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新诗的诞生及其传统漫言

作者:孙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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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法和西方诗的“象征”的沟通融汇中,寻找新诗发展的正路。到了三、四十年代,从戴望舒、卞之琳,一直到冯至、穆旦、袁可嘉等人,都努力倡导和积极实践新诗如何增加艺术传达的隐藏度和意境美,意在隐藏与表现,现实与艺术,写实与象征,智性与情感之间,寻找一种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平衡。到了八、九十年代,自朦胧诗的崛起到后来出现的各种多向探索的诗歌潮流,他们的反思与冲击历史的姿态,他们的一些诗学理念与艺术走向,虽然离我们传统规范越来越多了一些“越轨”和陌生,而表现了更强烈的接近和融入世界诗歌潮流的意愿和实绩,但是正是他们以这样的勇气,完成了一次对于五十年来新诗传统脉系本身承传中的更伟大的反思和超越。它于“私人化写作”旗帜下存在的隐在或显在的问题,同时也更强烈地刺激了人们对于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关系的深层叩问和思考。
  我们有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些看去是“非传统”的历史思考和创作实绩,却与自身的历史传统葆有极为深刻的联系,经过或短或长的时间的过滤,可能成为注入传统中的某种新质,而为传统走向新的辉煌增添亮色。三十年代戴望舒代表的许多诗人探索留下的实绩,诗人冯至《十四行集》的探索,都是很好的例证。“中国新诗”群体和诗人穆旦的探索,更说明了这一点。去年四月,我在一次穆旦诗歌研讨会上,对于人们议论多年他诗歌的“非中国”问题,曾经说过这样的意见:穆旦诗的西方化与非传统,几乎在很长时间里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认知。最早是王佐良先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论述穆旦的杰出论文里这样鲜明地提出,“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超越于旧文学辞藻带给新诗的沉重阴影与压力,“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一个中国诗人》)。经过近些年来不同意见反复的探讨与论说,我认为问题已经不在于对于这种批评论断的认同与否,不在于论断者本身后来是否已经改变了这样的看法,而是要深入地探求诗人在这种“非中国的”意识深处和意识背后,隐含着怎样对于新诗现代性道路强烈的追求精神,他所选择的独特的抒情姿态和语言方式,以及由此给新诗现代性传统构建,究竟带来了怎样全新的色彩。
  只要读一下穆旦的诗,谁都会清楚地感觉到:一方面,他承续了民族文学最优秀诗人的精神传统,与自己民族的命运有着不可分割的精神联系,能够深刻理解和传达这个民族的命运和情绪;另一方面,他又是传统文学感觉与传达方式的最猛烈最深刻的叛逆者,他给自己诗中“新的抒情”带来了一种承载全然非传统的精神的新的生命和新的姿态。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能不能摆脱非此即彼的思维匡束,在“中国的”与“非中国的”之外,来思考新诗自身传统与传统诗艺术之间的关系问题,也就是穆旦如何对待外来的先锋艺术与传统艺术吸收融化中出现的尖锐矛盾?如何在双向的抵抗中进入自觉的选择吸收与消化的问题。
  另一个现实例证,是台湾诗人的创作。他们有将更为先锋与更为传统性艺术融于一炉的语言准备和素养基础。“横向的移植”或纵向的传承的理论纷争,不但没有妨碍他们艺术美创造的活力,反而使他们在诗的现代性与民族性结合的路上结出更为美丽的果实。它们给现代诗歌史带来了许多异质的特色。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台湾诗人产出的许多优秀文本,已经成为新诗历史书写中最富有特色的一页,同时比起大陆的诗歌来,也在更多地走近读者过程中展示了新诗于古典诗歌之外存在的另一种独特魅力。
