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诗的母题与重写

作者:洪 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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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的母题与重写,是诗歌传统继承的极其重要的常用方式。在诗歌发展史上,可以说,凡触及人类人生的根本问题的主题,几乎都被前人写过了,而且被一再重写,这便形成了形形色色的诗歌母题。说得极端一些,过去、现在、未来的诗人们都在写着同一首大诗。诗的传统继承钟于斯,诗的不断创新亦钟于斯。
  诗歌母题从最大处划分,可总括为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两者又互相渗透,合二而一。在诗中都说的是人。弗洛伊德认为,人有“两种本能:一种是引导有生命的物体走向死亡的本能;另一种是性的本能,这种本能始终致力于使生命获得更新。”(《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译丈出版社,1986年版,第49页)也叫作爱的本能。这两种本能也就形成了我们常说的爱与死两个永恒主题。中外古今诗歌的题材与主题大多是这两大主题在不同时代与社会背景下展现的范畴。
  更为实用的母题划分,是依据比较普泛的情感意蕴类别。《诗经》、《楚辞》、《昭明文选》和《乐府诗集》可说是为我们提供了近乎中国古诗母题的“目录大全”。《诗经》因为是最早的诗歌总集,三百篇几乎每篇都提出一个母题,归并其大体重叠的,也不下数十个。《楚辞》中可提取的母题亦颇多,诸如《离骚》的求索、《天问》的问天、《渔父》的自放等等。《昭明文选》的三卷诗中所作的分类: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讌、祖饯、咏史、百一、游仙、招隐、游览、咏怀、哀伤、赠答、行旅、军戎、郊庙、乐府、挽歌、杂诗、杂拟等等,虽系以诗歌体式分类,有些亦已近乎母题。其杂诗中的《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伤别离、《青青河畔草》叹独宿、《迢迢牵牛星》苦相思、《去者日以疏》慨沧桑、《生年不满百》忧千岁等,一首有一首的主旨,同时又兼有多重情意蕴涵。将一些主旨相近相通者合并,便能成一母题。十九首约可得七八个母题。《乐府诗集》是自汉至唐乐府诗的汇集,共一百卷。因为曲调的沿用,古辞的相传,所形成诗歌母题十分丰富。例如《鼓吹曲辞》中的《汉铙歌十八首》古辞,《战城南》、《巫山高》、《将进酒》、《有所思》等等,大半为后人作为诗题一再重写,起到母题的作用。
  诗歌母题是在诗歌的历史发展中形成和演变的。已形成的母题中,有些会淡出淘汰,有些会几个合并凝缩成一个,有些会一个分化衍生为几个,更有一些新的母题会随着时代而产生。江淹有一组《杂体》共三十首,效前人五言诗之佳者,有《古离别》、《班婕妤咏扇》、《嵇中散康言志》、《阮步兵籍咏怀》、《休上人怨别》等,便是比较有意地将离别、咏扇、言志、咏怀、离情、咏史、伤乱、感交、游仙、自叙、田居、游山、赠别、养疾、戎行、怨别等作为母题予以重写,因而增添了一些新的母题。
  诗的母题只能在一再重写中形成,没有历代的多次重写,也就不成其为母题。重写的重,不是重复,而是重新。诗的母题被后人一次次重新创作。这种重新创作,虽有继承,重在创新。在重写的创新中,一般可分为两类,一为同向,一为反向。同向的重写创新,是在前人原母题诗作的基础上延续、拓展、深化。反向的重写创新,则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说,翻案。比如《将进酒》,古词云:“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而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云云,气势磅礴,涵意宏深,是非常有创造性的同向重写。李贺《将进酒》“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云云,又是另一种格调。鲁迅《华盖集·咬文嚼字(三)》“利用”曹植《七步诗》“来活剥一首,替豆萁伸冤”:“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便是一种反向的重写创新,用以打油讽刺。
  同题、拟作、和诗等都是诗歌重写的形式。晋代石崇据《明君》汉曲作《王明君》辞,后人依此母题作诗者络绎不绝。石崇诗说她到匈奴后,“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崇。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鲍昭《王明君》说:“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霜稗旦夕惊,边笳中夜咽”。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云:“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几乎都是沿着石崇题旨的同向重写,只有王安石出来做翻案文章。其《明妃曲》偏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君不见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而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则云“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又换了一个角度立论。现代诗人的母题重写,也多以反向创新取胜,舒婷《神女峰》、韩东《大雁塔》都是适例。
  的确,“诗歌是自古以来一切诗歌的有机的整体”。诗的母题及其重写,正是“这种诗歌的非个人的理论”(《艾略特诗学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5页)的突出表现与具体实践。重写,重写,在创新中重写,在重写中创新,这是我们当今诗歌创作中的基本课题,也是现代汉诗融合中外古今的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