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9期

无处不在的忧伤

作者:沈泽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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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是灵魂的独唱。技巧之上,语言之上,灵魂以赤裸的形式呈现在诗中。这在一首、两首诗里尚不明显,但当结集出版,诗人在上百首或数百首诗中对大小、上下、内外、远近的人与事有所言说时,灵魂将无所遁形地暴露出来,谁也无法隐瞒或抽出。因为隐瞒和抽出也是一种暴露。
  黄亚洲的《磕磕绊绊经纬线》可以一般地看作记游诗。记游诗在古人笔下曾创造出无数精品,至今犹被传诵。出游,以强烈的新鲜感刺激诗人的感官,激发层层叠叠的联想与想象。古人所谓的“壮游”是诗人生命史中不可缺少的必有之义。亚洲的记游诗与此稍有不同:所到之处,灵魂无数次地曝光,由此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沉郁博大的人格画卷。孔子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即不忧个人之忧),勇者不惧。”黄亚洲的诗庶几近之。智慧的判读,仁者的隐忧,勇者的无畏,三位一体共同支撑起黄亚洲的人格大厦,这跟我与亚洲二十年间交往过程中所感觉到的完全一致。
  三者之中具有核心意义的是仁,仁人爱物的“仁”。当他在苦寒的高原看到披着一身厚厚皮毛的耗牛时,亚洲说:“兄弟,你在青藏高原不曾挨冻/这样我就宽心了”,这不但因为亚洲属牛,冥冥之中与耗牛有一脉相通,更因为亚洲视耗牛为平等的生命体,感同身受地体验着无言耗牛的苦与乐、喜与悲。基于同样的仁爱之心,当他骑着骡艰难登向孟达天池时,黄亚洲无心领略这一番感觉的新奇和风光的瑰丽,却注意到“骡蹄/已疲乏如敲不响的木鱼/我看见一条条白色涎水/滴答滴答/如屋檐的冰凌/挂满骡唇”(《骡走孟达天池》),以致发出如此感慨:“我现在已明白世上所有的浪漫/都有着痛苦的支撑”,愤然决然地说出:“骑骡与骑马没什么不同/一个奴役的过程”!仁者不忍,也就是有孟子所说的“侧隐之心”。可叹这种侧隐之心已告别我们这个民族半个多世纪。
  悲悯的仁者之心必然引发出诗人忧患和对无常世事的批判性解读。在《韶山故居》中,有如下一个振聋发聩的诗节:
  文七妹是信佛的
  她希望儿子长大了也有求经之志
  儿子后来长大了
  也果然向西方求经了
  求回的经却是错版的
  上引的最后两句中,智慧与勇气二者一齐在起作用,但仍然宽容地对待已经作为逝者的“儿子”,诗人宅心仁厚于此可见。
  无处不在的忧伤集中地呈现在39首异域记游诗里。这些诗的特点是写的都是国外的风情风俗、人文景观,但诗的背后始终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一个情结——中国情结。无论黄亚洲去到天涯还是海角,他始终把异地所见所感,与父母之邦中国比较、验证、探询与求索,可以说离故土越远,中国在心中的隐形存在就越庞大。《地铁群雕》决不只是对莫斯科地铁壁画上的前苏联士兵群像有所议论,实际上寄寓着诗人对“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本土必须与时俱进、更新观念的良苦用心。在《赤塔,十二月党人教堂》中,诗人倾情赞美了这些“惯于在雪中的小木棚里/点亮半根蜡烛/庆祝又一个婴孩的降生”、宁愿追随丈夫到炼狱底层的公爵夫人,十二月党人的伟大妻子们!这首诗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无疑是在无声地批判眼下中国以性取代爱、以金钱、权势为人间最圣洁的感情埋单的道德沦丧。
  仁者的隐忧在《毛利族歌舞》一诗中尤其沉重、尖锐。在诗中,当诗人写了毛利族以夸耀祖先的肢体语言招徕游客之后,结尾三行如是说:
  
  舌头像蛇一样吞吐
  
  地球是餐厅
  他们什么也没咬住
  
  一个古老民族,如果一味闭锁,陶醉于往昔的光荣,拒绝更新求变,其结果必然会像毛利族歌舞班子那样只能在餐厅的一角卖力折腾,供国外猎奇的游客作为活标本来观赏。正是这种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忧伤,使在另一些诗中突兀出现的句子变得可以理解:“如果地底下不曾埋藏冤屈/土地怎么会冒出如此大的热气”(《地热喷泉》);“我们也曾含泪寻找北斗七星/这种苦苦的追寻/差点使我们,毕生/泪水长流”(《萤火虫洞》);“在听取钟声的时候/你更多想到的/不是时间,而是/你/自己的心”(《教堂钟声》)。
  不但是在上述诗篇中,即使在轻松、愉悦的作品里也可以听得到忧伤的弦外之者。《红瓦绿树的城市》、《堪培拉》、《我的苏兹达里》、《涂鸦》、《科莫湖》等诗从语义层次去读解,无非是赞美绿树鲜花的生态城市,或者流连于安详、宁静的人居环境,或者激赏无拘无束、自由美丽的人性,似乎与一般的旅游诗区别不大;但如果深入作品的隐形层次,就会发现原来这一切都是今日中国所缺少的。何日可以在本土重逢?亚洲在写它们时,我想,必定会在心中这样发问。
  当然,黄亚洲的关怀,还有更广大的空间,这就是对地球和人类的担忧和焦虑。《诗走中东》就是这样的一辑诗。我尤其注意到诗辑《感觉澳洲》中的《阳台上站着教皇》,在诗的结尾部分有如下一个诗节:
  
  他披着红袍,注视
  阳台下的整个地球
  又咸又腥的人类,成为
  他眼中,一粒
  永远挂着的泪珠
  
  我想,这粒泪珠也始终在黄亚洲的眼中挂着。
  忧伤是一种痛。痛是爱的另一种形式。黄亚洲热爱华夏文明,热爱这片山河大地古老而悠远的芳香;他也同时热爱被不同宗教、不同文化所哺育的人类,热爱和谐、淳朴的人际关系、充满发现与创造的人类智慧,以及人类天赋的共同参与、 自由选择的权利。——而当这种爱被误导,被囚禁,被剥夺时,就转化为痛,一种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刻骨铭心的痛。
  基于以上理由,我拒绝对《磕磕绊绊经纬线》作“文本”研究。让时至今日还嚷嚷“让诗回归诗”的胡说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