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对癖性的发明

作者:姜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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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年龄相仿的一代诗人当中,胡续冬是与我在写作上瓜葛最深的几个朋友中的一个,虽然大家很早就曾约定,以知根知底的作品为样本,相互谈论对方的诗歌,作近距离的细读实践,但或许是距离太近、太熟悉的缘故,反而不敢轻易妄言,只是在私下里交流彼此的关注,一直没有将内心的惊喜、疑惑、判断变成文字。现在,他的“处女集”刚刚编就,嘱我写一篇类似“序”的东西,我乐于承担,但多年的谨慎还是带来语塞之感,一时找不到老友的七寸所在。
  明眼人一眼会看出,以编年体形式出现的《水边书》,其实是一部个人诗歌生涯的“断代史”,分成了新、旧两部。上一部是小胡这两年写作的全景展现,其中花样翻新的探索令人瞠目,很多作品才刚刚完成,还带着被广泛阅读前的虎虎生气和“转型期”毛边;而下一部,则是前数年的作品精选,手法精湛、气象森严,虽然大多数重要作品被略去,但挑出来的数量少得可怜的一些,如《给友人的诗》、《约瑟夫·布罗茨基死在一台红色电话机上》、《在臧棣课上》等,仍足称个人经典,像地理坐标那样,暗示出他诗歌山道上的种种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由此说来,《水边书》并不意在为近十年诗歌冒险作一次体面的总结,如数家珍地检阅个人的成就,它主要还是一部讲述“变化”的集子。对过去历程的重新筛选、检讨,对“现在”的迫切开掘、发现,构成了编选的主旨,而在背后推动的,与其说是某种诗艺进化论的偏见,不如说是诗人对写作前景的热烈构想。
  坦率地说,阅读这本诗集,我的心态是颇为特殊的,新、旧两部的反差不仅引发了竞技的焦灼,而且,还唤起某种莫名的怀旧感。“曾几何时”,我的一篇很土的文章曾以这样的词句开篇,土就土点、矫情就矫情点吧,至少还算实在。在某个年代,小胡、我和其他几位同道在“分行的汉语”中,曾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时,某些资源是被大家不言自明地分享着的,譬如对形形色色的本体化“诗歌大法”的拒斥,对本雅明式的引文乌托邦的充沛好感,对繁复的经验“变形技”的偏爱,还有就是不断的冒犯,筹划着在对文雅、精致之美的反动中博取少数人的掌声。
  一点点的反叛,一点点的野心,现在或许成了落伍的标志,但在当时的确激励过一批人的写作。当然,有人及早领悟到诗歌更深的奥秘,迅速转移了阵地;如我般力不从心者,则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头。而小胡,则是为数不多的尽兴者,那些抱负真的成为了有效的技艺,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单薄的瘦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饕餮的“庞大固埃”,诗行和嘴巴一样永远精力过剩,不断地吞噬、咀嚼,有时根本不在乎到底能将吃下的东西消化成什么。阅读他的诗歌,那种深人人心、沁人心脾的安静之力是没有的,扑面而来的,总是一股巨大的能量感,携带着芜杂的经验、拥挤的想象和精彩的废话。由于这种能量感与郭沫若式的激情独自无关,只是一场语言的火灾,自然在引人注目的同时,也招来了许多诗歌环保者的责难(有时,我与他是被捆绑在一起的)。但小胡有他的主张:“努力发展你的癖性吧”。这句口号据他说出自福柯。
  其实,“发展癖性”表达的只是一个看似激进实则老实的立场,那就是:在个人独特的想象力品质中开掘出主题、风格、技巧的河道,顽劣也罢、繁复也罢、怪异也罢,不去理睬什么“有效性”“合理性”的尺度。这也是一个自由的立场,呼吁的是写作对外部规范的解放。它不会以诗歌史的名义为你预定一份保险单,反倒是催促你去尝试、去冒险,在“不稳定的结合”中开掘自身的武库。在某种程度上,小胡这两年的写作,正是出自对这一立场不断回应。
  从刘半农体的历史回声《太太留客》、到玄远高古的《水边书》,玩劣的“活力”一直引领着他在诗歌帝国上开疆扩土。有人觉得这些诗歌太华彩、太放肆了,认定他是个狂徒,殊不知狂徒的暴行其实大有根据,而且还是深思熟虑的产物。但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对那句有关“癖性”的口号其实还是有所保留的,因为,我还可以接着追问:到底什么是自己的癖性?我们真的知道自己吗?癖性是单数的还是复数的?它属于已知还是未知?这一连串的追问动摇了“自己癖性”的个人神话性。可能的情况是,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专有的癖性,或者说有很多东西还在潜伏着,不为己知。所谓的“自己的癖性”或许只是另一位诗人的体臭、另一种历史的遗留、另一项自我教化的结果,而其他的可能性还睡着,或蹲在趣味的囚牢里,没有被“努力发展”。
  多半部的《水边书》证实了我的猜测。在这里,我怀旧兮兮地读到过去那个巨人的睡去,但同时,还目睹了各种各样小动物在他身上的苏醒,有的仍然顽劣,而且变本加厉,其他则轻巧、老辣、柔顺、刁蛮,各种面目,一应俱全。某种个人的品质不仅仅被深化了,而且还被打碎了,碎成了智慧与幻想的渣子,巨人的餐桌变成一座哗变的动物园。
  当然,他近期的写作尚未完全稳定,即兴的“变项”还在不停地修正他的五官,在我看来,如何在过去的能量感和现在的体式流变间寻求一种协调,如何把表层的活力落实为深处的风格,都是该考虑的问题。但对“变化”的讲述,至少说明了一点,即:真正的癖性可能属于未知,不仅需要“发展”,还要指望“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