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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组诗

作者:西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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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行
  
  鬼魂栩栩如生的夜晚。没有同伴,没有手电筒,
  我走直径横穿大地之圆。
  
  祖国分布在公路的两侧。大雨下在两座
  城市之间。
  我有鸟的幻想、蛇的忧患。
  
  远方。树林迎接我靠近:
  树叶滴雨,树脚发麻,闪电叫它们相互看见。
  
  喜悦
  
  一匹马拉一车晚霞走进田野。
  寂静的田野。辽阔的田野。有玻璃碴
  掺入泥土的田野。
  我像小资一样播撒晚霞如播撒粪肥,
  我像农民一样收割丛丛黑夜。
  
  我一身香味但我是个男人。
  我的脚陷进泥土但我的身体在上升。
  不知道什么鸟在叫,
  我管不住我的心。
  
  上推不出三代呵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是这小街上
  坐小板凳吃米粉的人。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会驼着背,
  拄着拐,豁着牙,在家门口傻笑。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家中
  也供着天地宗亲师的牌位。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会无所事事,
  打字牌下象棋直到天黑。
  
  青山绿水,太多了。
  面向秀丽的青山,我竟然睡着了。
  苍蝇在我脸上飞来飞去,
  我竟然睡到了三代以前。
  (选自2005.11.8《新京报》)
  
  秋雨(外—首)
  史幼波
  
  当你真的变了,变得卑微
  变得跟尘土一模一样
  把前额,低低靠到那双脚上
  秋雨就下来了——
  
  你膝盖柔软,跟女人
  温扑扑的心一样
  轻触一下,就会低鸣一声
  
  你知道整个世界都软下来了
  就像用小刀割啊割
  疼得你又心酸,又幸福
  
  秋雨溅起了太多尘土
  从早上到夜里
  从风水阆苑,一直到
  雾蒙蒙的成都。这些尘土
  曾经都是一个个巨大的石头啊!
  
  它们也曾跟你一样坚硬
  骄傲,如今被打磨成粉
  跟老支矶石街一样
  转瞬之间,便子虚乌有
  你真的变了。秋雨溅起尘土
  也溅满你的膝盖
  它就这么小刀一样割啊割
  要把所有的石头割软
  疼得它们又心酸,又幸福
  
  腐
  
  在这条小街上住得太久
  你快腐烂成一具尸体了
  
  冬青、银杏一声招呼
  梧桐叶子便掐进你的肉
  
  树根也往你的肉里掐
  你的温暖、娇艳,已腐殖成肥
  
  冬之将至,你是否已
  提前尝到那敏感的、溃败的滋味?
  
  你无意长进这座城市
  它们却有意往你身子里长
  你被树根吮吸,体内的每一粒盐
  都让你想起同一片大海
  
  你被秋日融化,即使空空荡荡
  仍剩下一分微不足道的热
  
  在这条尘土孵出的小街里
  你滚烫的肉体,就要漂亮地腐烂了
  
  那么,请彻底一点吧!——
  阳光会照旧打扫这沿街陈腐
  
  虽然你还没见过大海
  但经上说:大海不容死尸!
  (选《星星》2005年4月号)
  
  和平鸽
  孙晓杰
  
  你能在战争的履带前惊飞
  就叫你和平
  
  你能在炸弹的嘶鸣声里低声咕哝
  就叫你和平
  
  你能把血腥的记忆羽化成雪白
  就叫你和平
  
  你能被随意地宰杀
  就叫你和平
  (选自《绿风》2005年第2期)
  
  从城里回上苑村的路上(外—首)
  王家新
  
  入冬的第一场大风之后
  那些高高低低的鸟巢从树上裸露出来
  在晴朗的冷中
  在凋零、变黄的落叶中
  诉说着它们的黑
  
  但是那些鸟呢
  那些在夏日叽叽喳喳的精灵呢
  驱车在落叶纷飞的乡村路上
  除了偶尔叭地一声
  不知从哪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排泄物
  我感不到它们的存在
  
  家仍在远方等待着
  因为它像鸟巢一样的空
  像鸟巢一样,在冬天会盛满雪
  啊,想到冬天,想到雪
  便有长尾巴的花喜鹊落地,一只,又一只
  像被寒冷的光所愉悦
  像是要带我回家
  
  传说
  
  在安徽涂县,我很难相信李白
  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
  纵然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
  纵然我在诗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
  也曾感到了
  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
  
  而接下来,在采石矶
  在一座临江而起的悬崖上,看到“诗人
  捞月处”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如同我感到了
  某种让我惊异的冲动
  不是因为醉酒
  不是出于幻觉
  
  归来
  坐大巴穿过村镇
  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
  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
  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
  我看着他们,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如同我在这颠簸的路上
  
  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和死亡
  相信了一种揪心的悲痛
  就在这尘埃飞扬的路上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月亮
  就为我徐徐移近
  
  我们的一生
  都在辨认
  一种无名的面容
  (选自2005年11月29日《新京报》)
  
  母亲
  张阿牧
  
  1
  沿着这条街朝前走,就到了第二人民医院
  这时候,一九八二年最热的天气还没过去
  人们在一场大的社会变故之后,开始醒过来
  藏起零散的时间和荒谬的想法
  
  我看到了你,被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走过去
  像是成年之后的一种臆想
  绕过弯曲的时间爬到
  三楼,最里边的
  那个病房:你大口地喘气,大滴地落汗
  
  眼睛也睁得很大
  守候的除了医生和护士,除了我
  事情的来龙去脉像一个暗红色的符号
  除了标识,没有任何意义
  
  再接下来,我就降临了
  一场大雨终止了街道上的八二年的喧嚣的
  灰尘
  我走了过来,一直到现在
  
  2
  我们一起离开第二人民医院
  或向左,向右
  与那个时代一夜之间冒出的众多名词一样
  许多人从降生开始,就在扮演
  一场巨大的讽刺喜剧
  都盲目地期盼,都认为
  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会来临的
  不管多遥远,终究会的
  
  3
  沿着这条街往前走,就到了第二人民医院
  很多旧的事物都被标上记号
  在等待记忆被拆迁的日子里,人们抓住时间
  在柏油路上寻找旧时遗失的美好
  
  而大多数空白,是在被集体的刻意遗忘里
  延伸着。并作为狂热时代留下的种子
  还将继续向未来延伸。这使你 ’
  在流言和爱情的夹击中日益消瘦
  
  那些年,我只对大袋的糖果充满兴趣
  
  “被忽略的一定是被追悔的。”
  生命历来是扮演着双重角色
  “你是我梦里的影子”,你看着
  我向你走去,又看着我落荒而逃
  在白天和黑夜的缝隙里,疲于奔命
  
  4
  如果一个人开始怀旧,那他的开场白
  必定是从“很多年前……”,再出现
  名词、形容词、语气助词
  以及学会攫取生活中的小片段来增加现场感
  
  我也如此,你来看望我
  总是选在最美丽和健康的时候
  而背后的顽疾任何人都一无所知
  对于那四十三年的生命中出现的漫长的孤独
  任何人都一无所知
  
  “爱情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产生,并通常伴随
  悲剧”。是这样,医生在诊断书上写道
  “而在一个人的最后,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人们对此都将终生幼稚
  
  事隔多年,我依然在这街道上逃来逃去
  说着自由、远行或天涯
  你始终都认识我,我一直是你留下的苦难或爱
  是你的漫长的病根和遗憾
  (选自2005年11月29日《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