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以前我在乡下(五首)

作者: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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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之前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唐)贺知章
  
  在乡村,即便不是因为
  姓氏的隔膜,姓杨的杨树和另一棵
  姓李的李树也很难交流
  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
  做了一辈子邻居,但绝不
  看对方的脸色行事
  
  疲惫的太阳藏起脸庞,月光从
  村头照到村尾,只找见
  一只漏风的鸟巢和瓦蓝瓦蓝的夜空——
  没有人能说出
  擦亮黄昏的鸟儿去了哪里
  
  ……时光的快和慢多么模糊啊——
  
  去河边洗菜的少女,转过身来
  变成了我的祖母
  河水绕过老柳树的紫色膝头哗哗流远后
  再没有回望一眼
  
  村口的麦秸垛 威严地耸立着
  穿过一条条曲折的旧巷
  我在油漆剥落的木门外收住脚
  颤抖的手指
  也忐忑地悬在了半空
  
  ——夜晚的安宁是灼热的,黎明之前
  星光不会熄灭
  顶着一头大雪的北风也不会停下来
  呓语的母亲暂时不会被惊醒
  我的到达,我的滞留,我的落荒而逃
  都不会有人看见……
  
  两只鸟儿
  
  两只鸟儿在黄昏的暮色里
  上下翻飞
  两只鸟儿,叫不上名字
  但我一直在看着它们
  比它们更白的月亮,更蓝的天空
  多么安静
  暮色的波涛合围过来
  鸟儿的翅膀咝咝地摩擦着空气
  天地之间瞬间充满了两种
  事物摩擦的声音
  两只鸟儿,忽高忽低
  而更蓝的天空静静地等着
  更白的月亮静静地悬着
  夜晚寒凉的村庄之手也在慢慢收紧——
  
  以前我在乡下
  
  以前我在乡下,每天黄昏
  沿着田埂散步
  相遇那些野薄荷、婆婆丁和车前草
  热情地打招呼,我总无动于衷
  十年后,却再找不见它们的影子
  
  从麦叶间穿过的河水去了哪里?
  河边反刍的牲畜,打盹的羊,寻觅虫子的家鸡
  都去了哪里?村头黑刺槐的
  树杈上,几个隐约的孩子
  在把满树的槐花打下来
  
  在夜晚到来之前,田野显得惴惴不安
  它在等着一场雨飘落下来
  等着整个田野被潮湿抚摸——我在
  这样的夜晚穿过田埂远行
  却把痴情的女子抛弃在村子里
  
  十年后,我独自在雨中走着,当我转身
  一只七星瓢虫吸附在麦秆上,鲜艳的脊背
  仿佛光阴重现。微风贴着我的耳边
  含混地喁喁私语
  它说了什么,竟然让我泪流不止?
  
  ——唉!如果以前我从没有离开过
  以后我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一点点老去
  
  一点点老去,那些叫伤心的钉子,
  叫孤独的锤子,叫寒冷或者温暖的刀子
  叫爱情的锥子,一点点远离
  
  每一枝鲜花,每一抹微笑
  每一缕阳光,
  每一寸白云,每一径绿草,都是神的恩赐
  美的倏然转身
  
  从我身边走过的少女啊
  从我面前跑过的孩子啊
  从我脚下爬过的蚂蚁啊
  从我眼前飘过的尘埃啊
  我爱你们,我用我一百岁的嫉妒爱你们
  
  在夜里,我的星星燃烧着滑向海底
  一匹马来而复去
  背上驮着一副空空的鞍子
  一场大雪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一滴水
  我伸出手,却不能把它留下来——
  
  ……一点点老去。一点点走进
  灵魂透明的屋子坐下来。不说话
  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
  ——最先是皮肤,接着
  四肢,腰脚,脸,鼻子,嘴唇,
  牙齿,接着头发,骨骼,心脏,目光……
  
  我的模样就不说了吧 ——我已老成
  另一个任意的你……
  
  而我也将消失
  
  而我也将消失,多少年之后
  阳光薄薄地摊开村路,轻扬的尘埃
  搅乱了马儿疲惫的四蹄
  
  我将微笑着,弥散在每一寸田野
  随着野蜂和叶蝶
  绕着白头的枫杨树低飞
  
  所有的人都不再相识但却深爱着我
  节节草和野棘花
  小心地把我抱紧
  
  我的身体如此之轻,似乎不是老人而是
  一个婴儿,在时光柔软的掌心
  安静地等待着春天的迎头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