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向乡贤学习(二则)

作者:黑 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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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之伤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令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南宋·蒋捷《虞美人》
  
  中国伟大的诗歌史中始终掩藏着一道深深的伤口:时间。不同于西方纯粹理性的物理学概念,在中国诗人的躯体内,时间,就是潜伏的疼痛。就是无法辨识其全形却又惊诧于它磨蚀、吞噬一切的内在恐惧之源,古老泛黄的竹简册页里,这类疼痛的片断式的究诘、喟叹蔓延不绝:“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古诗十九首》);“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轼)……感性、神秘。并且无人能够战胜的时间,已经成为理解中国文学(诗歌)复杂、深奥意蕴的关键通道。
  至13、14世纪之交蒋捷56字的杰作《虞美人》诞生,此前因时间而痛的断续语词溪流,终于汇聚成一泓完整的东方式的精神深潭:不动声色却又惊心动魄!歌楼,客舟,僧庐——我所读到的是三种象征:从纵情任侠的沉醉,到人生汪洋的漂泊,自至灯火寂冷的痛定。这是中国(南方)知识者宿命的人生轨迹(由此,我看到骆宾王、黄庭坚、陆游、徐渭们的身影),也是一套三张寓示残酷时间的逼真肖像。时间巨大狰狞的磨盘无声运行,得失进退,悲欢离合,在时间重厉的碾磨之下,竟致无语成空。细雨湿暮,回首前尘往事,又夫复何言,只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宜兴人蒋捷,是我所特别尊敬的以气节著称的同乡前辈。蒋捷,约1245一约1310年,字胜欲,自号竹山、约咸淳十年(1274年)成进士,是宋末一位著名词人,有《竹山词》行世。蒋捷出身于宜兴巨族,先辈中多宋朝大官,特别是他的同族中出过像蒋兴祖那样为国捐躯的抗金志士,因此蒋捷思想中很自然地带有强烈地带有强烈的民族意识。1279年偏安的南宋陷于元军铁蹄之后,蒋捷坚不仕元,而在家乡太湖流域一带飘荡、隐居,《宜兴县忐》说他“元初遁迹不仕”,人称竹山先生。蒋捷是真正的隐居,因为无论是《辞悔》、《中国文学家大辞典》,还是胡云翼选注的有较洋作者介绍的《朱词选》,都无法找到蒋捷确切的生卒年份。
  隙一卷《竹山词》,遭逢战乱的蒋捷一生没能留下其它作品,但是我坚信(历史实际已经证明),仪凭《虞美人》—首,蒋捷即可不朽!尽管清代那位著名的词评家陈延焯不以为然:“南宋词人……竹山虽不论可也。”(《白雨斋词话》)——这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又一次显现了文学批评的可笑。
  
  幽凉汉语的面影
  
  “冠而多须,浸淫及颧准”,作为南方人中少见的大胡子,17世纪出生于太湖西岸的陈维崧(1625—1682),是自7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历史中伟大唐宋一脉传统的辉煌结束者。任何一种文学潮流,就暂学意义而言,都有具内在性的发生、发展、高潮、结束的要求。灿烂唐宋诗词,经历千年的星斗漫射,到有清一代,产生了结束要求。不过,唐宋文脉的最后结束,并不是日甚一日的式微,而是一种突兀新起的“振响”、这种“振响”,仅从唐、清两朝诗人数量的比较上就可略见一斑:搜罗齐惫的《全唐诗》(清人彭定求等10人编),收诗人2200多人;而今人钱仲联主持编撰的《清诗纪事》,则收清代诗人6000余家,是《全唐诗》的整整三倍!作为结束“振响”的领唱者,历史选择说吴地方言的宜兴人陈维崧。
  早慧:中年穷愁浪游、生命的最后3年成为《明史》修纂员的陈维崧,像一柱不可遏制的愤怒的文学喷泉,在其57年的生命历程中,除却诗、文,仅词一项,现存就有1900多首!“自唐、宋、元、明以来,从事倚声者,末有如吾伯兄之富且工也。”(陈宗石《湖海楼词序》)——以此,陈维崧成为中国词史上创作最丰富的作家!
  以唐宋文脉的“句号”角色,陈维崧凭其举重若轻的如椽之笔,仿佛汇纳百川的大海,首先一个人就“再现”了这一漫衍千年的光辉文学历史:无论李(白)杜(甫)的飞扬沉郁,苏(东皮)辛(稼轩)的豪雄健爽,抑或是秦(观)柳永的晓风残月,在他笔下,都得到富有生命感的逼真呈现。陈维崧所涉题材之广,也达到了“中国古代没有一个词人的作品能与之相比拟”(梁鉴江《陈维崧词选注》前言)的境界。“或驴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粱送别,千里怀人;或酒旗歌板,须髯奋张;或月榭风廊,肝肠掩抑;一切诙谐狂啸,细泣幽吟,无不寓之于词。甚至俚语巷谈,一经点化,居然典雅”(陈宗石《湖海楼词序》)。陈维崧运用闪光的汉语晶石,重新在人们眼前堆砌出一座座类型各异,昔日存在而彼时已经湮没的耀眼文学宝塔。他像汉语汪洋里的一头巨鲸,驰骋、扬波、喷洒,一个人,为一个时代举行了告别演出。到陈维崧,中国文学中伟大唐宋时代的帷幕缓缓落下。之后,同一地域的黄景仁是优秀余绪(“百无一用是书生”,“为谁风露立中宵”);接下来的龚自珍,已提出“更法”、“改图”;到黄遵宪,更是喊出了一种革命性的文学追求:“我写吾口”,笔墨应着重于“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终于,“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语)的中国传统,迎来了她崭新的新诗阶段。胡适、周作人、郭沫若,这是新一代的南方开拓者。
  陈维崧,《湖海楼诗文词全集》里曾经热烫的汉字,在今天已渐渐散失它们的温度。“忆看京江江万里,烂若银盘,倒插金山寺”;“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静夜,诵读这些句子,我看见的,是前朝乡贤,也是幽凉的汉语的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