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6期

我跪在白霜的中央(组诗)

作者: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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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
  
  这个女人。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打过我
  又疼着我爱着我的女人
  这个风里雨里霜里雾里的女人
  把漏洞百出的日子缝缝补补的女人
  这个挑水的女人,背柴禾的女人,捡枯菜叶子
  的女人,酿酒的女人。这个栽瓜种豆的女人
  割麦的女人,在大洼上刨洋芋的女人
  挖苦苦菜的女人。这个在秋天甩响连枷的女人
  簸秕子的女人,搓玉米的女人。在冬天的
  旷野上扫走最后一批枯叶的女人
  这个编背篓的女人,搓草绳的女人,绑扫帚的
  女人。这个栽树的女人,摘果子的女人
  这个纳鞋底的女人,拆洗被褥的女人
  绣枕头的女人,剪窗花的女人。这个牧羊的
  女人
  养牛的女人,喂猪的女人,穿行在琐碎家务
  中的女人
  这个流泪的女人,微笑的女人,叹气的女人
  这个在土地上跪下又站起来,站起来
  又慢慢跪下去的女人。这个
  踩死一只蚂蚁都会心疼和忏悔的女人
  为另一个女。人接过生的女人。为另一个女人
  梳头、洗脚、剪指甲,穿上寿衣的女人
  这个眼睛花了、头发白了、耳朵背了
  皱纹密了、腰弯了的女人。这个汗水流干了
  血榨尽了,生命耗光了的女人
  一生只活在一个叫“胡同”的村庄那么大的
  女人
  我叫“妈妈”的女人,疼着我爱着我的女人
  她突然用一根死亡的猛棍把我迎头打倒
  把我挖空。挖空——
  
  母亲再也不会醒来
  
  母亲睡熟了,从一辈子习惯了的
  土炕上,挪到一张冷冰冰的简易木板床
  ——平静、安详、微微倦怠
  一轮彤红夕阳倏然落下西山。我知道
  母亲再也不会醒来
  她从容、坦然地给自己含辛茹苦的一生
  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母亲睡熟了。我颤栗着跪在她身边
  捏着她冰凉的手,想让她慢慢地颤栗起来
  热起来。我多么渴望母亲能像以前一样
  听到我们进门的脚步声
  会一骨碌爬起来,亲亲孙子的小脸蛋
  拍打我身上的尘土……
  我多么想再听听她一直停不下来的哮喘
  咳嗽,在深夜里磨牙、呻吟
  间或打呼噜,或者在噩梦中的胡言乱语
  
  可我的母亲睡熟了
  ——平静、安详,微微倦怠
  她再也不会醒来
  不会睁开眼睛,看看她眷恋的这个世界
  
  除夕的早晨
  
  这个除夕的早晨,远处的爆竹喑哑
  白杨树上的喜鹊不再喳喳地叫
  这个中国传统节日的早晨太冷太残酷
  天地模糊一片。我感觉到
  空气在迅速凝固,瓦檐、树枝和枯草上
  挂着细小的冰屑——
  
  ……挂着泪水。泪水中灰暗的人影晃动着
  这个一年中最后一天的早晨
  亲戚和朋友们表情黯淡,他们搁下自己的节日
  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
  低着头,送我的母亲。新的一年
  母亲要搬到她劳动了一生的田野里住
  那里的每一把泥土,都渗透母亲咸涩的汗水
  都印着母亲不知疲倦的脚印
  都能听见母亲的喘息、咳嗽和唠叨
  那里正酣睡着越冬的麦苗
  我的母亲两手空空,她要和她的麦子
  睡在一起——
  
  送葬的人影继续晃动着。这个大年除夕的
  早晨。一年中最后一天的早晨
  悲恸的哭声让天幕一再降低
  没有一丝风。白霜又一次覆盖在寒凉的大
  地上
  我跪在白霜的中央
  
  阳面和阴面
  
  母亲撒手走了。从此
  我们的生活有了阳面和阴面
  
  阳面的我们含着泪水!摆上祭菜、水果
  焚香,烧了一些纸钱
  阴面的母亲是否吃过饭了
  是否在一堆灰烬中拿到了一沓沓钞票?
  
  阳面,凄冷的风一直在吹
  一场雪融化,又一场大雪融化
  春天还是来了,缓缓地
  爬上了最高的山顶,像一个呆笨的老人
  我们擦干眼泪,藏起了悲伤
  开始运送粪肥、打磨农具、准备种子
  阴面的母亲是否藏起了孤独
  开始为春天忙碌?
  
  后 园
  
  ——后园依然荒芜
  空空落落。新燕的呜叫无比忧伤
  
  往年,后园里总是关不住春色
  嫩韭戴上了露水的银项链
  刀豆、西红柿、黄瓜的藤蔓缠绕
  顺着好日子向上攀爬
  瓠子像酣睡的福娃。芹菜亭亭玉立
  像朴素的妹妹
  
  而今年的后园,没有母亲的后园
  一直荒凉到四月五月,并且
  会继续荒凉
  几簇新生的蒿草在风中摇晃
  我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还会有另外一些荒草
  从后园冒出来,吵吵闹闹,争抢地盘
  
  半年来的时光
  
  母亲——亮在头顶的一盏暖灯
  被十二月的冷风“噗”的一声吹灭
  我的世界因此而黯淡、寒冷。仿佛拉开后
  已无法卷起来的一匹灰布
  在扩大,在蔓延……将我死死缠紧
  
  这半年来的时光:一月的冷风吹透骨头
  有着刀剜一样的疼痛
  二月下过几场雪,凄凄迷迷
  三月里杏花白、梨花白、连桃花也开成
  白色的。所有在春天被我看见的花朵
  所有在春天悄悄开放的花朵
  都是白色的,在空中纷纷飘逝……
  四月的菜园一片狼藉,还没有播下种子
  五月萧瑟……六月炙烤……
  
  这半年来的时光,我拖不动空荡荡的身子
  和整个北方的冷
  像一列拖不动疼痛和悲伤的旧火车
  “吭哧”在阴冷而颓败的狭长隧道里
  一直开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