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8期

“你们的语言真可怕”

作者:耿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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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前,我读到艾青所引的两句话:
  “安明!
  你记着那车子!”
  他在一家印刷厂的墙上,看见一个工友写给同伴的这一“通知”,便记住了。他说:“这是美的。”
  我也记住了这两句话,它影响了我的语言观。最美的语言来自生活,来自口语。它简洁、生动、朴素,依靠语言“肉体”自身的美,是它的本来面目,而不是靠涂脂抹粉,和眩目的珠光宝气。
  古典诗词使用“文言”,与口语有距离,平仄押韵,对仗用典,许多诗臃肿拖沓,诘屈聱牙,颇不易读。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终不如李白的“凉风度秋海,吹我乡思飞”,或者“风落吴江雪,纷纷人酒杯”那样地纯任自然,读来亲切。艾青为什么对韦应物的“问客何为来?采山因买斧”格外欣赏,说出“你们的语言真可怕”这样极端的赞语?因为它“因生活的美而成为永久。”
  现代诗发展到以自由诗为主要形式,口语大量人诗渐成风尚。但口语和诗并非“同构”,口语人诗可能成为美的诗句,也可能只是些烦琐哕嗦,枯燥乏味,了无诗意的“大实话”。举几个例子不难,不过,还是为“诗者”讳为宜。那就举几则“你们的语言真可怕”的诗例吧。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这是艾青的《乞丐》。美吗?不,也 许还“丑”。但却准确捕捉了乞丐的“典型细节”,尤其是心态:看“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这是一句“残酷”的诗,写饥饿人木三分。
  雷平阳的《背着母亲上高山》,让母亲从山上望一眼困顿了她一生的“地盘”,这个视角居高临下。他写道:
  “……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平凡人的命运从一系列的“小”显示, “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读来格外亲切,也略感凄凉。好一个“小如虚空”;蚂蚁般承受不了微小的打击!如此深刻的命运陈述,压缩其间,用的全是朴素的生活语言。
  古马的《在烽火墩上眺望远方》:
  “方圆八千里戈壁
  一列火车
  仿佛一段开小差的长城
  轰轰隆隆离汉朝和明朝愈来愈远了”
  这段诗将“八千里戈壁”的空旷与一列火车的渺小作了强烈对比,把火车想象为“开小差的长城”奇绝。这句诗是口语化的,所以是诗,由于形象性,由于机智、新鲜感和情趣性。
  江一郎的《蚂蚁》,写蚂蚁搬家:
  “要下雨了,蚂蚁要搬家了
  可蚂蚁一贫如洗呵
  哪有什么行李
  它们空着手出门
  只背着一条命
  在雨前逃亡……”
  结果如何呢?
  “雨过天晴的时候
  居然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小小蚂蚁的悲剧的象征意义发人深省, “居然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尤其深刻。诗诉诸口语化简洁质朴的陈述,其中的悲悯和无奈却十分深沉。
  阳飓的长诗《十七种形象和一首受伤的春天》中有一小段:
  “一辆满载着六吨春天的大卡车
   从我身边驶过
  我只看见几个随车装卸的民工,他们
  的牙齿一闪一闪——这些春天的牙齿
  真白呀”
  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通过生活化的语言表达出来,洋溢着生命的大欢喜。诗人选择的焦点则是民工的牙齿,便是平凡中的不平凡了。
  诗的语言之源在生活中,在口语的汪洋大海里,如珠贝或深或浅地漂浮或隐藏。并非什么样的口语均等同于诗,有待诗人发现,发掘;挑选,提炼;磨洗,加工,方能闪出诗的光芒。是否可以说,一种以口语为基调的语言风格已然形成,被越来越多的诗人和读者所认同。当然,语言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还必须有诗人的智慧,充沛的情感和深邃的思想这些诗性的内涵为其依附,才会有含诗量高的诗篇形成。也许,某些将非诗的、白开水般乏味、芜杂噜唆的口语充作诗间的“口语诗”的作者,能从这里得到点启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