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忽然在了生前好友

作者:彭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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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半个多月来,我一直有些六神无主。
  我想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一篇怀念江堤的文字,可我怎么坐也坐不下来,我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我拖着。仿佛文章一天不写,江堤这一天就还活着。
  是的,江堤还活着,江堤不过是去了远方。
  这个夏天,发疯似地热,天老爷简直是失去了理智。要是从前,我就会找个什么由头到江堤的岳麓书院去躲一躲,河东河西大不一样,特别是河西的岳麓山下,气温至少比河东低五度。岳麓书院呢,那就更是一个避暑的胜地了。可现在,江堤却到另外一个清凉的世界避暑去了。有一天,我因事到河西,习惯性地就开始拨打江堤的手机。听到的回音是:“对不起,您要的用户已关机。”关机,怎么又是关机呢?唉,江堤,不是“又是关机”,而是永远地关机了。
  上个星期,江堤的爱人小赵来电话,要我去一下,说是江堤生前还有一些未了的事,要找我打个商量,有可能的话委托我办一办。我立马就去了。江堤的家,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
  江堤的儿子李杜兮,见面叫了我一声伯伯。他脸上的笑看了叫人难受。小小的年纪,还不到十四岁,怎堪承受这么大的悲痛哦?小赵的脸上,更是挂满了悲伤的泪水。一开口,喉咙就哽着咽着,她把我带到了江堤的书房,书房依旧。只是书房的墙上挂的是江堤的遗像。遗像下摆着一只很大的缸子,缸子里燃着烛和香。地上铺着毯子。我知道,按规矩,我是要烧香磕头的。我点燃了三支香,我磕了三个头。但不知为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江堤没有走。
  江堤太年轻了,江堤还只有四十一岁。
  江堤是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四点多告别人世的。我早上八点听到这个消息,当时,我的脑壳中一片空白。我坐在书桌前,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我感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游戏规则都乱了,太不公平。真的,太不公平。像江堤,才华横溢,诗写得好,散文也漂亮,最难得的是,在朋友圈中,他的仗义是有口皆碑的。他究竟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老天就要派来一个叫病魔的家伙夺去他的性命呢?江堤有一个玩得好的哥们,见我便愤愤地说:江堤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也太不哥们了吧?
  是的,这一次,江堤真的是太不哥们了。
  我和江堤的第一次见面,是一九八六年的某一天。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太阳不大,风中带着些寒意。长沙市青少年宫的门口,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旁,一个系长围巾戴眼镜仿佛三十年代知识分子模样的青年在向我招手。他是来接我们过河去,好像是参加一个什么活动。当时,同去的还有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刘清华,陈惠芳那次去没去,不记得了。江堤那次给人的印象太深了,特别是灰色的长围巾,风一吹,飘起来,那一种潇洒的气质和风度,简直让人羡慕和嫉妒。
  从那以后,因为诗,尤其是“新乡土诗”,十七年来,我们的生命可说是紧紧相连了。
  一九八七年,江堤、陈惠芳和我共同创立“新乡土诗派”,之后,我们合作编著了《世纪末的田园》《家园守望者》《新乡土诗派作品选》,还编了四辑《新乡土诗研究资料》,早两年,湖南省文联出版《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大型丛书,其中有一本江堤、陈惠芳和我的三人合集,也可算得上是“新乡土诗派”十多年来三位创始人的一次集中展示吧。
  我有一本诗集,叫《流浪的根》,后记是江堤写的。江堤说:“我在岳麓书院最早的两年中,接待次数最多的一位诗人是长沙《空中之友报》的彭国梁。在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而又有些闲散的情致要表达的时候,或者在他有些隐晦的苦涩,难言的痛楚亦或是不便向一般人言及的高兴要倾吐的时候,他便骑自行车或搭的,不分早晚亦不分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极自然地在岳麓书院之前雀跃而下。”“岳麓书院有一绝妙的去处,那就是百泉轩。”“静极。在这远离市井和红尘的下午。我们静坐轩内,开门是美丽的后花园。‘碧沼观鱼’、‘花墩坐月’的美景尽收眼底。……这时,茶已过三巡,彼此都有些话要倾吐,于是作诗。伏于茶几之上,泉水的流淌之声顺笔尖精气一样倾泻,坚信每一个字都达到了快感。高潮的跌宕就像一首歌,又像泉水穿过峡谷,我们几乎能同时感觉到诗歌肉体的舒缓和精神的完善。国梁的一些美好而有深度的诗歌,如《茶青色的池塘》《进城的公牛》《虹》等等,大都是在这样的下午,这样的地点写成的。”
  这样的下午,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个梦。
  这样的下午,因了江堤的离去,而成了绝版。
  江堤也有一本诗集,名叫《液体树枝》,后记是我写的。我说:“江堤好客。特别是远道而来的朋友或慕名而至的诗迷,江堤那份诚恳和热情,着实让人感动。”,“远方陌生人推门进来,说找江堤,然后介绍自己一二三四。江堤微笑,让座,然后谈诗,打话。当然还免不了要到菜市场去观察一番。”我还说:“与江堤一道出门,那份轻松随那份出人意料的愉快简直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某次乘船至安乡,三等舱内烟雾弥漫人声嘈杂,而我们则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向往之中。”“到了安乡,我们踩着自行车,行走在油菜花中,我们走进一位长年卧病不起的农户家中,还站在禾场上与鸡鸭鹅们一起照相。”“某次,我们又背包一背,到了湘西。”“我们从泸溪经吉首再到凤凰”,“江堤在沈从文故居的一张椅子上诗兴大发,随便抓住一页废纸,便旁若无人地读将起来”,“我们在沈老的石碑旁坐下,此时无声胜有声。后来,我们又到了一个叫阿拉的城堡,我们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和江堤一道在湘西呆了半个月。纯粹是为了寻诗。每天晚上就趴在一位诗友的书桌上炮制。湘西在江堤的血管中奔涌,然后通过其笔尖往外流淌。我真有点嫉妒他。他的诗句中那不安的灵魂让人一见,其灵魂也为之不安。和江堤在一起,你会感到你是和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一起。你和他出门在外一次,便会时时想起你那次和他的出门在外。”
  这都是十年前的浪漫了。以后的日子,“为了生活,我们到处奔波。”从表面上,我们离诗越来越远了,但诗已浸入我们的骨髓,无论我们写什么,诗都在其中。江堤走了,一个人到另一个世界寻诗去了。江堤连包都没背一个。江堤到了另一个世界,牙齿还会不会出血呢?还会不会因为肝的缘故见酒就摇头呢?江堤说:“生命原本无所谓活与不活。”
  活与不活,怎么能无所谓呢?要知道,你走了,我忽然就成了你的生前好友。这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荒唐。七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我是以你“生前好友”的名义代表朋友们来向你说几句话的。你不知道,当时我一开口,喉咙就哽住了,我四肢发麻,我差一点就倒在了你的旁边。
  人的生命太脆弱了,人的肉体太渺小了。
  此时此刻,我真的希望人是有三魂六魄的。我甚至希望江堤能变成一种鬼。江堤不是在诗中说:“我站立如树/树站立如鬼/鬼站立如我”吗?要是江堤能以一棵树的形式站在岳麓书院,那我会经常地到那棵树下去找江堤聊天的。
  我知道,这篇文章有些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现在这世界,连老天都不讲逻辑了,我又何必那么拘泥呢。
  天凉了,记得加衣,江堤。
  
  
  
  
  
  
  
  
   2003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