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6期

双面刺绣出的夜色(组诗)

作者:汗 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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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卡车夜过杭嘉瑚平原
  
  杭州、嘉兴、湖州……
  一辆载重卡车
  穿过王国维徐志摩穆旦金庸们的
  墨汁凝成的黑夜
  ——擦肩而过的纷繁故居
  这些名人们化为破空而去的鸣蝉
  所褪下的纷繁空壳
  盛满江南平原的星光灯火
  
  这绣满了星光灯火的江南丝绸!
  辽阔!被小名为杭、嘉、湖的三姐妹
  刺绣、双面刺绣——
  在杭嘉湖平原潮湿的另一面
  能够反向对称地映现另外一种景象?
  比如,王国维徐志摩穆旦金庸们的立场
  关于尘世、爱情、文风的立场
  将会发生微妙逆转?
  
  至于我乘坐的这辆卡车
  以及它急速掠过的浩荡太湖,则反面绣成
  四足怪鸟以及它急速飞过的浩荡云团?
  ……杭嘉湖平原的另一重景象
  被蚯蚓、蛐蛐们观察和吟唱
  从它们的角度,打量卡车以及
  我隐隐约约的面影
  明灭不定的烟头——
  
  或许也可看作是
  一个南方幽灵
  在骑着一点萤火虚妄地奔驰?
  ——极力,在奔驰中回想来路和前途?
  寻觅曾经居住的肉体和姓名?
  我,一个南方幽灵?
  在杭嘉湖双面刺绣出的夜色里
  迷失于自身和吴越江南的真实幻象……
  
  为何在异地赞美故乡
  
  为了缓解一个出走者、背离者的不安和焦虑
  他在异地反复赞美故乡
  在异地,搬动躯体、荣辱和冲动
  却又以疑虑苛责的目光
  审视周遭被快感所操纵的景象
  ——他是一个尖刻的家伙、一枚鱼刺?
  使异地喉咙般的街巷隐痛
  产生酒吧霓虹灯一类的炎症?
  
  一枚脱离了幼年时光这条活泼大鱼的鱼刺
  试图通过赞美
  来恢复天真的鱼鳞、呼吸?
  这显然是徒劳的赞美,徒劳
  ——世界上的哪条河流能够在中下游突然
   转身
  返回上游?故乡
  面目全非。除了父亲坟墓上的青草依旧纷披
  除了遍地少女的初恋依旧灼烫
  
  ……不断转车、过境
  一个进入中年时区的家伙仍然游移不定
  他对故乡、异地怀着双重的内疚和羞愧
  继续赞美故乡,并要尝试赞美异地
  尽管这是徒劳的赞美,徒劳
  但他总该为自己破碎于旅馆、轮渡、火车
   内的
  而非故乡木床上的睡眠乃至长眠
  寻找到符合逻辑的依据……
  
  台风呚袭海边的城市
  
  榴莲、安娜、桂花、爱丽丝……
  女性化台风次第吹袭海边城市
  ——女人就是风
  所以风情万种
  女人吹过,瓜熟蒂落
  
  而台风,大约是男性的大海大陆们
  对抑郁女人的短暂纵容
  像三八节那天
  女人放假、逛街、发脾气
  男人小心翼翼操持晚餐
  
  气象台长在电视新闻中温情四溢:
  “让榴莲的姐妹们疯狂一次又何妨
  当然,柔弱的树和男人们
  要准备好拐杖
  在台风中挺立,就是一切!”
  
  ——海滨公路,卡车摇摇晃晃
  成为女性台风手中的小玩具
  大街空旷
  偶尔有玻璃被台风捏碎的声音
  像酒醉的女人向上司摔碎了玻璃杯子
  
  ……台风过去,生活恢复秩序
  女人恢复柔情
  树木、男人重新沐浴着
  陕北解放区一般的明朗阳光
  女人吹过,万物生长
  
  我的一笔财产
  
  在上海,我家后窗外面是一块野地
  长满青草的野地
  被我暗暗视为一笔自己的财产
  ——这是一个书生的秘密
  上海市国土资源局及众多房地产开发公司
  目前均未洞悉
  所以暂时没有他人来与我争夺野地的所
   有权
  野地的存在,使我拥有了
  热爱这座城市并栖居下来生活、写作的理
   由之一
  散步野地
  碰见陌生的男女、鸟
  我都把他们视为请来的客人亲人
  阳光热烈。清风扑面
  他们不知不觉地享用一个书生的美意盛情
  离别时却连招呼也不和我打
  好在我心境的使用面积逐步开阔并日益呈
   现出
  越过血管、骨头、皮肤构成的建筑面积
  去与野地、与野地边缘的大海广泛接壤的
   趋势——
  这或许和一笔财产的潜在影响力有关?
  春天。窗外青草弥漫
  我扛着铁锹提着水桶种下槐树柳树
  ——一笔财产在悄然升值
  我正逐渐成为清寒的富翁?
  在这座城市举办的下一届“国际财富论
   坛”上
  也许会有一张请柬印着我的名字
  并且指出我的自行车
  在一片轿车、商务飞机中间存放的位置
  
  至于门前金融街、商贸城、工业区之上的
   天空
  尚未被我列入到个人遗产的范畴
  高楼大厦们注册、瓜分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被欲望之手签满粉尘一类形状的名字
  至于我家后窗外面隐隐约约的海风、虫鸣
  我将在遗嘱中反复叮咛:“孩子
  你要继承、守护
  直到青草野地化为你子孙臀部的
  一块隐隐约约的青色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