  事实是:自新诗诞生之后,就存在一个摆脱传统束缚和向传统艺术寻求资源的双重取向问题。但是处于强大优势的传统诗歌的语言、意象、情怀、意境,始终给处于弱势地位的新诗不仅提供营养的资源,也带来了彻底走向现代化的沉重压力。“欧化”与“西化”,“与传统断裂”,几乎成为新诗头顶上无法摆脱掉的恶谥。正因为此,朱自清先生在四十年代才以很强的辩护姿态,向人们发出这样的呼号:其实新诗接受外国的影响,是“迎头赶上”世界现代性潮流一种必然的选择。“这是欧化,但不如说是现代化”,“现代化是新路,比旧路短得多;要‘迎头赶上’人家,非走这条新路不可。”(《新诗杂话·真诗》)废名、林庚等诗人在三十年代掀起了一股“晚唐诗热”,自觉在古典诗歌中寻求现代性的因素,并用自己的实绩,给当时的诗坛送来了“一份晚唐的美丽”。他们在“迎头赶上”的同时,大都努力于新诗对于传统艺术营养的汲取。自二十年代的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李金发,至三、四十年代的戴望舒、卞之琳、冯至等人,在这条“追赶”的路上,已经作了很多的努力。到了穆旦,在这条路上又跨进了一个崭新的时期。用李瑛当时评论里的话说,穆旦的诗是一个“勇敢的年轻人”起来歌唱和革命——“对于诗和社会的革命”。(《读<穆旦诗集>》)
  这些都说明,我们反思新诗走过的道路,都有一个共同的面对:在进行新诗传统的反思中,如何认识中国新诗与古典诗歌的承传创新关系问题。新诗突破传统语言韵律等规范的制约,是实现一种解放和自由的伟大艺术转折。新诗的诞生,没有也不可能是以宣布古典诗歌的死亡为代价。回顾诗歌传统,吸收传统营养,不等于向传统回归。在反思中国新诗的不足与弱点的时候,科学的态度,历史的眼光,不同意见的交锋,审慎总结历史的经验,是非常必要的。新诗已经形成的历史的与艺术的传统,给我们进行多向思考提供了许多资源和可能。
  对于新诗发展现状的反思,在尖锐促进理论探讨深化的同时,也伴随产生了对于新诗合法性的怀疑。一些反思性的思考对于新诗发展现状的迷惘和新诗可能前景的焦虑,饱含着对于新诗繁荣的真诚渴望。与那些否定新诗的议论绝然不同,它隐含着非常宝贵的艺术精神的追寻。但我们不能期盼一种艺术发展过分的超越性。需要将新诗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放在文学整体历史进程中去思考。《诗经》是公元前十一世纪至公元前六世纪的作品,屈原创造的全新的代表诗体大解放的“楚辞”,则产生于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时代,这里几乎经过了几百年的时间。自西汉至东汉的二百二十六年里,经济虽然发达,却并没有产生什么大的诗人。魏晋南北朝近三百七十年里,出现的大的诗人,除建安文学的曹植外,只有陶渊明和阮籍等几个人。从初唐的诗人陈子昂到盛唐的王孟李杜,以及唐诗出现群星灿烂的空前繁荣,也经过了自贞观至天宝时期近一百三十多年的发展。我们不是历史进化论的迷信者。文学艺术的发展也并非遵循后来一定胜过前者的规律。但是必要时间与艺术的积累,创新意识与实践的弘扬,多元化艺术空气的宽松,以及个别天才和富有创新才华诗人群体的涌现,是诗歌得以出现杰出大家和时代性辉煌的必要条件。可以这样说,新诗已经产生了一些无愧于历史,无愧于世界先进诗歌水平的诗人和诗作。
  当然,我们今天的一些新诗创作还非常芜杂,即使在一些富有才气的探索中,也有许多创作过于“私人化”而远离了读者的接受,一些诗多于理性思索而缺乏艺术美的魅力。如何增强读者接受中新诗的魅力,这是需要另外更加深入讨论的一个话题。在这里我只想说,凡是美的东西总会得到人们的接受和认可的。几十年许多沉厚美丽的杰作,不必说了,即随便举刚刚以77岁高龄离世的诗人林庚三十年代的一首诗《春野》:“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河的两岸生出了青草/再没有人记起也没有人知道/冬天的风哪里去了//傍午的一点钟声/柔和得像三月的风/随着无名的蝴蝶/飞入春日的田野”。诗人对于春天的新鲜感觉,诗的意象捕捉和意境的营造,整首诗给人的一种蓬勃的少年精神和热爱自然的情怀,所深藏的人性之美,均在用自然洒脱的现代口语写成的诗句中,得到了诗化的传达,从而使这一作品获得了一种悠远的诗美的魅力。对于诗的探索过程中出现的芜杂与混乱不必焦急,读者与时间会作出最公平的淘汰与选择的。回顾过去我们不必气馁。瞻望未来我们充满信心。越是真诚的尖锐反思与检讨,越需要坚守足够的沉着和耐心。我们今天的艰辛努力迎接的,应该是终将到来的明天的辉煌。
  新诗诞生刚刚十年的时候,面对一些“厌倦”和“诅咒”的声音,朱自清先生曾说:“政治革命,十年‘尚未成功’,现在我们是明白了;文学革命,诗坛革命,也正是一样,我们只有努力向前,才能打出一片锦绣江山;何可回首唏嘘,自短志气?”(《新诗》)在新诗诞生九十周年的时候,重温这些话,我们确然不能“回首唏嘘,自短志气”,只能在不停息的探索与创造中更加鞭策自己:“我们只有努力向前,才能打出一片锦绣江山”。
  
  2007年1月6日于京郊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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