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失散的书(外一篇)

作者:马 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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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能从书中撕下一页
  把它插在明天的风中?
  ——司徒乔木《书》
  一九九四年,失散的书有:《忏悔录》(两卷)、《静静的顿河》(四卷)、《追忆逝水年华》(六卷)、《世界经典爱情小说》(六卷)、《英雄挽歌》、《三言两拍》、《水浒》(两卷)、《红楼梦》(三卷)、《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梁实秋散文》(四卷)、《林语堂文选》(两卷)、《沈从文小说选》(两卷)、《金瓶梅》(两卷)、《我承认我历尽沧桑》、《镜与灯》、《四个四重奏》、《美学史》、《悲剧的诞生》、《鲁迅选集》、《草叶集》、《古都·雪国·千只鹤》、《巨人传》、《白鲸》、《浮士德》(两卷)、《海涅作品集》、《唐璜》(两卷)、《美国现代诗选》(两卷)……
  一九九三年,我离开乐清去南京。我一走,我原先的原本就摇晃不定的生活空间就丧失了,原来租住的房间被房主转租给了另一住户。我的所有的生活用品和书籍、杂物都被堆到了一个原来就塞满了杂物的小间里。原先的空间(租住的房间),原本就摇晃的、飘荡的、危险的,而当我的一切用品(包括书籍)与那些面目不清的杂物共存一间小屋里,于是就更加的危险了。而在我的所有中,当书的比例一日一日地加大,再加大,它的体积的总量,它的相对的值超过我的所有其它用品的量和值的时候,当这些书又处于这样一个杂物中间的时候,于是书就处于最大的危险之中了。无论是谁,只打开那个充满尘埃的杂物间,首先看到,占据视野的是书,一直到最后,看到的、占据视野的仍然是书。空间越小,越杂乱,这些散乱的、蒙尘的书就越是从黑暗、尘埃中凸现出来。当一个有书的人,他越清贫的时候,他的书就越危险,仅有的几本书把他的极少量的日用品都覆盖了。书,这时已最大程度地暴露在空气之中。这时,它的失散就成为必然的了。
  夏季来临的时候,在一个能充分看清书的体积和数量的午后,我的书开始一捆一捆地散失了。一个家教淡薄的初中生,他的目光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书,他的不可抑制的卖书的欲望支配着他的简单的头脑,轻易地搬走了我的书(轻易的,没有什么,没有为什么)。初中生要这些沉手的(不是沉重的)书、能在磅秤上称出斤两(不是重量)的书,他把它们一捆一捆地送到一个收废纸的老头那里,老头从裤腰里抠出一丁点钱买下了这些可以赚钱的废纸。卖了这些废纸的初中生手拿着这些钱,去买许多冰棍,再去打电子游戏,很快就消费掉了。我的这些长时间积累下来的书,经过一个初中生的头脑和手,骤然间失重了,轻飘飘地成了落在地上的脏乱的冰棍纸,它成了比废纸还要废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在南京,我的书,我无法看到,它继续以这种方式,从杂物间里被搬走,继续这样地流失着。最后,从失散变成流失,这些书变成了类似于水的东西,像水一样地往更低处流去。这些书最后被收废纸的老头转卖给了摆地摊的书贩子(老头从中牟利了),然后被书贩子摆在地上与那些武打、色情、迷信的东西为伍,然后书贩子又卖给了另一些人(书贩子从中牟利了)。
  但是,买卖又是多么的神奇,那些书最后被另一些爱书的人买走,重又插到书架上去 了。它经过初中生无知的手的转换,经过收废纸老头、摆地摊书贩子的转换,先是成了比废纸更废的毫无价值的东西,最终又回到了它原先所具有的价值上去。前者是能指与所指的背离,它们是彻底地互相背离的,而后者却是能指与所指的再一次完整的契合。这是我所庆幸的。
  现在我描述失散的书,我只能用“那些书”这个词语,它相对于我现在所拥有的这些书而存在于另一个空间。那些书现在存在于什么地方,放在哪个书架上,这些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事了。我在那些书上都曾经签有名字,盖上了图章,这显然已成了那些书的阴影,它匍匐在每本书的扉页上目录旁,这个符号的指向是上述的失散、转换的过程,是另一种被购买的过程。它的所指已被各种手(无知的、较有知的、有知的手)所扩展,它已彻底地脱离了户籍和拥有的指向,它的陈述是这样的:1994年。夏季。午后。无知的家教淡薄的初中生。被搬走。被交换(这中间这些书钱,更确切地说废纸的钱被用于买冰棍和打电子游戏)。被另一些爱书的人买走。被再次插到书架上去。
  那些失散的书,经过辗转、消失,成为被我怀念的一些事物。它的所指正在无限地扩大:
    就这样,在黑夜,在荒凉的农场,在高岗
    一个人阅读着另一些人
    堆积如山的书中
    必有一本书叙述所有的书,其余的书叙述所有的人
                 ——司徒乔木《书》
  后来,翻阅博尔赫斯小说集,读到了《沙之书》。博尔赫斯在《沙之书》中这样描述书:
  我记住地方,合上书。随即又打开书。尽管一页页地翻阅,铁锚图案却再也找不到。……他让我再找第一页,我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白费劲:封面和手指之间总是有好几页。仿佛从书里冒出来一样。……“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没有什么比博尔赫斯的书更无限、更神奇的,没有。博尔赫斯揭示出了书的虚无性和无限性。我的那些失散的书,那些书,它们也一样地远离了我的阅读,成为一种虚无的存在,这样,我也可以像老博尔赫斯一样,我可以处于它们中间的任何一点,正因为它的虚无,这样,我所在的这一点也一样: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现在,书店里的书越来越贵,我的购买速度也越来越慢。我现在的买书速度要比一九九四年以前缓慢得多,几乎处于停滞的状态。我的书架的很大的一部分,仍然空着。也许我今后将很少购买,因为书本身是无限的,虚无的。
  
