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穿梭与驰骋(组诗八首)

作者:翟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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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 家
  
  我的老家在河南
  整个身体都粘满了小米
  除了收割之外 还有别的锋利
  一道一道地割伤它的糙皮
  洪水涨停时
  不像股票的涨停点
  令人兴奋 也没有奇迹般的价值
  
  老家是一个替身
  它代替这个世界向我靠近
  它拥有一条巨大的河流
  河水干涸时
  全世界都为它悲伤
  
  蜂拥而至的
  除了玉米肥大的手臂
  还有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小孔
  它们在碘酒和棉花的扑打下
  瑟瑟发抖
  老家的皮肤全都渗出
  血点 血丝 和血一样的惊恐
  吓坏了自己和别人
  全世界的人像晕血一样
  晕那些针孔
  
  我的老家在河南
  整个脸上扎满了针
  老家的人双腿都青筋暴露
  他们的双手筛着那些土坷
  从地底下直筛到半空中
  除了麻醉药之外的所有医用手段
  都不能用来
  剔除自己的皮肤
  他们还能干什么?
  
  除了躺在阴影中歇凉时
  他不敢触摸那些伤口
  它们会痛苦地跳起来大喊
  像水银柱式地上下起落
  他们的动脉里 隐藏着液体火焰
  让所有的人渐离渐远
  
  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
  那些伤口 他们继续嘲笑
  也因为老家的人不能像换水一样
  换掉血管里让人害怕的血
  更不能像换血一样换掉
  皮肤根部的贫贱
  
  当全世界都无邪地清洁起来
  还没有这样一种盥洗法:
  从最隐密处清除掉某个地理位置
  它那物质的脏:
  牙齿 毛发 口气 轮廓
  方言 血肉 旱涝 水质
  
  (他们甚至不会饮泣
  老家的人 一辈子也没走出过
  方圆十里 他们
  也不知道一辈子干净的血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2001.10.
  
  在古代
  
  在古代 我只能这样
  给你写信 并不知道
  我们下一次
  会在哪里见面
  
  现在 我往你的邮箱
  灌满了群星 它们都是五笔字形
  它们站起来 为你奔跑
  它们停泊在天上的某处
  我并不关心
  
  在古代 青山严格地存在
  当绿水醉倒在它的脚下
  我们只不过抱一抱拳 彼此
  就知道后会有期
  
  现在 你在天上飞来飞去
  群星满天跑 碰到你就像碰到疼处
  它们像无数的补丁 去堵截
  一个蓝色屏幕 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在古代 人们要写多少首诗?
  才能变成崂山道士 穿过墙
  穿过空气 再穿过一杯竹叶青
  抓住你 更多的时候
  他们头破血流 倒地不起
  
  现在 你正拨一个手机号码
  它发送上万种味道
  它灌入了某个人的体香
  当某个部位颤抖 全世界都颤抖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2004,
  
  重阳登高
  ——遍插茱萸少一人
  
  思亲问题 友爱问题
  一切问题中最动人的
  全都是登高的问题
  都是会当临绝顶时
  把盏的问题
  
  今朝一人 我与谁长谈?
  遥望远处 据称是江北
  白练入川是一条,还是两条?
  汇向何处都让我喜欢
  
  在江北以远 是无数美人
  男人们登高 都想得到她们
  尽管千年之内 哺乳动物
  和人类 倒一直
  保持着生态平衡
  
  今朝我一人把盏 江山变颜
  青色三春消耗了我
  九九这个数字 如今又要
  轮回我的血脉
  远处一俯一仰的山峰
  赤裸着跳入我怀中
  我将只有毫无用处地
  享受艳阳
  
  思伤脾 醉也伤脾
  飒飒风声几万? 呼应谁来临?
  饮酒入喉 它落到身体最深处
  情欲和生死问题
  离别和健康问题
  也入喉即化 也落到最深处
  它们变得敏捷 又绵密
  它们醉了 也无处不在
  1999.9.9.
  
  好人,恶人,美人,丑人
  
  一个女人离开了一个好人
  一个恶人离开了一个美人
  一个丑人离不开另一个丑人
  
  他们都被这大片的悲痛浸湿了
  他们的头发 胡子和腋毛
  都浸进了各自的眼泪
  夜晚的街道上 他们的外轮廓
  混进了外表欢乐的人群
  
  每一个美丽的人
  身后有一个丑人紧贴他
  每一个欢乐的人
  背后有一个悲伤的人临摹他
  他们合并成一个平面
  合并成每一个城市的设计图
  在杂志上 在照片中
  他们组成每一天的早晚
  每一个事物的双面
  
  这条长长的街道端着他们
  就像端着每天的晚餐
  2001.5.13.
  
  部分的她
  
  她们又被称作漂亮宝贝
  她穿着花边蕾丝小衣
  大腿已是撩人
  她的妈妈比她更美丽
  她们像姐妹 “其中一个像羚羊”……
  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宝贝
  宝贝也喜欢对着镜头的感觉
  
  我看见的她却不是这样
  她12岁 瘦小而且穿着肮脏
  眼睛能装下一个世界
  或者 根本已装不下哪怕一滴眼泪
  
  她的爸爸是农民 年轻
  但头发已花白
  她的爸爸花了三个月
  一步一步地去寻找他
  失踪了的宝贝
  
  她的三个月
  算起来快100多天
  300多个男人
  这可不是简单数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那么多老的 丑的 脏的男人
  要趴在她的肚子上
  她也不明白这类事情本来的模样
  只知道她的身体
  变轻变空 被取走某些东西
  
  她又被认为美丽无脑
  关于这些她一概不知
  她只在夜里计算
  她的算术本上有300多个
  无名无姓 无地无址的形体
  他们合起来称作消费者
  那些数字像墓地里的古老符号
  太阳出来以前 消失了
  
  看报纸时我一直在想:
  不能为这个写诗
  不能把诗变成这样
  不能把诗嚼得嘎嘣直响
  不能把词敲成牙齿 去反复啃咬
  那些病 那些手术
  那些与12岁加在一起的统计数字
  
  诗 绷带 照片 回忆
  刮伤我的眼球
  (这是视网膜的明暗交接地带)
  一切全表明:都是无用的
  都是无人关心的伤害
  都是每一天的数据 它们
  正在创造出某些人一生的悲哀
  
  部分的她只是一张新闻照片
  12岁 与别的女孩站在一起
  你看不出 她少一个卵巢
  一般来说 那只是报道
  每天 我们的眼睛收集成千上万的资讯
  它们控制着消费者的欢愉
  它们一掠而过 “它”也如此
  信息量 热线 和国际视点
  像巨大的麻布 抹去了一个人卑微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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