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3期

铜的铁的血的火的……

作者:谢 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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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牛汉先生的诗,若用铜琶铁板来伴奏恐怕还不够,要用大鼓,要用那敲得震天动地的、让人惊心动魄的大鼓才够味,,他的诗与一切的温柔敦厚无涉,也与一切的中庸平和无涉,他的诗是用历尽苦难的生命深处渗出的汗水、泪水、和血水写成的。要想在他的诗中找到通常所谓的温情的抚慰,期望读了他的诗后流一滴两滴温柔泪,或是找到那些给少男少女多愁善感的爱情撒上一些胡椒面,那肯定是要落空的。他的诗不是用来在花前月下渎的(尽管这也是读诗的一种合理的境界),这是拒绝了闲情逸致、也拒绝了轻松愉快的诗歌,是一种写着痛苦、读着更加痛苦的诗歌。
  和许多诗人一样,牛汉先生写的很多诗,好像都在写他自己。不论是想象的飞扬还是意象的熔铸,都可以溯源到与他血肉相连的独特的经历和生命的极限体验上面去。当然,这一切都是诗的,都凝聚在一种悲壮的诗性光辉之中。牛汉先生所有诗的造型,都让我们窥见一位强者和智者用铜、用铁、用血、用火铸就的心灵世界。他是一位激情的诗人,总是有火焰一般的情感在他的诗行里跳动、燃烧,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燃烧得爆裂开来。
  他的生命经受过严酷的考验,他几番从濒临死亡的边缘奇迹般地复活。因为有了这种生死临界的体验,所以他尊重生命,特别珍惜和礼赞一种庄严而高贵的生命境界。通常有一棵高高的树在他的诗中出现,这棵树站立在空旷得有点荒凉的山颠,宁可被风吹折而不向强暴俯首。就像他在《悼念一棵枫树》中写的那样,有一种让人震惊的死亡,被砍伐的枫树躺在草丛和荆棘中,“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更有一棵被雷劈成一半而仍然活着的树,它坚定而骄傲地站着,“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半棵树》)。这些都体现牛汉所肯定的生命质,是坚硬的、顽强的和不妥协的。
  有一首题为生命的诗,共两节,合起来总共九行,他写了牛个多世纪。其中前半首写于1946年,后半首写于1996年,五年后即2001年再改,此诗写作经历了五十五年。诗意大抵如下:头发向上生长,又直又硬,脊骨也在向上生长,又直又硬;五十年后,头发脱得几乎净光,剩下的头发如一支孤军仍向上生长,又直又硬,仿佛是生出了骨头。最动人的是这样一句:“而骨头也像头发/一根也没有弯曲”。从流行的“纯美”的眼光看,这孤零零的、硬邦邦的头发,比起目下广告上的那些又黑又柔的秀发来,它实在一点也不美。但它体现了诗人牛汉独特的审美向度,这直,这硬,这仅存的“孤立”,这既不媚雅又不媚俗的坚定质朴是最美的。因为经历过也目睹过众多的生死,所以,他能够在莎士比亚的“懦弱的人一生死一千次,勇敢的人一生只死一回”之后,对此加以改写:“勇敢的人死一千次仍勇敢地活着,而懦弱的人仅仅死一次就懦弱地死去了”(《生与死》)。
  牛汉的诗绝不“甜美”,甚至也和“细腻”、“精致”等不沾边。他的诗和他的人一样“粗糙”。这也许是他的缺憾,但话说回来,若是没有这“粗糙”,又到哪里去寻找诗人牛汉?牛汉的诗有一种质朴无华之美。呈现出来的是生命的原质,是一种不打磨,不刨光,也不搽雪花膏的,来自生命深处的呐喊和嚎叫,带着血水,更带着愤怒。说他不打磨,不等于他的诗没有打磨,他的诗在用字、音响、节奏方面都是很有讲究的。他把艺术性的追求置放于生命的热烈呼喊之中,他拒绝那种雍容华贵的装饰,他宁肯在诗中保留下那种刀凿斧砍的痕迹,而使他的诗显露出诸多的棱角和尖刺。牛汉创造了仅仅属于他的粗放风格。
  这位诗人的胸中始终孕育着铁石铸成的句子。他写的是大情大义大爱大恨,儿女情,英雄气,都被包裹其中。汗水、泪水、血水都搅拌成混沌的一团。那是一种沉淀的、浓缩的、凝重的、是一种世所罕见的坚硬的汁液。牛汉是一个硬汉子,草原上的风雪雷电,养成了他的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但是透过那大情大义大爱大恨,我们却发现了诗人内心的一种柔性。对土地、对天空、对人民、对真理和正义,他爱得心痛。因为是爱得深,所以当所爱受到伤害,他的愤恨也深。男人有情,男人也有泪,但男人的情不轻露,泪不轻弹。生命在荆棘中燃烧,皮肉被刺伤流血,不是无泪,而是“泪比血隐藏得深,泪全部凝聚在心里”,“刽子手们猎取到的只是血和尸骨,他们找不到泪”。
  2003年3月20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这是牛汉《铸钟人的呐喊》诗中的句子。原句为:“向里面浇灌吧,铜的铁的血的火的液汁”。见《牛汉短诗选》第54页,银河出版社2001年8月香港第一版。
  ①牛汉《血和泪》中的诗句。见《牛汉短诗选》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