  一本素描集
  
  书架的右边,最上边的一层。站着,伸手,够不着那上面的书。一本毕加索素描集,就放在那上面。一些书放在它的上面,另一些书放在那些书的上面,再一些书放在那些书的旁边。我把这本书放在这上面,放在这些杂乱的书中间,已经有五年了。这之间,我一共才抽 出它两次。两次都是这样,先试着用手够(明知道站着伸手是够不着的),够不着,然后回转身找凳子,然后搬过凳子,然后站到凳子上把这本毕加索素描集抽出,拿下。有一次 (两次中的一次),仅仅在手上拿了一会,什么也没干,没有打开,没有读画,过后又把它插回原处。
  书房里还有其它的书,《乌有乡消息》、《追忆逝水年华》、《铁草》、《硬汉不跳舞》……。但是,我想,书架右边,最上一层,那里还插着一本毕加索素描集,那里面有着奇异的线条(啊,线条),奇异的体积,还有奇异的男人,奇异的女人。但是,毕加索素描集对我有什么用?它对我真的没有什么用,五年间一共才抽出两次,而且其中一次还未打开!总之,毕加索素描集对我们这个时代是太没用了,除它的原作能拍卖几百万美元之外,还有什么用呢?除了再次拍卖,它是没什么用了。
  但是,我仍会想到它,想到书架上的这本毕加索素描集。它插在那里,被别的书压着,它不动,它却是确实在那里,它的里面,复制的毕加索的线条,仿佛在我眼前晃动,那些奇异的线条,它几乎要高喊:“我是无用的,我确实是对你没用处的!我是复制品,我请求你忘掉我!”这是毕加索素描线条的潜在语言,它有一种潜在的愤怒,它努力扩张着,无用而愤怒。在今天,人们使用金钱,不使用线条,或者把毕加索的线条当金钱来使用,在拍卖会上用它来勾勒金钱的裸体。
  这本毕加索描集,它被我放得这么高,它使我因此而减少了取下的次数,事实上是减少了阅读的次数。五年间,事实的阅读仅仅一次。这一次,还有许多读不懂的地方。当我翻阅其它书的时候,我会偶尔想起这本毕加索素描集。这样一个物质时代,正被毕加索的线条所窃笑。这个时代的欲望,把毕加索的线条扩张了一千倍、一万倍。是它把毕加索的艺术挤到一个令人窒息的角落里,纵容商人用金钱与艺术对话。
  我想,无论何时何地,毕加索的线条总是构成它的强烈的反讽意味。这时,我将会再次听到它的高喊:“看哪,这些人们,这些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