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4期

让我泪流满面的地方(组诗)

作者:陈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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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飞机领大嫂进京看病
  
  电话中 知道大嫂是肝癌晚期
  没等我反应 那边传来了哭泣:“老三
  想什么办法 也要治好你嫂子的病”
  
  好像我就是那棵救命的草 嫂子的命
  捏在我这个从山沟里走出的人手里
  此时 波音747正在4000米高空爬行
  第一次坐飞机的嫂子 眼睛眯成一道缝儿:
  噢 原来村庄像火柴盒一样的大小
  
  高缺氧的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的身上
  那弓一样的背影 让我泪流满面 这个一生
  从没坐过火车 轮船 没进过省城 京城
  刚刚过完五十五岁生日的女人 除了乡下
  那几亩薄田 几间瓦房 再就是那
  一头白发和那张满是皱褶的脸 此刻
  我才惊愕地发现 家乡的山风 有多么锋利
  
  进京后 地铁 故宫 天坛 香山 大观园
  这些曾在她梦里出现的景观 一一摄她入屏
  嫂子说: 她值了 还要领乡亲们再来
  这个可怜的女人啊 她哪里知道
  谁也救不了她的命 这一次竟成永诀!
  2004.11.28.
  
  父亲活着
  
  一进村口 就能看见
  父亲井旁打水的那只木桶
  套牛犁田的身影
  就能听见 父亲挑谷过桥的脚步
  和那一年四季风雨不误的咳嗽
  父亲活着 确实活着
  活在这个小山村
  活在他自己的土地里
  一次逃学 给我的暴打
  至今还痛 还留有伤痕
  他怕我和弟弟娶不上媳妇
  哥哥姐姐住不上新房子
  母亲的老寒腿过不了冬
  这些他都怕 怕得失眠 怕之入骨
  怕病虫害 怕无米下锅
  甚至怕小侄子的书包破旧了
  但他不怕自己的咳嗽 你听
  那咳嗽 又在村头响起
  断断续续的 还是那种充血的
  疲惫的腔调 没有改变 他还活着
  活在咳嗽里 在那两眼
  黑洞洞的猎枪里
  还是手捂胸口 在黎明 黄昏
  脱坯 除草 看水 看庄稼
  看秋风一天天加速
  他的咳嗽也在加速
  也就是这种咳嗽啊
  像一把冷飕飕的刀子
  时时 片削村庄 片削自己
  片削我们儿女的心
  2003.9.11.
  
  祖父
  
  有一年 我看见他在自家的院子里
  使劲的锤打一块铁 站在火炉前
  光着膀子 翻来覆去锤打
  炉火正旺 汗在他身上滚
  他一边反复锤打
  一边缓慢地拉动风箱
  他要给拴在树上的那匹马
  制作一副舒适的鞋子
  那匹马 并不领情
  总想用蹄子踢他 他左躲右闪
  突然 他抱住马头 向前弯了一下腰
  马就倒下了 炉火还在烧 鸟儿
  顺着黑烟 叫了几声
  树叶 一片一片哑下来 粘在他的背上
  这是在自家院子里的那个傍晚
  还留有马粪的气息 秋风
  从屋顶上吹下来 打了一个滚儿
  让他享受到片刻凉爽和幸福
  2002.6.5
  
  探望病危中的嫂子
  
  嫂子躺在302医院病床上 光线
  从玻璃 切入窗台那束鲜花
  
  下午静极了 能听见输液管
  一阵比一阵短促的滴答声
  有几朵玫瑰在枯萎 那凋落的瞬间
  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似乎听见了 落花的呻吟 听见
  药水在嫂子体内和癌细胞的厮杀
  这一切竟源于我的瞬间闪念
  源于我触目惊心的闪念!
  
  嫂子的病情 随病志的增厚而加重
  只能靠那些昂贵的进口药物 和一些麻醉剂
  来维持生命 可哥哥偏不信
  总说:“会好的 好了我们去省城”
  
  这个一生也不会说谎的男人 这个说这话时
  双眼红润 蹲在医院长长走廊上的男人
  一夜一夜地挥霍烟草
  一夜一夜地捶胸顿首 泣不成声
  2004.11.28.
  
  那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嫂子静静地走了
  这个来我家我才三岁 父母早逝
  把我抚养成人的女人
  这个不让自己和孩子吃 让我吃饱
  送我上学 给我背书包的女人
  静静地走了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没让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留在人世最后一句:
  “让老三 在外面好好干”
  也就是带着这句贯穿她一生的叮咛
  静静地走了 再也不能对我生气
  流泪或是说些什么了 再也不能站在村口
  等我探家回来或送我出远门了
  我只能用她抚养大的身躯 面对家乡
  长跪不起 电话里 我不敢出声
  我怕那年迈的兄长挺不过这一关
  但最终还是痛哭失声 话筒那边
  传来了从牙缝里挤出的抽泣:
  “为什么曾经揍过她” 可以想象
  那个村里个头最高的男人 此刻
  说这番话的重量 我没有往下问
  知道嫂子睡在了母亲的身边
  那是一块山清水秀 风中摇花的油莱田
  也是我经常下跪的地方
  
  雪野,暮归的老黄牛
  
  雪野 落日像一顶草帽
  缓慢地 移动金黄
  最大的一块金子 是深处
  走来的那头老黄牛
  
  老黄牛停下了 雪野呈现辽远
  那一串串深浅的蹄印
  像一枚枚古钱币 谁要购买
  这片古老的土地
  
  老黄牛停下来 抬头看了看
  大地啊 上秋你还是一地的庄稼
  满山草芥 何时变成这般苍白?
  老黄牛不说话 它只对苍天吼了吼
  
  那吼声穿过村庄 一个驼背的人
  开始恐惧并大骂:妈的
  谁让那畜牲跑出来的!
  
  没人回应那嘶哑的尖叫
  村庄愈加沉默
  只有冷飕飕的风 一个劲地
  低低吹过
  
  在莲江口
  
  开车去莲江口 要经过一排
  晚霞涂抹的白杨树 一座
  炊烟绕顶的松花江大桥
  一片一望无际的黄豆地
  
  沿途村屯 依岸而栖
  那缓缓流动的江水 像一条白色的带子
  轻轻地系着这些散落的鞋子
  只有桥 像一个驼背的哲人
  让我的车在它最弯曲的部分爬行
  
  如此地接近 多么新鲜 多么久违
  江风 潮湿 喘息 体温
  授粉 荷香 饭香
  充满车厢 也充满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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