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3期

诗人自选诗(七首)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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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马群
  
  兀立荒原
  任漠风吹散长鬃
  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
  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
  三五成群
  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
  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
  
  同是马的一族
  却与众马不同
  那拖曳于灌丛之上的粗尾
  披散胸颈额前的乱鬃
  未经梳理和修饰
  落满尘沙的背脊
  不曾备过镶银的鞍具
  强健的臀部
  没有铁的烙印
  在那桀骜不驯的野性的眼睛
   里
  很难找到一点温顺
  
  汗血马的后代
  突厥铁骑的子孙
  一次酷烈的战役中
  侥幸生存下来的
  古战场的遗民
  荒凉土地的历史见证
  昔日马中的贵族
  失去了华贵的马厩
  沦为荒野中的流浪者
  面临濒于灭绝的威胁
  与狼群周旋
  追逐水草于荒漠
  躲避捕杀的枪口
  但是,即使袭来旷世的风暴
  它们也是不肯跨着求生的一
   群
  
  也有过
  于暮色降临之时
  悄悄地
  接近牧人的帐篷
  呼吸着人类温暖的气息
  垂首静听那神秘的语言和笑
   声
  潜藏于血液中的深情
  从野性的灵魂里唤醒
  一种浪子对故土的怀念
  使它们久久地
  默然凝神
  可是只需一声犬吠
  又会使它们
  消失得无踪无影
  
  牧人循声而出
  遥望那群疾不可追的
  隐匿于夜色之中的黑影
  
  会轻轻地说:
  哟嗬,野马群……
  
  诗 人
  
  我自称过诗人
  那是在我忘了我的时候
  
  当我重又看到自己
  我便绝望了
  我不是诗人
  很多人也不是诗人
  
  诗人在哪里?
  他是谁
  
  他活在史册里消失在人群中
  他的诗句被传诵
  品种却已绝传
  他是凤凰
  也是恐龙
  现在找不到他
  然而他活着
  以平凡的样子
  普通的容貌
  呼吸在人群中
  毫不引人注意
  真正的诗人
  不在名利的跑马厅
  
  诗人在哪里?
  无人回答
  
  难道……一个也没有吗
  那种用简练的语句
  在人们心中播种的人
  那种用沉重的双足
  从人类记忆走过的人
  那种一只手抓住过去
  
  另一只手抓住未来的人
  那种把自然的心思
  鸟兽鱼的语言
  翻译给人谛听的人
  
  诗人在哪里?
  我环顾八方
  
  我看见有人
  正在把一个时代放在器皿里煮
  煮,蒸馏,搅拌
  头颅之器皿
  在热血之火上
  被苦闷搅拌
  据说要提炼什么
  
  一种永恒的元素
  
  我乃相信
  这世上也许会有
  诗人出现了
  
  羊
  
  农历戌辰年正月初一
  他啃完
  一只内容异常丰富的羊头之后
  突然想到
  在自己短暂渺小的半生中
  已经整整吃掉好几群羊了
  在这个大屠杀的节日里
  他仿佛有些伤感
  然而这并不能妨碍他正当的食欲
  他接着又吃了二十串烤肉
  灌下两瓶鲜啤酒
  然后,他想赞美羊
  
  记得去库什台草原的盛夏
  满山遍野的羊肉们
  
   正低垂着头
  它们吃草就像亲吻土地
  它们亲吻土地就像朝他顶礼膜拜
  他是它们的神
  打马从它们当中飞驰而过
  使它们惊恐四散
  他像奴隶主对待群仆一样
  骄横 粗野
  哈哈大笑
  然后用
  亲王挑选过夜的宫妃那样
  淫亵的目光,一个个打量它们
  伸出食指
  “就这只吧。”
  
  他就是命运
  他的食指就是生杀之矛
  他的话就是使羊变成羊肉的界定
  
  他从不懂羊的哭声和哀告
  也不打算弄清它的社会关系和亲族
  它被拖走的时候
  羊们都直愣愣地看着
  一言不发
  
  屠者念经
  经日:“真主,这不怪我”
  念毕抽刀——人的利爪
  贴近它柔软的颈子
  喷血
  溅红了刀子
  屠者用嘴咬住溅血的刀子
  细心地
  老练的强奸犯那样跪在地上
  剥开这只羊的衣服
  露出那
  鲜红和黑白相间的
  第一次暴露的肉体
  人是用水和火
  使尸体发出香味的
  
  来吧贵宾
  羊头和羊耳朵属于你
  吃呀女客
  羊前腿的那条精肉属于你
  在分食一具尸体的时候
  是需要讲究等级的
  所以可怜的孩子们这群小兽
  只配吞吃煮熟的肠子
  井绳一节节
  放进雏鸟般大张的嘴里
  而您贵宾
  您肥胖而行动不便
  您坐在花毡上的身躯
  是个完美的正方形
  嘴和肚皮是您
  最醒目、最豪迈的器官
  
  羊在减少
  羊在减少中不屈不挠地繁殖
  羊依然有浓烈的腥膻之气
  
  羊费力地吃草
  草变成肉
  肉被人吃成存栏数和价格
  吃成人和土地之间达成的协议
  羊费力地吃草
  把草转换成肉
  人说“快点儿!”
  羊说“请稍等。”
  羊说完就低下头
  在沙漠里认真寻找每一棵草
  
