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清澈,混沌,峰顶,冰山一角的巨鲸

作者:沙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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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中国现当代大诗人绿原是可以阅读的,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他复杂的人生,非凡的阅历,诗人的光华,学者和哲者的深刻,翻译家的广达,使一个读者在产生阅读迷恋后,想思考一下他的题旨——就出现了眩晕,成了绝顶的仰望者。、假如读者知道朝什么方向仰望,或者碰巧能看到绝顶的话。
  读绿原的诗尤其如此,包括读他翻译的诗典《里尔克诗选》、《浮士德》等也如此。我作为我的家庭第二代绿原的读者,是在1982年接触他和牛汉编的诗集《白色花》,我记得其中他有一首小诗《航海》:
  人活着
  像航海
  
  你的恨,你的风暴
  你的爱,你的云彩
  
  我父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图书馆里读过蒙尘的绿原,而且熟知胡风政治事件的公开的情况;可惜我那教书先生兼共产党革命者的祖父早逝,不知道他在四十年代读过比他小”岁的绿原的诗没有,读的感受如何?我的读初三的女儿是不读诗的,但她在读绿原的散文集《再谈幽默》。
  23年阅读绿原,16年接触绿原的过程,给我这样的感受,在一望如镜的无边海面上,我逐层看到深深的清澈,清澈之下的巨大混沌。
  面对《诗刊》2005年第1期上的开卷作品《绝顶之旅》,我实在忍受不了清澈的穿透,混沌的迷惑,巨鲸的尾鳍一击。
  我要把它吐出来,我必须吐出来。哪怕只是面对绿原的一首诗《绝顶之旅》,只能面对他的一首诗《绝顶之旅》,因为我无力面对全部的绿原,又不能不受全部的绿原的部分影响。
  
  眼前的目标,清澈
  
  这是谁?如灯塔孤立,拨开远处的迷雾,亮出大海的禁区——是诱引向希望的光芒,是趴在脚下的道路:蜿蜒于一个人走出来再没有别人走过的山坳。
  他说着以上的偈语,带上了手杖,钉鞋,绳索,水,干粮,氧气瓶和一封家书、(绝言),用这些构成目标之行的物质和生命的基本补充,用对于目标的信仰和觉悟,开始了《绝顶之旅》……
  他是一个诗人,以19岁时的《童话》诗集惊动旧中国诗坛的“神童”,一个被诬为胡风反革命骨干的美国特务,一个被剥夺了25年人生尊严和创作自由的中国大知识分子。在他前往马其顿共和国接受总统颁发的亚洲桂冠诗人“金环奖”前夕,1998年10月2日晚上,来自苏北洪泽湖畔僻城的我和女儿,拜见了白发如云的绿原,这是我和他通信10年的首次会面,也是至尽唯一的会面。他书房的写字台上放着那篇著名的演说稿:“马其顿斯特鲁加诗歌节授予我‘金环奖’,这不止是属于我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中国新诗界。……”
  他与我及9岁的女儿对话。他的夫人罗惠女士送一套世界儿童文学丛书给女儿。绿原问了我生活和工作的情况,问我在报社(1993年调入报社由他推荐)搞文学创作方不方便?但他问得最严肃的是:你外语学得怎么样?我说只能像别的人一样勉强应付职称考试。他说,你年轻,要学好一门外语,否则会影响你对世界文化的接受、理解,写作说到底是面对人类的。
  他是中国诗坛四十年代诗人群中别具一格的一位,60多年过去了,他在现当代诗坛留下了深深的脚印:纯粹,深刻,生命,艺术和哲学。他早已来到中国诗坛的最高峰下,他稍稍仰望一下顶峰,他不会说我不敢,他不得不跨出登向最高峰的第一步,一寸两寸地向上爬去。
  云端里的白发巨人也许是老但丁先生,他对攀登者“低头弯腰说道:/有种的,就来吧!”
  攀登者哼着“匕首,花朵和星宿”的曲调,把安全系数扔在了山下,他根本就不在乎安全系数;什么样的险恶艰难他没经受过?
  目标对于他是清澈的(生命),简单的(艺术),至高的(爱)。
  
