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9期

诗二首

作者:西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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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子志
  
一万只蚊子团结成一只老虎,减少至九千只团结成一只豹子,减少至八千只团结成一只走不动的黑猩猩。而一只蚊子就是一只蚊子。
  
一只吸血的蚊子,母蚊子,与水蛭、吸血鬼同归一类,还可加上吸血的官僚、地主、资本家。天下生物若按饮食习惯分类,可分为食肉者、食草者和吸血者。
在历史的缝隙间,到处是蚊子。它们见证乃至参与过砍头、车裂、黄河决堤、卖儿卖女,只是二十五部断代史中没有一节述及蚊子。
  
我们今天撞上的蚊子,其祖先可追溯至女娲的时代。(女娲,美女也,至少《封神演义》中有一此说。女娲性喜蚊子,但《封神演义》中无此一说。)
  
但一只蚊子的寿限,几乎在一个日出与日落之间,或两个日出与日落之间,因此一只蚊子生平平均可见到四五个人或二三十口猪或一匹马。这意味着蚊子从未建立起有关善恶的观念。
  
有人不开窗,不开门,害怕进蚊子;他其实是被蚊子所拘禁。有人不得不上街头的厕所;当他被蚊子叮咬,他发现虽奇痒但似乎尚可容忍。
  
我来到世上的目的之一,便是被蚊子叮咬。它们在我的皮肤上扎进针管,它们在我的影子里相约纳凉,它们在我有毒的呼吸里昏死过去。
  
深夜,一个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人自打耳光。他不是在反省,而是听见了蚊子的嗡嗡声。他的力量用得越大,他打死蚊子的机率越高,听起来他的自责越严厉。
  
那么蚊子死后变成谁?一个在我面前嗡嗡乱飞的人,他的前世必是一只蚊子。有些小女孩生得过于瘦小,我们通常也称她们为“蚊子”。
  
保护大自然,就是保护蚊子及其它,其中包括疟疾之神。保护大自然,同时加快清凉油制造业,就是努力将蚊子驱赶出大自然。但事实证明这极其困难。
  
把蚊子带上飞机,带上火车,带往异国他乡,能够加深我们的思乡之情,增强我们对于大地的认同感。每一次打开行李箱,都会飞出一只蚊子。
  
蚊子落过和蚊子不曾落过的地方,看上去没有区别,就像小偷摸过和小偷不曾摸过的地方,看上去也没有区别。细察小偷的行迹,放大镜里看见一只死去的蚊子。
  
契丹面具
  
契丹的游民和工匠汇入不是契丹人的人海。契丹的太阳,它上升和下降的速度,我们只能推算,假装把握十足。
  
我选择一只老鼠命名为“契丹老鼠”,它就躲在我的房间。而适应辽阔草原的契丹雨滴,始终不曾落在我的头顶。
  
一把大剪刀剪断了契丹王朝紊乱的命脉(这鹰的王朝、骏马和大角山羊的王朝);再无人负责舞枪弄棒,保证契丹的英名能够持久震荡。
  
有人记得契丹,只因为十六世纪的欧洲人曾拿不准,“契丹”和“中国”是各有所指还是一国两号。
  
潘家园古董市场上出售的契丹夜壶,令古董收藏家会心一笑,他听见夜壶向他低声询问:“谁是‘契丹’?”
  
偶然有人剃出契丹发式,无知者以为他古怪如同英国朋克,有知者以为他高深如同意大利僧侣,但他实际上无意间扮做了契丹的幽魂。
  
……但是,没有了契丹王朝,就像没有了项挂琥珀璎珞的契丹公主,用染着红指甲的手指弹奏她的月牙弯刀。
  
她的花容被时间从骨头上挖走,而时间挖不走的,是历史博物馆里这副以她的花容为记忆、被蚯蚓爬过的黄金面具。
  
契丹把自己打造成一副黄金面具。它所有的尊严只建立在黄金而不是如今几乎无人能够读懂的契丹书法之上。
  
对历史而言这是野蛮、胆大妄为:似乎一张假脸比一张真脸能够更加有效地管理地下的黑暗和地上的大风呼啸。
  
万千幽魂会围绕这副面具齐刷刷跪倒。要是那位不复存在的公主允许,他们会轮番戴上这副面具,轮番代表一个不曾被苍天认可的王朝。
  
一戴上这副面具他们便看不见,听不见,并且有话说不出。他们会在死后九百年悟得天道。
  
在历史博物馆的玻璃展柜之内,这副黄金面具的价值正在攀升,而其重量或许正从三斤减轻为一两,减轻为一张华丽而靠不住的包装纸。
  
而契丹的幽魂们或许正在赶来,要抢走他们公主的面具,同时根本否认曾经有过契丹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