  羊在沙漠里走着
  
  它们看起来都很善良
  温顺
  
  从不吃人
  但是它们不会唱歌
  它们没有地方发表自己的:
  只有努力地去完成
  吃草的使命
  
  吃草已经很累
  然而它们从不交头接耳
  直至这个世纪
  它们还没有发明自杀
  它们的嘴唇
  磨出了厚厚的茧肉
  这使它们永远不会说话了
  
  牧羊人唱歌的时候
  它们停住了吃草
  
  抬起头
  
  眼神悲哀
  
  一动也不动
  牧羊人的声音喑哑
  有时却像石头一样
  飞抛到空中,落下来
  变成戈壁上的石头
  牧羊人对羊的倾诉
  羊礼貌地装出听懂的样子
  
  
  不管听懂了没有
  
  羊是尊重牧歌的
  
  羊由衷地感激人
  是人赶走了它可怕的天敢
  是人在保护它
  并且派狗维持秩序
  为了表示感激
  献身是值得的
  
  
  羊的唯一的词语
  
  是一声孩子式的讨好
  
  羊群被赞美为白云的时候
  它们在沙漠里走着
  作为一支
  与人的关系最悠久、最密切的种族
  低头缓行
  被习以为常
  永远不会濒临灭绝
  也永远不搞计划生育
  直到有一天
  
  
  人类毁灭
  
  羊,还活着
  
  (最近,人们正四处搜集各式的羊角
  据说作为一种古老原始
  且已完全退化的
  武器
  可以用来装饰墙壁)
  
  沿着河流(组诗)
  
  河的耻辱
  
  如今最大的特点是河流已为道路代替
  所有的道路都蜿蜒
  它们模仿河
  所有的道路都迎着车轮急泻
  然而没有浪花
  所有的道路都汇集于城市
  却绝不奔向东海
  我不知这世界何以变得如此干涸
  
  后来我下决心去寻访伟大的河流
  结果见到的令我失望
  它们已远不如想像中那么雄壮
  奔腾的浊流驯顺如羊
  平坦的大地缺乏瀑布
  著名的大河不再如反叛的马队围困城墙
  
  它们像流水线一样平庸呆板
  这暴躁强蛮的高原之子已经衰老了么?
  
  在泻洪闸的枷锁下挣扎喘息
  降低水位的河岸露出卵石老人般的牙齿
  可怜的水流无力承载船舶
  它们被人撕成细窄的小布条
  一路遭受瓜分
  像古代的生辰纲被沿途抢劫
  连淹死人的事也变得异常罕见
  
  陡直的土岸下你咆哮的怒吼呢?
  倾斜的大地上你奋急的扑跃呢?
  连日的暴雨中你凶猛的围猎呢?
  哦,河流你这大地的精力万物的血脉
  难道你会衰老到这种地步么?
  在入海口,你会肮脏地通过生命的终点
  使你朝圣者的一生
  蒙受一名败将垂头丧气的耻辱么?
  
  河的神韵
  
  据说地球上没有河的大陆只有南极
  但那是水的宝库世界的电冰箱
  我敢说,没有原子弹和航天飞机并不可怜
  没有真正的河流才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当前尚没有一个明智的科学家
  指出河流问题是全球性的问题
  
  河流的颜色是人眼睛的颜色和肤色
  河流的声音是人语言的声音或歌声
  河流的途径是人生活的途径或历史
  唯有河流是贯通了世界的起点和终点
  养育我们的祖先乃至后代子孙
  
  对河流不能实行计划生育和堕胎
  否则扬子鳄和河豚就会灭绝
  对河流不能随意切割和过分利用
  否则大地会得心肌梗塞和血管硬化
  因为河流是整个民族的精气神儿哪
  
  三军洗兵马我河乃有势不可遏之志
  横槊赋悲歌我河方有深不可测之心
  躬身拉巨艟我河方有穷不可辱之泪
  砥柱立中流我河方有骨不可折之气
  好心肠的江,黄皮肤的河
  你是我的泼墨、大草、唐诗呵……
  
  你是混有李白的酒、项羽颈上血的水
  你是屈子披散的长发、西子浣过的轻纱
  你也是突厥嗒嗒的铁骑一泻千里
  你是俺的黄土高原的信天游呵
  唱凄凉,唱悲壮,唱生生死死
  你唱从古至今永恒的语言,河的神韵!
  
  河的墓地
  
  沿着胡杨林标示的曲线
  去寻找一条名叫叶尔羌河的墓地吧
  这是一桩足以使你成为作家的壮举
  
  与掬起河水午餐的赤足者用目光交谈
  与头枕卵石眠于沙枣荫下的老者共休憩
  与细腰长腿的汲水少女互相凝视半世纪
  
  这些人呐,和这条不甚著名的河一样
  皮肤浑黄、黧黑但嗓音沉宏有力
  干燥的漠风并没有烧焦她胸腔深处的灵鸟
  
  他们总是沿着河流播下自己的种族
  在昏黄的风沙下植起白杨林垒起石头城
  植起戴面纱的风俗垒起冷月的圣坛
  
  他们的歌舞也是叶尔羌河教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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