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0期

夜行火车

作者:丁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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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让我安静下来,想一想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一个人需要一个出发地,需要一个故乡,需要一个不断回头的地方。现在,一列火车等待着我。一条让我回到故乡的道路,就铺展在脚下。从W市到H市。从H市到W市。这一段铁路,我已走了无数回。从离开故乡开始算起,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每年都要回家,每年都要坐火车。每年都要往返这一条熟悉的道路。
  这是一条穿行过戈壁荒滩的道路。车窗外延伸而去的是巨大的空旷,巨大的寂寞。偶然闪现出一片绿色,是几棵倒向一边的树木。那是戈壁上强劲的风用手把它们捋成这样的。或者,是一片有水的草滩。而就在那一滩水旁,会奇怪地聚着一群小羊。无人看管。自由自在。十几米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这样的时候,颜色的强烈对比会让羊显得格外洁白;而水仿佛从天而降。它们——那些水,那些羊,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车窗一闪而过,依然是土黄蔓延出去的深褐色空旷。
  这是典型的新疆。这是典型的戈壁。很多内地人坐上这样的火车后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他们没有心理准备:这么巨大的自然,这么无助的天地,这么渺小的自己。连续好几年,那些从内地来到新疆拾棉花的男女,有的就在车厢里发了疯,有的干脆直接从车窗里往外跳去。长久的空旷。没有尽头的空旷。仿佛这不是火车,而是一列开往地狱的2046。
  一直都很迷恋王家卫的电影。可能是因为在空旷的地方呆久了,对那些逼仄空间里的男女爱恋起了兴趣。走楼道都要侧着身子。随便一抬腿,就能碰到对方的柔软部位。总是潮湿的天空。雨滴降落在肩膀旁。面对面的呼吸。眼对眼的火焰。这里的男女,因为地理位置的狭小而显得格外巨大。连同他们的感情,似乎也像是被搁在了放大镜底下,一丝一毫的触动都那么惊心动魄。
  可新疆人一定和上海人、和香港人有所不同:新疆人四处都空荡荡的巨大。他们抬眼就能看到山。出门走路就是七天八天。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之间,总是隔着一片沙漠或者山梁。他们喜欢开阔的落日。浩大的河流。狂舞的旋风。他们无从选择。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家。他们也就安心地居住了下来。少有亲戚朋友。他们过的是一家一户的独立生活。这种生活倒是很像美国现代村庄。甚至有的时候,一个新疆人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这就是新疆。一切都停顿了下来。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天仿佛一年。一年仿佛一辈子。在这样的缓慢中,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反而显得更内敛一些。那些激动人心的男女之情,放在广漠的戈壁上,也会生出一分苍凉的悲哀来。
  而在那列名为2046的火车上,一切行动都迟缓得奇怪。这也许是导演在感触城市生活过于迅速而生出的奇想,一滴泪,要等到—卜天后才落下来。爱与不爱,总是挣扎在一个人起伏的内心中。爱也是他。不爱也是他。不爱就是爱。爱就是不爱。这就是王家卫。这就是小资。是吃饱了饭之后的调情。环境让他们更多地向内、向内,只看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血液,自己的呼吸。而生存的空间似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背景,仿佛那酒店的灯箱广告牌般闪烁着霓虹。
  我的记忆里有这样一列火车,从新疆浩大的戈壁上呼呼开过。而车窗外,突然就迎来了灰红的落日。一片血红血红的灿烂,到处播撒开来。天空是深蓝的底色,而云朵发着黑,向四下里散开去,边上燃着金黄,内里还透着丝丝缕缕的玫红。更远处,是一个破壳而出的金蛋。那就是夕阳。只停留了/L秒钟,它们就消失了。仿佛一场神字的法事。看见了就看见了。没有看见,就永远都看不见。
  同样的火车。同样的感动。同样的绝望——却很少有人去写这些。那些会写文章的人,几乎用了全部的人生去学习做文章了,不大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而潜心生活,深有感悟的人们又不会或不屑于文字。文学就这样一百年一百年地,与真实背道而驰。
  或者是拥挤的生活——到处都是人群,地铁的出口,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匆忙奔走的日夜,瘫软在水洼中的倒影,疲惫无助的眼神;或者是开阔的生活——到处都是戈壁,沙漠的开始,几棵随便生长的沙枣树。春天,它们开出小小的黄花,播散出巨大的香味。而那些香味,也许只让风闻了去。只让戈壁滩上随便闲逛的风闻了去。无论是拥挤还是开阔,生活其中的我们所感悟的,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的挣扎。我们的爱恨。我们的生死。场景可以替代。甚至爱人。可以用一个外星人替代一个新疆人。甚至高潮。可是,接下来,我们的寂寞,我们内心不死的叹息,我们那无人倾听的伤痛,却是无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