  荒丘的空间,混沌
  
  我是从荷尔德林、凡·高、海明威、普鲁斯特、里尔克的生命、创作,从我的乡贤枚乘和吴承恩的经典,从不值与外人说的一己的刻骨磨难中,从绿原老也不鸣的万向航行中,发现混沌的可怕、可敬和不可制造。
  荷尔德林的忧烦,混沌到了智者却步的程度;凡·高的混沌的爱,锐利到上帝眨眼的程度;海明威的混沌的含义,隐藏到语言无声的程度;普鲁斯特混沌的月光,侵淫到了流水切铁的程度;里尔克的混沌的黑暗(如绿原翻译的作品),深奥到了以恶为花的程度;枚乘的混沌大赋,铺排到了千年梦断的程度;吴承恩的混沌理念,漫漶到了无法五天的程度。从作品、人格、经历,近百年新文化与封建愚顽文化的不息交锋中,独一无二的绿原,他的混沌的旅行,艰难到了迢迢无边的程度。他这种混沌,是上述那些诗人作家艺术家的个体世界与客观世界的最大关联,是矛盾,困惑,挣扎,自灭,拯救……
  有一句处世格言:只有目标清晰,才能容易成功。近观现当代诗坛,无数目标清晰的诗人迅速成为流星似的明星,迅速闪亮,迅速消失。他们的目标太具体,太功利,太容易用一种和几种工具(包括才气、技术和机遇)去实现。
  只有绿原,“在近乎垂直的滑溜的陡坡上/像蜥蜴一样,贴着地面/向前向上爬着……”
  近乎垂直的滑溜的陡坡,所指社会人生的攀缘之难,能指生命艺术的升华之难。这时,“路旁偶尔出现/一个枯桩似的东西……/先行者的/骷髅。……/作为/唯一的后来者,竟没有/惊讶,更没有/恐惧……/没有倒下来,滚下去,终于/爬着爬到了一个/平坦而不宽阔的荒丘。”
  这就是净界了。他左顾右盼,上下眺望,没有什么迷人风光:“左边夕阳把岩壁烧得通红/右边苍鹰飞翔和羚羊攀登/构成活动的量天丁字尺;/上面顶峰如巨指从云雾伸出,/下面是几千寻的悬崖和深谷……”
  天阔在胸,地深在脚,顶高在眼。他明知顶峰无风景,偏认顶峰风光无限好。这就是混沌,没有功利的目的,不为功利所驱使,只为生命的自觉和终极体验的需要所诱惑,只为证实本质的面目和理想的存在,像愚顽之童,像殉道之徒,像无敌之王……所以他不听冥冥中的奉劝:“你爬得够高了/不能再往上爬了/上面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仰望混沌的云雾中的顶峰,他决无回头的可能。
  
  海底的潜泳,巨鲸
  
  当白昼和黑夜,苍鹰和羚羊,在他的最后爬行中隐退的时候,连参照物(哪怕是白骨和磷火)都没有了,连凡·高可以交锋的向日葵,海明威可以对话的鲨鱼都没有了,他的攀登其实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任何单独的存在要么死亡,要么成为抽象的意志。
  他终于爬到前无来者的绝顶高处:“那不过是一个/古怪而又平凡的/光秃秃的土墩……”
  这,全在意料之下,情感之内,精神之中。已凌绝顶,再无前程,回头不甘。沦人孤独,不知孤独,单独的顶峰之王在失望的颤栗中,化为石头:
  “造型如/以大地为基座的一尊雕像……/迎着第一缕阳光/进入了/永恒。”
  我对这一首世纪初的诗的阅读,可以作为对其诗意的附会,即使如此也值得,假使它能稍稍开启《绝顶之旅》的一种解读途径的话。”
  以我对绿原20多年的浅窄的阅读理解,他不是那类上去就站在高高的平台上,吹号角涨人气的时代歌王,不是倚靠时间消耗和生命积累显示其庞大的物质之峰,也不是争向奉功献利(哪怕这种功利上升到所谓时代精神的高度)的能工巧匠,他也许只是个单靠内在的功力和定力独行潜泳的巨鲸。无论是四十年代的“七月派”诗人群,还是后来的“解放者”诗人群,抑或被扼杀20多年的“胡风集团”诗人群,无论是文革后“重生”诗人群,还是21世纪最初5年的寥寥无几的诗歌大家,我们找不出他那样的独特、坚定、顽固。因为,他一直是在海底潜行的巨鲸!他的《绝顶之旅》也就是大海深处的冰山之旅,当他登上冰山顶峰,自然迎来自己的第一缕阳光。而对于地表之上的人来说,天天沐浴在阳光下,不必赘言其光辉几何。
  我只写过《童话的大海·致诗人绿原》一首小诗,表达过对绿原的些微解读,现引用部分如下:
  在黑暗里说童话的人老了
  在黑暗和光明中听童话的人
  老了,已老了几代
  摇响春天小铃铛的少年
  长成一只白胡子的豹
  他温和的目光,与钢、铁为敌
  熔断北京寓所的栅栏
  焚烧所有寓言的华丽封面
  ……
  
  一只苍鹰的智慧和激情
  让多少鸟儿失重
  天空更空灵,大地更自在
  那段历史在他的眨眼之间
  显示原来的泪水和意志
  
  ……我们走向海。走过民族的
  感情花园,语言的囚笼
  我们走向全部的大海
  
  海的深度包括天空的高度
  天空的高度包括海的深度
  
  从他最早的《童话》集,到《绝顶之旅》的完成,我看到了与《神曲》相反的“人曲”,看到了在沧桑生命和中国诗歌意义上跨世纪,而不仅是一个人或一个时代的思想精神跨世纪的真实履痕,他至少需要我们用同等生命的长度、厚度、深度、广度去理解。
  海底冰山露出海面的,只能是一角,就像独行潜泳的巨鲸,只能偶尔露出脊鳍。绿原必然的精神之旅藐视工具和技术,他的全部目的是:拼搏和期望,在最后一刻与哲学的阳光融在一起,与艺术的海水融在一起,永恒存在。
  2005.1.20.夜于洪泽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