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诗八首

作者:杜 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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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 限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这些天
  
  这些天,绿鸟的叫声异常清亮
  嘀呖咕噜嘟——
  它们在园子的东南配合着麻雀
  
  紫叶李无声开在小区路上,昨天
  我走过时它们落下了第一批花瓣
  不比往年少,但也不比往年更多
  
  捡垃圾的人游鱼一样穿梭
  脏的双手伸进更脏的垃圾箱,我总是
  留意他们从春天的垃圾箱里捡出了什么
  
  我没有伤春:窗外,小叶杨一天天垂下浓阴
  花池中,西府海棠的花团高过了灌木
  它几乎迷住了一个对春天不在意的少年
  
  然而我仍是迷惑:对于生活,对于紫叶李
  就像捡垃圾的人把手伸进春天
  抓住了破棉絮、废报纸,和骤然的虚无
  
  国 槐
  
  它在七月的京城落花
  在使馆区,在地铁站和
  去往报社及旧日王府的路上
  在阴云密布的湖边的长街上
  
  它落在后海,落在人力车夫的
  黄坎肩以及红褐色的车棚上
  他不知道我在想他的故乡
  想他在京城的破租屋,早上的薄粥
  ——那是我的薄粥,我的寒伧,夜晚的疾病
  那是我的故乡:它在千里外的夏日天空下
  在七月的火焰中燃尽了牛奶和蜜糖
  
  现在是国槐:它们,人力车夫,我
  我们三方是一个沉默
  一个虚无或黑暗:地上的疾病
  大海在远处必然地蔚蓝,这个上午是
  一个偶然:人力车夫缓缓走远
  沉默的国槐落花
  七月的京城换来了树阴
  阴云密布,垂向湖面
  
  秋之落
  
  “秋风又在人间集合了”
  一年一度的吹送更趋庄严
  然而我们能否真正进入秋天
  到达它的温存、光芒和惊讶?
  就像童年,我们进入金黄透明的下午
  进入一个阔大的白杨围绕的院落
  为第一次看见的空气而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又为下午三点的阳光而从此迷上凋败
  并逐年接受成长,接受流逝后的空荡
  
  自秋风吹过门外的柳树
  肯定又过了多年
  年年我们在地上行走,去造句,或者
  去盖屋,对街边一个老乞丐注意
  随后忘记。而此时,蔚蓝笼罩
  芦花降临城外,秋风吹在河上
  河水慢下来了,啊,青春,慢下来了
  它已赶不上记忆、悲痛
  赶不上一只灰兔奔逃的老年
  
  而秋天又在树木的宽容中垂落了
  下午三点,它是我们的动荡、业绩、虚空
  是石桥、柳树、河堤的绵长
  在河滩上,秋天的阴影移过来
  不是悲悯不是赞颂,也不是照耀
  它只是坚定而准确地
  追上了一个农民的无辜
  
  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
  
  我梦见你来和我告别了,母亲,如古书和
  老家有关先兆的传说,你说你要走了,我 
  抓住
  你手,像抓住宇宙,我的恳求是百木的恳求:
  “妈,先别走。”而你将手抽回,后退,消失
  我惊醒:星出东南,雾落西北,凌晨四点
  的风吹过屋顶,远处的群山上有残月飞行
  “妈没事,只是有些糊涂了。”天明,电话 
  传来
  乡音。糊涂,源自生活的积累,源自你没逃
   脱的
  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为何你不将那个
  猛然摔倒和从此卧病床榻的日子跳过,如 
  某种
  传说?我看到薄被下的你,越来越小,似一段
  朽木,会忽然问一句“门关了没”,然后
  翻身朝里,露出的白发,如同即将熄灭的 
  蜡烛
  而有时你清醒,倚被而坐,窗外的阳光使你
  安静,告诫儿孙出门穿衣,你会说:“干冬 
  是年下”
  正月你会说:“雪打灯,来年好收成”,到了
  秋天,你又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就像
  现在到了岁末,你说:“又快到开春了”
  
  开春,鸡鸣东墙,杏花落墙外
  田野上生长着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
  猪耳朵草、扫帚苗、荠荠菜生长在南坡
  灰灰菜、面条棵和茅草穗在村庄边围绕
  母亲,我把这些草名还给你,连同
  五月遍地的苦艾,六月满河堤的白萝花
  
  无可阻拦地,你衰老,在堂屋和庭院中逐渐
  缩小,在村庄的孤单中任性地患病,不顾
  槐树和柳树的疼痛,这个过程我经历了
  十几年,我接受,如同接受落日的缓缓
  远去。你,十八岁嫁人,伺候丈夫,上厨下 
  地,生
  五个儿女,在十几里地面消耗尽一生,母亲
  
  生命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是每年洗几 
  床被褥,做一堆
  冬衣?收完三夏和三秋,不再为全家的粮 
  食发愁?
  卖完烟叶,有钱去买酱油、醋、盐和鞋面?
  种的桐树被乡邻强占,回到家中忍气哭泣?
  在荒僻的地方默默过完一生,不知道几十 
  里外
  的事情,然后生病,将世界缩小到一张病 
  床上?
  透过儿子家的窗户,你望向遥远:无限和
   虚无
  有一次我听见你嘀咕说“想回去”,然后
  不再
  吭声,像一个说错话的孩子,不敢承认说 
  过的话
  母亲,我想知道你想回到哪里去?回到
  你强壮,我幼小,我们一同在秋天的
  楝树下拾捡楝实?或者回到
  
  春天的庭院,我从外边玩一阵回家,看到你
  在水井边捶衣,回转身,院中的两棵
  槐树开花了,我忽然感受到了你内心的寂寞?
  或者也可以回到你的暮年,你健康,拄拐 
  杖走动
  我从城里回去,远远见你独自坐在土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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