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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积山石窟笔记

作者:叶 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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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积山石窟像是藏在西北大地密林深处的一座农家柴垛,但是,在它“望之团团”,“状如农家积麦之垛”的身体里,却散发着佛的气息。如果这可算作一个历史之谜的话,我愿意以“无知者无畏”的姿态去破解其中的秘笈——假设历史是一条没有未来的小径,然后,我从公元2006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沿路返回,返回到那个遥远得几近模糊的年代——
  公元前138年,张骞受汉武帝之命,出长安,翻关山,渡黄河,越河西,经伊犁,过葱岭,进入西域。风餐露宿,往返数次。终于,这条狂风吹刮沙尘飞扬野兽出没的荒凉之道,因为丝绸而温柔起来。
  佛,也沿着这条路,来到了中国大地。
  麦积山石窟,其实就是佛从遥远的西域走向中原时留在秦州大地的一个巨大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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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坚信,雕塑是一门心与手打造的大美而不言的艺术。
  麦积山石窟,自后秦始,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宋元,至明清,在漫长的历史之河里,当无数的人们用一把一把的泥为佛命名的时候,佛、菩萨、弟子、供养人却在这座垂直高度142米、海拔1742米的奇特山崖上,像走累的旅人一样歇了下来。其中的北魏、西魏、北周更像是麦积山石窟的一个个标点符号,像要把时间的影子拉长似的,甚至想让时间如一块坏掉的钟表,干脆停下来。
  如果停下来,那是为了佛的休息。
  如果前进出发,那是为了佛的上路。
  在这段中国历史上堪称风雨飘摇的时间里,佛的事,在纷乱战事朝代更替的缝隙里异常地繁华起来。当我一次次沉浸于被五代才子王仁裕形容为“万躯菩萨列于一堂”的北魏石窟的宏大雄伟、西魏石窟童男童女的天真稚气,以及北周飞天仿佛要飞出壁画似的飘逸时,我十分愿意生活在那样的朝代,远荣利,安贫素,面壁诵经,潜心修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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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更加愿意和那个微笑着的小沙弥,在一场浩大的清风明月里相视一笑。
  它俯首、侧耳,在麦积山石窟第133窟里静若处子,在密如蜂房的麦积山石窟里,因面露憨厚且稚气的笑而被誉为“东方微笑”——那笑得细成一条线似的双眼,像静听,像回味,像领悟,更像一份对佛出自内心深处的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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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四大石窟中,如果说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是以或质朴或圆润的石雕为佛命名、敦煌石窟是以大量壁画中丰富多彩的颜色为佛命名的话,那么,麦积山石窟就是用一把又一把细小而伟大的泥,为佛命名。
  泥塑,是麦积山石窟的典型特征。
  早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烧陶的出现就已开了泥塑的先河。但是,麦积山石窟的泥塑,像是把这门手艺推向美的极致一样——生动、逼真、传神——其实,几乎所有美妙的形容词都会在这里显得逊色——当一把一把的泥土和砂子、棉花、纸浆甚至鸡蛋米汁在蓊郁葳蕤的麦积山相遇时,泥土的神秘熠熠动人,泥土的伟大品质也毫无愧色地承担起麦积山石窟作为“东方雕塑陈列馆”的光荣角色。
  麦积山石窟,面对你,芸芸众生不仅要为佛三鞠躬,更要为脚下广阔无垠的大地,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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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象中,在那旧得发黄的时光里,面对深山巨壁,青灯一盏,一笔一画地为佛画出说法图、三佛图、经变故事图以及城池、楼阁、龙、凤等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我常常想,做一个麦积山石窟壁画里高髻细颈削肩的女供养人,或者使劲击鼓的伎乐,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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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美好的夏夜需要月亮,需要星星,需要轻柔的夜风以及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石窟艺术博大精深的美,除了一尊一尊大大小小的佛造像,除了五颜六色的壁画,还需要檐、鸱尾、阁、柱这些名词所赋予的深刻意义。而麦积山石窟中的崖阁建筑、壁画建筑以及寺院建筑,犹如在这间巨大的房子里拉家常的穷亲戚,互相取暖,并且构成了整个石窟建筑的皇皇大美。
  一次次满怀敬畏地走近它,一次次穿行在散发着古旧气息的空间上的遗存时,我都会模仿着庾信的样子,喃喃低语这二十四颗汉字。因为我藉此而懂得了朵楼,懂得了“对雷”,也懂得了火灾、兵燹,曾经频繁的地震以及小陇山特有的潮湿对他们身体以及心灵的巨大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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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风赶着另一场风,在时间的隧道里走——因为佛的盛大,麦积山石窟不知不觉地成为旅人们——漫漫长夜内心无处安放的旅人们的避难所。
  (尽管它的脚下,世事茫茫。)
  庾信、杜甫、胡缵宗走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王仁裕、王了望、任其昌……
  一个个低头走过的影子,被落日重叠在一起,加重着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苦难。而我隔着时间,仿佛听到了他们出自内心深处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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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的秋天,当诗人杜甫一脸倦怠地登临麦积山石窟的一天,天空干净得有没有云朵,但那年秋天的秦州古城,却因为这一个自长安风尘仆仆而来的诗人,秋意里的忧伤,被加重了。
  两鬓染霜两目苍茫的杜甫,自秋花危石的东柯谷一路蹒跚走来,尽管他面对的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的麦积山石窟,但还是捡拾起到了人间的小小快乐。他不禁低语了:“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山寺》)
  显然,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掠过杜甫的额际,旋即,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似的,内心巨大的孤独又一次将他置于荒草丛生的幽幽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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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州民谣曰:“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秦州民谣又曰:“积木成山,拆木成功。”关于这些来自民间的谣谚,我曾经在古代的典籍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据明代《玉堂闲话》载,关于麦积山石窟,“古记云,六国共修,自平地积薪,至于岩巅,从上镌凿其龛室神像,功毕,旋拆薪而下,然后梯空架险而上。”
  一项浩大而繁复的工程。
  当麦积山石窟像一朵又一朵朴素之花渐次绽放在莽莽陇山时,一个传奇被深深地镌刻在了秦州大地。然而,历史还是没有记住它们的名字——尽管麦积山石窟也有开窟造像者的记载,甚至也留下了部分工匠的姓名,但是,更多绳墨规矩的工匠在历史卷册中因为名分阙如而三缄其口,沉默不言。
  所以,请允许我以佛的名义,向这些被文化艺术正史打入另册的消隐的大师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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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积山石窟,一场风吹来,你身边的落叶晃了晃,而你像一座巨大的石像岿然不动,低头思考着什么。
  你不怨恨,也不嗔怪,心静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