤恨。
  “她装成她觉得冷,”他想,“她说怕冷只是因为我在这儿。要是这是场玩儿乐的晚会,让愚蠢的胡来使这些无聊女人的无意义生命热热闹闹,那她就什么也不伯了,连命也能拼上。她为了炫耀她的打扮能不在大冷天坐了敞篷车出去吗?唉!现在她们全都一个样。”
  他看着面前这个安安静静的女人。他知道在这个脑袋里,这个被崇拜的小脑袋里有一个打算,打算想不再让这个已经变得太难受了的单独相聚延续下去。
  是不是真正曾经有过,是不是仍然有多情的女人呢?她会感情激动。她哭泣,她痛苦,她抱着激情委身,她抱、她搂、她箍得紧紧地还发出呻吟;她爱,用灵魂也用肉体,她爱,用她说话的嘴也用她注视的眼睛,用她忐忑的心也用她爱抚的手;有些女人为了所爱的人无视一切;不怕监视威胁,无所畏惧而心中激荡,无日无夜地到拥抱她的人身边去,幸福得如醉如痴不能自持。
  唉!他现在被困在何其可怕的爱情里;没有出路,没有终了,没有欢乐,没有胜利。它使人紧张、使人气愤、使人焦躁苦恼;没有温柔,也没有陶醉,只叫人揣测和懊悔,痛苦和哭泣,它不能启发共享爱抚的狂欢,在冷冰冰的嘴唇上接吻无法使人快活,只能留下令人难堪和懊恼,像枯树一样地干燥乏味。
  他细细看她,在有羽毛的裙袍里裹得紧紧的而且动人。她的这套裙袍,这位小心翼翼的保护者,这些风骚讲究的障碍物,难道不是在这个女人本人之外,也有待他去攻克的大敌吗?它们不是包围住了它们的女主人,对他进行防御吗?
  “您的打扮真是迷人。”他说,因为他仍然一点不想向她诉苦。
  她微笑着说:
  “您会看到今天晚上我怎么打扮。”
  接着她连续咳了几声,又说:
  “我真是感冒了。让我走吧,我的朋友。太阳很快就下去了,我也得学学它了。”
  他已经气馁了,不再坚持了。他明白现在任何努力也制服不了这个没有一点劲头的女人。这就算完了,再也没有希望,再不用等待从这张平平静静的嘴里流出欲语还休的话,等待这对平静的眼睛里发出耀人的光辉。突然,他感到从心里冒出强烈的要摆脱这种委屈地位的决心:她已经将他钉到了一个十字架上;他在上面四肢流血;而她看着他却不体会他的痛苦,而且以此为乐。不!他要从这根要命的木桩上自拔出来,让他的一块块胴体,一片片肌肤和他整个儿撕碎了的心留在柱子上。他像一头被猎人们追捕得垂死的野兽,他将躲到一个荒原里,在那里他也许终于能愈合他的伤口,而不再体验那些使截肢者至死仍然战栗的深沉隐痛。
  “那就再见了。”他对她说。
  他声音的凄凉使她感到震惊,于是又说:
  “今晚见,我的朋友。”
  他重复说:
  “今晚见……再见。”
  接着他领着她走到了花园门口,于是独自回来坐在炉子前面。
  孤孤单单!真是太冷了!真是太伤心了!这就结束了!唉多可怕的想法!希望已经完了,等待也没有了,抱着炽热的心幻想她的梦也结束了。它们曾不时地使自己得以在这片阴郁白土地上享受生活的欢笑,它们曾像是在暗夜里燃点的篝火。永别了,那些在房间里想着她、纵横踱步直到天明的孤寂之夜;永别了,那些张眼时对自己说“我就将在我们小屋里看到她”的晨光。
  他多么爱她!他多么爱她!要从对她的爱情创伤里康复将多么痛苦、多么漫长!她走了,因为天气太冷!宛然如在眼前他仍然看到她在打量他,在使他神魂颠倒,使他神魂颠倒的目的是要他彻底心碎!唉!她多么彻底地害伤了它!就这最后的一击,已经将它彻底洞穿。他能感到这个孔洞:一个早就有了的老伤口,是她打开的,也是她后来包扎上的,而方才不久,又被她用要命的冷漠像刀一样砍下去,使它再也无法痊愈了。他还感到从这个重创了的心里流出了什么东西,充满了他的身体,一直涌到他的喉头,使他感到窒息。于是仿佛想不让自己看到自己的虚弱,他将双手蒙住了眼睛,开始哭了起来。她走了,因为天气太冷!而他,即使在雪地里也会愿意光着脚到任何地方去会她!为了拜倒在她脚下,他会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他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人们用它编成了一个传奇。这是关于一个在去鲁昂时途中能看到的“情人岬”的故事:一位年轻的姑娘在阻碍她和情人结婚的父亲的横暴野蛮命令之下,被逼自己驮着他爬上崎岖的山顶,她用手和膝头爬着,拖着到了山顶,然而当到达的时候她也就死了。爱情原来只是传奇,只是编出来供人用韵文歌唱或者编成骗人的小说传诵而已。
  他这个情妇不就来自在他们初见时那几次里说过一句他永生难忘的话吗:“现在的男人们不会对女人受到真正使自己痛苦,请您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她把他看错了,但是没有看错她自己,因为她还说过:“反正我得预先告诉您,我,我是不会让自己爱上的,不管他是谁……”
  不管他是谁;真这样有把握?对他看来是不会了,现在对他确实如此,可是换了个人呢?
  对他呢?……她不能爱他!为什么?
  于是那种他一辈子一无成就的感觉,长期以来一直纠缠着他的感觉对他劈头盖脑压下来,使他沮丧不堪。他了无作为,毫无长处,既无所长、也无所获。他试过了些艺术门类,但是找不到必要的勇气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也没有从中取得成功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他没有得到过任何胜利的欢乐,对任何美好事物从没有入迷,没爱好到能使他出人头地,变得成熟一些。他所作的唯一不懈奋斗,是要去征服一个女人;也和别的追求一样流产了。他始终是个碌碌无为的人。
  他一直双手掩面而泣。泪水沿着脸流下来沾湿了胡子,沾成了嘴唇。
  尝到的苦涩的味道加强了他的痛苦和失望。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是夜色茫茫了,给他剩下的时间只够回到家里去换上衣裳,再到她家里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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