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9期

诗性智慧与人性良知

作者:周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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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收到从石家庄寄来的一部厚重精美的诗集,不久前又收到一组诗,拜读之下,我乃明白简明为什么偏偏选中我来写这篇文章了。
  我不写诗已有二十多年,可以说诗抛弃了我,也可以说我抛弃了诗,两相自在,互不干扰,二十年间,彼此彼此。现在简明无端“吹皱一池春水”,让我来为他写诗评,窃以为原由就在他赫然标以诗题的几个字:“高贵”与“傲慢”。这四个字,名堂大矣。它所暗藏的文化杀机,足以颠覆中原,眉批历史。
  简明这个伊犁河的养子比班超幸运,青年时得以回归中土。不幸的是,两种不同文化和风俗的碰撞,从此开始搅动他的愁肠。一个在草原文明环境下耳濡目染成长起来的人,从此内心深处有了两种力量的争夺,两种处事哲学,两种价值观,两种人格倾向,两种对事物判断的方式,两种对美、对文化的理解,它们开始冲突。这种人怎么能逃避诗呢?这种人怎么可能在偶尔听到纯粹的新疆民歌时不泪流满面呢?一颗心没有分成两瓣他为什么要写诗呢?
  谁是你文化的血亲?
  谁又是你高贵的养母?
  在两大文明版块的挤压和交融中,诗人就这么诞生了。诗人肯定不是平常状态下的产物。诗人是文化反差交媾后的弃子,他必须独自成长。直至写出“傲慢的诗歌”,简明算数了。
  我的确没有料到简明的诗已经达到这种程度——这说明这一茬诗人在冷遇萧索的诗歌环境下把中国的新诗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一直往低处走,反而成为高度”(《卡夫卡自传》)。读简明的诗是一种愉悦和享受,像在一条深而清澈的河上顺水漂游,心情很好,沿途景物不断变幻,常有会心处、绝妙处、怪异处和忍俊不禁咧嘴笑出声来处。这种感受,在诗的阅读中已是多年来不易遇到,所幸简明又让我感到诗可以亲近了。
  
  在摄氏零度以下真相大白
  虚拟的芬芳,距水最近
  距果实最远
  ——《雪花》
  
  他这样写雪,让我感到了现代与传统的巨大反差与特殊联系,反差在于我从未见过以前对雪有过如此的表达,理性、抽象、巧妙无比;而这种表达又与唐诗有着某种特殊联系,简直就是李白“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的现代版。
  我始终认为,不管你生活在什么时代,诗人不能断了民族文化的脐带。我不知道简明是自觉地还是无意识地,他的诗保持了这样一种质地,词语精练,有音韵感,常常还隐隐表现出诗词的意味和节奏。比如这首《南寺掌山寨》:
  
  它们缠绕,时间穿越空间
  它们排斥,生存大于生活
  它们巧夺天工,一峰双影
  永远以侧面示人
  
  南寺掌的香火
  下接地气,上接天光
  
  简明的作品里充满了诗性的智慧,你读他的诗,时常会感到“这小子太聪明了!”这种聪明是诗人的特性和本钱,我把它称之为“诗性智慧”。你看,他写狐狸:“把粪便留在左岸/(左岸长草/右岸长村庄)。在领土权上/签署字迹潦草的树叶、沙土和行动纲领/装备精良的鼻子,侵略的武器/总比四分之三拍的狐步/抢先击中——目的地”。他写蜜蜂:“从风身边经过,蜜蜂忙忙碌碌/经营自己的家园,正如经营自己的祖国……它们的飞行里程,刚好/能够抵达一座花园/它们的运输能力,刚好/能够抵达一座城堡”。他写乌鸦:“羽毛是乌鸦的蒸汽机/长袖善舞的双翼/一侧是里程/一侧是预言”。他写蜘蛛:“使爬行神奇为飞行/造化蜘蛛的/不是非凡的尾丝/而是向上/想象的欲望/理想成为蜘蛛的停机坪”。
  妙哉,简明!
  读这样一些诗句,会使人想到“什么样儿的脑袋里面才能产生出如此妙物”的问题,诗人的确是奇迹和超人。应当推翻当下文坛对诗和诗人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在真正的诗性智慧面前,小说只不过是一些小儿科的现实仿真积木。
  还有这首《老鼠语录》可以进一步证明我的论断:
  我们的智慧是从泥土里刨出来的
  像红薯一样高产
  像红薯一样好吃不贵
  我们繁殖后代从不节制
  泥土的含金量
  足够人类和我们挥霍了
  
  穷让我们只能住在乡下
  就像荒蛮只能住在边疆
  就像蚊子只能住在两掌之间
  穷让我们只能叫不能笑
  穷让我们只能生不能活
  而不能生活
  穷让我们目光短
  嘴短腿短命短
  一切都短
  
  这首看起来滑稽之至、以老鼠的身份和口气所写的诗,表现的就不仅仅是无处不在的“诗性智慧”了,它进一步引导我们发现的是,简明的“人性良知”。简明的诗表面上有很明显的现代感、游戏性和颠覆性,但其内在的诗核却是沉重的、焦虑的、认真的。它的美感和智性后面有责任感。
  这首《老鼠语录》相当于刘亚洲的《农民问题》,用不同方式,表达了对农村和农民的理解和关注。这是一种可贵的情怀,也正是一个诗人应有的人性良知。但是,即使在这样现实、辛酸的命题下,诗人的表现也忘不了智性和幽默,那些妙句仍然按不住地往外蹦——
  
  猫是我们的天敌
  但勤劳是猫的天敌
  
  游戏使人类高贵了
  游戏使猫有教养了
  游戏使我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敌人——让我们——强大
  《卡夫卡自传》可以看作简明的自白:“我从未超越过别人,只完成了自我”,“我的偏执抑或深刻/羞于后人勘测”,如此清醒,便是高处。
  现在,我们并不缺乏好诗;我们并不是没有诗人,只是缺乏眼力和一颗公正的心。
  如果我们现在有了优秀的诗人,那么请记住:给他荣誉,不要吝啬,因为诗人只需要荣誉——像鱼儿需要水才能生存……
  2006年7月19日写于大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