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沉思与张扬(六章)

作者:王剑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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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夫石
  
  这是肩膀的化石,绳子的勒痕,依然深浅可见,充满坚硬与柔软的质感。
  这是血脉的横截面,阵阵搏动和喘息仍在波光中闪现。
  这是川江号子的模子,是生命的标尺刻度,是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们无法破译出,多少条绳索和汗水构成了这样的杰作。这些坚硬的线条,每一根都成为一部大江史中的细节。
  一群纯粹的生命,纯粹得甚至没有一点饰物,裸塑着胸大肌、臀大肌、腿大肌。其他都显得多余和累赘,包括一片兜裆布,包括裆里的物件。
  “纤夫的爱”,只是现代煽情的幻想,原始的冲动,早已泯灭在一次次与岩石机械的磨砺中。船头的妹妹是阴风浊浪,鬼门关的暗角,生与死绞结着,单纯的目的一次次唤醒最后的力量。
  
  野风吹响山岩的排箫,渐行渐远的涛吼、猿啸和号子阵阵袭来。  人类的发展史,让我们刻骨铭心。
  
  呼伦贝尔
  
  阿尔泰固守一种缄默,呼伦贝尔坦露着单调与期待。山的气势与草原的柔美共舞成一则绝尘净域。
  望不到一只蝶、一只鸟,甚或一只狼。野太旷,即使是闷雷滚过,也成为草原轻微的鼾息。
  朵朵小花,吹响风的呢喃,草叶叠起忽浓忽淡的清香。云朵携着晨阳恰到好处地停在半空,像群羊挤挤拥拥,驭风而至。这里富有得除了花草还是花草,无法消费的富有。说它用一种无奈养育着死亡,或可说用一种耐心擎举着希望。生长、开放,然后腐败,然后腐败重新生出鲜嫩的美丽。寂寥的晚间,漫野都是拔节声。
  所有的细节都昭示着神秘主义,村庄离此很远,更远的是城市。詹姆斯·希尔顿闻知,会有一部《失去的地平线》续集,又一个香格里拉迷梦人幻。
  花草走过的季节,是民歌走过的季节。欢快的摇曳中,所有的爱情同时播种。野花欢笑着伸展、释放。生动的情节,是云被下丰收的翻涌。雨不时会歌唱这种热情,同时也歌唱热情后长久的宁静。
  在回忆的余火中温煮醉意,依然能温出昨日的余香,那是远处故乡的影子,一点点,一点点向画外淡去……
  
  一棵胡杨
  
  大风吹起的时候,黄沙漫天飞扬。飞扬过后你会发现一只“手”自沙尘中伸出,伸得惊恐万状。
  它不可怕,它是一枝干花,一枝曾经绿过、张扬过的干了的胡杨。
  一群骆驼匆匆而过,还有匆匆的夕阳。
  即便是一只鸟也飞走了。只有这只干花,像一束扭曲的神经,舞蹈,并且歌唱。
  
  胡杨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荒凉的一部分,甚或说,一点点让荒凉有了立体感。
  我喜欢它的名字,威武、刚劲、富有气势。我喜欢它的性格,生则生,死则死,生死都是堂堂正正的胡杨。
  就像鹰之于蓝天,鲸之于海洋,只有大漠才能配胡杨。
  它是水的标本。百年千年,沙粒变幻,生命迁移,惟有胡杨,以另一种方式,坚守着信仰。
  
  大风正在经过沙漠,胡杨,它恨不能带动整个沙漠,一同迷醉地摇荡。
  
  凤凰古城
  
  阳光一点点、一点点将画面灿烂起来。而雨,似乎昨晚才刚刚走过。雨走过的时候,一些东西不见了,一些东西留了下来。一些东西在阳光中重新滋生。小城就是在雨和阳光的变奏中渐渐显影。一切更清新,又更古旧。
  水边像一些树,保持着林的姿势,生长一种叫作屋子的果实。那些果实抱成一团,组成更大的村镇的罗汉果。
  花儿和一些叶子沉沉浮浮地小跑着,追赶逝去的流水。船儿倒是累了,歇息在一片浣衣声中。那是它们随同主人经常温习的梦境。
  看不到一个个屋子的内部,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隐在千重山中的哪怕是最简单的日子,也是快乐的。不会因为有着坎坷、困顿、单调就不快乐。多少年以前和多少年以后,谁都会告诉你他们的满足。小城的人,总是有自己的事情做,要么使船,要么洗衣,要么打磨一件农具,要么靠着墙同一管水烟对话,悠闲的外人来的时候,都将这些当成了风景。我很想看到另一个景色:“河岸上那些人家,常常可以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一个叫沈从文的,喜好打开小城的后窗向远处张望,他是最早看到凤凰形象的人。
  时间从这里抽象出去。又一个晚间来临的时候,黑暗会先行淹没山峦,继而覆盖房舍与流水。边城沉静的美妙,会隐在一片回味之中。
  
  沙洲之兰
  
  别说我有什么意义,沙漠中生,也将在沙漠中死去。我是不屈的灵魂挣扎出的一个梦,是不熄的渴望燃起的一团火。我在烈日中灿烂,在沙尘暴中歌唱,我同狂风比试着力量。我不被谁欣赏,茫茫大漠,我自己为自己漂亮。  无法选择生活的境遇,不敢奢望什么伴侣。也许命运让我终生孤独,终生伴随苦难和折磨,但只要我活着,就尽情地伸展,知足地快乐。
  不,我不想打动谁,不要想象我是线谱上的音符,梯田上的绿珠,划向蓝天的生命之舟。我只是要活着,因为我的生命,只有一次。
  
  绿色开阳
  
  穿越高高低低的楼房,穿越铁路、高速路的蛛网,恍如隔世的绿色,梦一般流淌。
  或是上天的遗留和馈赠。依然有土司的旧宅院。有红军渗进木板的标语。蓝色的绣花衣衫、红色的辣椒、黄色的玉黍伴着山腰间的土楼,和土楼旁的皂角树。岁月的风几乎没有刮过这里。六月六的歌谣,依然古老地表演着信仰。
  山区盛产硒,一种金属元素,而我把它看成了哂,说这里盛产微笑。
  乡民的弱点就是满足,这往往使外来的满足成为弱点。
  城里人带着喧噪来这里逃避,带着无聊来这里玩味。带着爱情来这里接吻。这是城市的后花园。
  刚刚走过一场雨,绿色的波涌动稻浪的清香。太阳将雨拦腰折断了,披挂着阴云的雷逃去了远方。山洪以河的形式流过的画面,乍看像一条宽阔的乡间土路。
  画面中的人有些渺小,再高大的人到了这里也还是渺小。
  不过。来的人,都会在祝福里斟满红酒。再见中布满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